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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赵姨娘形象看等级制度与专制制度对人性的扭曲

2010-04-03邱丽梅

关键词:赵姨娘等级制度奴才

邱丽梅

(东北财经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5)

从赵姨娘形象看等级制度与专制制度对人性的扭曲

邱丽梅

(东北财经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5)

《红楼梦》中的赵姨娘是一个既可怜又可恶的人物。可怜之处在于她深受宗法等级制度和家长专制制度的欺凌压迫,可恨之处在于她又是这个制度的认同者和维护者。她自己被人欺,又强烈地渴望欺人,在这个人物身上,主性和奴性都很鲜明。曹雪芹通过这个人物形象揭露了化育这种人性的等级制度和专制制度的罪恶。只要这种制度存在,“赵姨娘性”就会存在。

《红楼梦》;赵姨娘;宗法制度;专制制度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赵姨娘的评论,可以说是众说纷纭。有的说她是个坏透了的万人嫌,有人说她是个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女性,更有人觉得这个人物叫人读不懂、说不清,莫名其妙。至于曹雪芹创作这个人物的思想意图,更是让人揣摩不透。笔者不揣简陋,也来说说这个人物,试着解一解这个人物形象的文化内涵。

一、可怜之人

在《红楼梦》所展示的贾府中,赵姨娘首先是个被欺凌、被污辱的对象。贾母骂她是“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专爱挑拨离间的“淫妇”。王夫人骂她“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凤姐绕着弯子骂她“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女儿探春说她满脑子都是“阴微、鄙贱的见识”,不认她这个母亲。儿子贾环也不尊重她,平日里“扭头暴筋,瞪着眼足敦摔娘”。奴才们也都作弄她、挤对她,什么没脸的事都往她身上推。就连那些小丫头们也不服她,甚而结成伙“群殴”她。

贾母是贾府的家长,对贾府中的主子、奴才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这位老太太骂人还是很有分寸的。对自己亲生的儿子是责骂,带有教育的性质。对两个儿媳妇是数落,带有埋怨的性质,并且知道自己委屈了媳妇,还委婉地道歉。长孙贾琏、孙媳王熙凤也都挨过贾母的“骂”,但那骂里就更加明显地透着“亲”了。唯有对赵姨娘的骂,完全是一种咒骂、辱骂,表明贾母根本没把赵姨娘当做家庭成员。

贾政是赵姨娘的二层主子,其最大特点是严格依“礼”行事,不越雷池一步。礼曰:“妻妾不分则宗室乱,嫡庶不分则氏族乱。”贾政对王夫人与赵姨娘的态度区别是很明显的。大致说来,对王夫人是尊敬的,而对赵姨娘,就一点不客气。赵姨娘说话不知轻重惹怒了贾母,贾政赶紧将其“喝退”。平日里家人聚会,贾政、王夫人一东一西对坐在炕上,探春、贾环、惜春依照长幼次序地下椅子上坐着,赵姨娘站着伺候。宝玉来了,赵姨娘还要掀帘子迎接。

王夫人是赵姨娘的直接主子。这位夫人本来老实,一般情况下不骂人。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有谁危机到她的儿子宝玉。她骂金钏是“下作小娼妇”,骂晴雯是“狐狸精”。两个丫头都不堪其辱,投井的投井,气死的气死。独这赵姨娘,挨了骂,非但不能分说,还得低声下气服小。

探春本是赵姨娘亲生,但是为了保住三小姐的尊严,依“礼”只认王夫人为母亲,认王子腾为舅舅,别人一概不管。探春的态度,无异于在赵姨娘伤痕累累的心上撒了一大把盐。

然而,最让赵姨娘惧怕的,是管家奶奶王熙凤的淫威。凤姐本人是个“放诞无礼”的人,但她时常拿出“礼”来弹压赵姨娘。贾环在宝钗处受了窝囊气,哭哭啼啼地回来,赵姨娘骂他“下流没脸”“攀高台”,凤姐听见,就训斥赵姨娘说:“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问得赵姨娘无言以对。凤姐除了利用“礼”对赵姨娘进行政治上的压迫,还利用手中权力对其进行经济上的制裁。赵姨娘的月历钱本来就很少,只有二两,加上贾环的二两,也只有四两。丫头原各一吊钱,后来又减半。即使如此,凤姐还扬言:“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凤姐是管家奶奶,握有经济管理大权,这是她欺压赵姨娘的又一砝码。

