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美学研究的文化价值
2010-04-03马奔腾
马奔腾
(中共中央党校 文史教研部,北京 100091)
一、禅美学研究是传承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需要
禅美学产生于中古时期,也繁荣于古代社会。现代社会文化的大转型,使大众逐渐陌生甚至淡忘了佛禅、淡忘了禅美学,或者以为禅美学与现代化的新时期格格不入。也许因为这个原因,禅美学的内容甚至在我们国家的国民基础教育中被忽视了。事实上,这种状态既不利于本着古为今用的原则继承传统文化,也不利于建设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而对富有民族特色的禅美学的忽视,也不利于对外文化交流和弘扬民族文化。
(一)传承民族文化必须重视禅美学
要学习和继承传统文化的优秀内涵,禅美学是无法越过的重要内容。自佛教传入中国社会之后,禅渐渐吸收了儒家的入世精神和道家对自然的态度、澡雪精神的功夫,融入中华主流文化之中。并且作为一种在思想上带有新鲜成分的修养方式,禅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为中华文艺的升华注入了活力,使中华美学中有了相对独立的禅美学。儒家美学、道家美学、佛禅美学,成为中华美学框架中最为核心的三个组成部分。作为中国传统审美文化之重点的意境创造问题,就与禅有着密切关系,意境理论从发生到发展也一直与佛禅如影相随,和谐为一体。禅的影响广泛体现于诗歌、散文、小说、绘画、书法、园林、雕塑、建筑等几乎每一个文艺领域,研究传统文艺问题,必须关注禅美学,有时也必须借助于禅美学才能说明问题的本质。如果我们不了解禅对唐代诗人心性起过的作用,那么在读唐诗的时候,可能就会读不出王维、韦应物、刘禹锡等人诗作深层最为美丽的韵致;如果不了解画家在笔墨间禅意的寄托,那么可能就看不透古代很多文人写意画背后的洒脱情怀;如果不了解佛教的色空观念,那么对《红楼梦》等小说就难以作出符合作者创作本意的解读。[注]《红楼梦》另有名称《情僧录》,其中不但人物名号、故事情节常与佛禅有关,小说反映的人生意味和高远境界,也充满了禅的意蕴。
不仅仅是为了认识和继承传统文化而研究、学习禅美学,新时期的文艺创作同样需要禅美学的滋润。毋庸置疑,我们国家当前的文艺创作有多种样式源自西方文艺或深受西方影响,比如芭蕾舞、话剧、电影等就是直接来自西方的艺术形式,小说、散文、戏曲等传统文艺样式也或多或少因西方观念而有改变,如小说对传统章回结构的突破、对意识流等新的创作手法的运用。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即便如此,传统审美思想和审美样式仍主导着大众的审美趣味,甚至那些源自西方的文艺样式到了中国后,也在潜移默化中适应中国人的审美情趣而发生某些新颖的变化。以电影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处理为例,西方大片多以紧张剧烈的矛盾冲突为特色,自然环境在影片中常常是作为人物的对立面或普通生活背景出现的。西方也有不少影片注重对自然环境的选择与突出,但这种突出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抒情,而是为了展示理性的人对严酷自然环境的超越与征服,服务于塑造个人英雄主义形象的需要。而中国一些经典影片中则善于在天人合一中塑造灵动的意境,以表现中国特色的人生观、人性观,追求心灵之深情在自然中的和谐表达为特色。
人们若不了解、不研究禅美学,就无法参透中华文化渊深、美妙的艺术内涵,自然也就会妨碍创作出具有民族特色的耐人寻味的好作品。我们的社会现在是越来越重视传统文化了,特别是胡锦涛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提出:“要全面认识祖国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使之与当代社会相适应、与现代文明相协调,保持民族性,体现时代性。”[1]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为我们继承和研究包括禅美学在内的传统文化指明了方向、增添了动力。
(二)禅美学蕴含着超越民族的文化智慧
我们需要重视禅美学,不仅因为它是民族文化卓有特色的组成部分,也因为它蕴含着超越自己民族的文化智慧,可以弥补西方文化的不足。正如美国著名学者托马斯·芒罗所言:“我们已经逐渐认识到,东方艺术包含了西方艺术所没有的重要价值,这就可能在东方美学中发现可适用于任何地方的艺术与审美经验的重要悟性。许多西方艺术家和批评家认为,我们的艺术有许多可向东方的方法学习。”[2]而禅美学正体现了东方艺术的价值。日本学者左藤幸治也说:“在东方有关人性的卓识中,包含着弥补西洋方式重大缺陷的宝贵财富,其中最珍贵的就是禅。”[3]
西方文化认识世界以科学的方法为主流。科学的方法彰显理性的精神,在对物质世界的探索中功效卓著,从宏观到微观不断推进着人们对物质世界和人自身的认识;并且这种科学的方法也使文学艺术在一条与我们很不相同的路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出现了无数杰出的艺术家和文艺作品,在文艺美学研究上也不断开拓着新批评、结构主义等新的认识途径。但西方以科学方法认识世界、创造文艺的途径与东方思维方式相比也有明显不足。日本著名禅学思想家铃木大拙曾这样对比科学的方法与禅的方法的不同:“科学的方法是把物体屠杀,然后再把各部分合并,由此想把原来活活的生命重造出来,而这实际是完全不可能的;禅的方法则是把生命按它所生活的样子来感受,而不是把它劈成碎片,再企图用智力的方法拼合出它的生命,或者用抽象的方法把破碎的片段粘在一起。禅的方式是把生命保存为生命,不用外科手术刀去触及它。”[4]铃木大拙的话显示出一个禅者对自身信仰的偏爱,但的确说中了西方科学精神在对生命本质的认识上存在的缺点。