凤姐对赵姨娘的凌辱,不仅假以“辞”,而且假以“色”。在凤姐眼里,赵姨娘不仅不算半个主子,连奴才也不算,平时碰了面,跟没看见一样。赵姨娘惧怕凤姐,如猫怕老鼠。马道婆子说:“你心中嫉恨的人可是琏二奶奶吗?”赵姨娘唬得忙摇手,恐怕门外有人听去报密。不光怕凤姐,连凤姐身边的人都怕。探春当家时依例办事,不肯给舅舅赵国基特殊照顾。赵姨娘来找女儿诉苦,哭得鼻涕眼泪的,忽听有人说“二奶奶叫平儿姑娘说话来”,赶紧把口止住,又赔笑让座,又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在凤姐的淫威之下,赵姨娘的日子苦不堪言。

在荣国府,凤姐是真正的实权人物,荣国府里的奴才们都得看凤姐的眼色行事。她对赵姨娘的态度,就是一种无言的号召,那些在凤姐的淫威下讨生活的大大小小的奴才们,都乐得来欺负赵姨娘,因为他们清楚,欺侮赵姨娘,不仅不会受到惩罚,还能讨得当家奶奶的欢心。荣宁二府各种各样身份等级的人,大概没有谁像赵姨娘这样受到来自上下、内外一致的打击、污辱,可怜不可怜呢?

二、可恶之人

赵姨娘既然是个受压迫者,应该得到作者和读者的同情,那么为什么会招致那么多的恨声呢?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个可怜之人,却有太多可恨之处。

第一可恨者,赵姨娘对自己的悲惨命运没有丝毫的自觉。在她的意识里,贾母、贾政以及王夫人都是她的正经主子,对于来自这些正经主子的责骂、训斥,无论公正与否,她都全盘接受,认为“礼”所当然。在这些主子面前,赵姨娘的表现是逆来顺受,奴性十足。对于凤姐的欺凌,她心怀怨恨,但是屈于强权,她经常是主动伏低做小。如果说赵姨娘的反抗是出于本能,那么她的奴颜婢膝则是出于自觉。

第二可恨者,赵姨娘自己是个被压迫者,可她又时时伺机欺压比她更弱的人。她最方便欺侮的,是年纪尚小、还离不开自己照顾的贾环。赵姨娘骂贾环,粗鄙而凶狠:“谁叫你上高台攀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赵姨娘骂那些她认为“猫儿狗儿”一样的小丫头,俨然主子口吻:“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小丫头不服气,赵姨娘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

赵姨娘平日被人家用主子、奴才的道理弹压着,现在她又用这一套道理来欺压更弱小的奴才。她自己是等级制度和强权政治的受害者,同时她也是这种制度的认同者和维护者。她自己被人凌辱,同时她也强烈地渴望凌辱别人。赵姨娘之骂人,与她自己所挨的骂,何其相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难想象,如果赵姨娘得了势,她对弱者的欺凌,也许比凤姐还凶狠。

第三可恨者,赵姨娘用了非常阴损、狠毒、卑劣的手段,来行谋害、诬陷的勾当。她伙同马道婆子设计“魇魔法”,欲置宝玉、凤姐于死地。如果说她对凤姐的谋害是出于反抗和报复,那么,她对宝玉的谋害,则完全是出于妒忌、私心和野心。因为贾政只有嫡出的宝玉和庶出的贾环两个儿子,如果害死宝玉,那么这份家私就是贾环一个人的了。于是,她不惜倾其所有,还签了份500两的欠据,买通马道婆子,对宝玉施以魔法。在小说中,宝玉是个亘古未有的大好人,他对谁都平等相待,一片爱心。荣国府中从主子到奴才,谁都敢欺侮赵姨娘,可是从未见宝玉有只言片语的不恭。赵姨娘鼓动王夫人屋里的丫鬟偷东西,宝玉怕查出来带累好人,一并兜揽过去,使赵姨娘避免了一场灾祸。愚蠢、昏聩的赵姨娘不了解当然也不理解宝玉的品性为人,只一味诬陷、谋害,这就十分可恨。

私下里,赵姨娘与凤姐的反对派邢夫人、尤氏等的势力相勾结,干些拉帮结伙、调三窝四的勾当。比如第七十一回,尤氏在荣府受了奴才的气,凤姐叫林之孝家的来见尤氏,可巧遇着赵姨娘,赵姨娘趁机挑拨:“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玩呢。”一副恶俗嘴脸!

赵姨娘意欲爬上主子宝座欺凌别人的心态以及她庸俗、卑劣、阴狠的人格,使得她在贾府声名狼藉,也遭到历代读者的厌恶、唾弃。

三、制度的罪恶

《红楼梦》中的贾府,施行的是宗法等级制度和家长专制制度。这是造成赵姨娘悲剧的根源。宗法等级制度是为解决贵族统治阶级财产和权力继承问题而制定的政治制度,其最大特点就是保护嫡长子利益。这种制度的不公平性、反人性性,造成了嫡庶之间、长幼之间、妻妾之间矛盾的不可避免性。历史上,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长幼、嫡庶、妻妾之间的争斗乃至杀戮,一直都在持续不断地上演着。赵姨娘的故事只是这长篇历史剧中的一幕。

荣府的内政大权牢牢掌握在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三个人的手中。贾母是至高无上的权威,王夫人是当家太太,王熙凤是管家奶奶。赵姨娘开罪的既是这三个人,就注定她所受的镇压是泰山压顶式的,她所受的任何冤屈都是无处申诉的。可是,赵姨娘天性要强,不甘居于人下,更不甘心她的儿子一辈子受人冷眼。而嫡子宝玉又恰恰是个鄙视经济仕途、只爱在女儿堆里厮混的“混世魔王”,从小就令其老子贾政厌恶失望,所以看起来她们母子不是没有翻身的可能性的。这就使原本争强好胜的赵姨娘无法安分。于是,赵姨娘就不可避免地与荣国府中的强权势力结成了对立关系。在这场力量对比相差悬殊的角斗当中,赵姨娘是以卵击石。她获胜的唯一希望就是采用既阴且狠的手段。赵姨娘那么干了,她的人品也便流于下作。

冯其庸先生说:“《红楼梦》里写了两种毁灭,这就是贾宝玉、林黛玉爱情的毁灭;另一种是古老的荣国府、宁国府的毁灭。”[1]赵姨娘算是哪种毁灭?是美好人性的毁灭。宝玉有句“呆话”:“女孩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然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赵姨娘的人性历程,为宝玉这句“呆话”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解。那种腐朽的旧势力的毁灭,读之令人畅快;那种美好爱情的毁灭,读之令人悲伤。然独美好人性的毁灭,“宝珠”变成了“死鱼眼”,读之令人越发难受,越发叫人心中有说不清的滋味。

王国维论《红楼梦》曰:《红楼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及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之命运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之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也。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两者远甚。何则?彼视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残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2]

王国维引用叔本华之说,认为第三种悲剧产生之契机,系“由于剧中人物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赵姨娘作为《红楼梦》中的一个人物形象,她的悲剧源自于她在小说中的位置及与周围人结成的关系。而把赵姨娘置于那样的位置及关系中的,是当时的社会制度,当然,还有她的天性。赵姨娘自己无从选择,她的悲剧无可避免。

中国封建统治的秘密就是宗法制度与君主专制制度的结合。迫于宗法、强权的压迫,人人都活在痛苦的挣扎中;受到等级、强权的诱惑,人人都活在争斗之中。人们既屈从于这种特权,又渴望得到这种特权。人人被人吃,人人又都渴望吃人。吃掉卑者、贱者、弱者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要吃掉贵者、尊者、强者必得玩阴谋诡计走旁门左道。生活在这种制度下的人,或多或少、或强或弱都会同时兼具奴性、主性、阴险性,这里姑且将这种可怜、可恨、可鄙的品行称之为“赵姨娘性”。如果赵姨娘的际遇和扭曲的人格,能引起人们对封建等级制度和专制制度的憎恶,并引起人们对这种制度以及相应的思想观念保持警觉,或许就基本领会了曹雪芹寄予在这个人物形象中的“其中味”了。

[1]冯其庸.解梦集[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1-2.

[2]王国维,蔡元培,鲁 迅.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点评红楼梦[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19-20.

OndistortionofhumannatureundersystemofsocialhierarchyandautocraticsystemfromviewofcharacterofZhaoYiniang

QIU Li-mei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Dongbei Univ.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Dalian 116025, China)

Zhao Yiniang in Hong Lou Meng is depicted as both a poor and abominable woman. She is poor because she is deeply bullied by both the religious hierarchy and parents' tyranny. She is abominable because she is also the accepter and protector of this system. While she herself is bullied by the others, she is also eager for bullying the others. She is obviously the symbol of both hostess and servant. Cao Xueqin depicts this character for revealing the evil of the system imposing on human nature. If only hierarchy and power politics exist, persons like Zhao Yiniang will ever exist.

Hong Lou Meng; Zhao Yiniang; religious hierarchy; tyranny

1671-7041(2010)02-0115-03

I207.411

A*

2009-11-02

邱丽梅(1963-),女,辽宁大连人,副教授;E-mailmingzhuer630903@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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