正因如此,自一百多年前铃木大拙向西方世界广泛宣传禅的思想以来,禅也引起了越来越多西方人的兴趣。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禅与西方世界》一书收录有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佛洛姆等人论禅与西方文化关系的系列文章,其第一篇就是兰丝·罗斯写的《风靡欧美的禅》。艾伦·沃茨在《西方的两种禅》中提到“禅与诸如维特根斯坦哲学、存在主义、一般语意学、沃夫(B.L.Whorf)创造的玄妙语言学,以及科学的哲学与心理治疗方面的某些运动等等纯粹西方趋向之间的相似性与亲和力”。[5]巴瑞特在《禅与西方文化》一文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情:“据海氏的一位德国朋友说,某日他造访海氏时,发现海氏在拜读铃木大拙的一本著作。‘倘若我对于此人之言没有会错意的话,’海氏说道,‘这正是我一向要在我的整个著述之中想说的东西’。”[6]禅美学与一个世纪以来先后盛行于西方的象征主义、形式主义、直觉主义、现象学、解释学、后现代主义等美学思潮都形成有意思的对比,其中不乏互相启发之处。东、西方不同途径的审美创造方式都服务于人类精神的充实与圆满,使文学艺术异彩纷呈。通过中西对比汲取异质文化的智慧,或是文艺获得新的生机的有效途径。
包括禅学在内的中国古典哲学是以诗意的方式追求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的,西方的科学精神是以分析、综合的方式从不同角度探究自然和人的各种规律。在人类的思想史上,这两种认识方式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随着世界各国间文化交流的便捷与频繁,中西文化的交融与升华也变得愈加现实和有效。比如儒、道、禅哲学都以追求天人合一为最高目的,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天人合一仅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和诗化的理想。在古代漫长的时间里对宇宙、自然认识极端匮乏和浅陋的情况下,想要做到真正的天人合一、建立真正的天人和谐是很困难的,因为人们经常连轻微的自然灾害都无法应对。西方科学发展的杰出成就则使我们对自然和宇宙的了解达到空前深刻和丰富的程度,如果再汲取中国古典哲学的智慧,人类在不断认识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的基础上达到更高一层的天人合一已然成为可能。所以作为中华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禅美学的意义也将远超于文艺领域和日常修习。
禅强调追求真实,追求主客相融为一,并以直觉、顿悟为手段,它与审美的结合创造出灵动美丽的文化,并在今日的中外文化对比之中更显示出特殊的魅力。禅美学既是中国人的不朽创造,也是人类可贵的精神财富。
二、禅美学研究可健康大众身心、促进社会和谐
朱光潜在其《谈美》一书中谈到了人生的艺术化问题,认为人生本来就是一种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是不艺术的,而其关键,则在于“性分与修养”。回顾中国文化史,无数中国文人士大夫就是以自己的性分与修养实现了人生的艺术化。而性分与修养,是直接由生存哲学决定的。中国的生存哲学发展到极致就是一种艺术哲学。李泽厚曾讲到:“中国哲学的趋向和顶峰不是宗教,而是美学。中国哲学思想的道路不是由认识、道德到宗教,而是由它们到审美。”[7]禅则是由宗教升华到审美的典型体现。禅的流播得益于禅宗而又超越了宗教,禅美学更是吸收了宗教的智慧而成为一种大众化的世俗审美追求。在历史上,禅自唐代之后就成为一种影响广泛、带有一定审美韵味的生活艺术,它超越时空长久不衰的生命力就是基于此的。在当代社会中,对禅美学的研究也完全可以超越哲学和文学艺术而更广泛地服务于大众、服务于社会。
有鉴于自鸦片战争以来的惨痛的历史,中华民族的发展逐步走向科学的道路,不但在技术领域,甚至在人文学科中,科技理性都成了占主导地位的思维模式。特别自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国家在物质上、经济上飞速发展,正在逐步缩短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但是我们的社会问题也同样开始与西方发达国家接轨。就个人来说,焦虑、紧张,精神疾病,价值观的缺失,甚至自杀倾向,都成为越来越严重的人性危机。现代科学的理性精神可以让物质世界变得越来越明白和清晰,但却很难解决人类具有独特性、模糊性特点的情感领域的问题。佛洛姆曾这样分析西方人的生存困境:“生活在西方的人民,虽然大部分没有清楚的感觉到(或许大部分人一向都是如此),他们正在经历着西方文化的一个危机,但是至少一些有批评眼光的观察者都共认这个危机的存在,并了解它的性质。这个危机可以被描述为‘不安’、‘倦怠’、‘时代病’,死气沉沉,人的机械化,人同自己、同他的同胞以及同自然的疏离。人追随理性主义,业已到达理性主义变得完全不合理性的地步。……人把他自己变成了物,生命变成了货物的附属品,生活(to be)被持有(to have)所统治。”[8]并且他说:“心理分析是西方人的精神危机以及寻求解决的意图之典型表现。”[9]我们会发现,佛洛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对西方世界的认识,对于今天改革开放超过三十年的中国社会也同样有效。佛洛姆研究之后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的成果与禅宗思想有更为直接的相似之处,认为禅的生存方式为解决物质生活日趋丰富的当代社会人的精神危机提供了重要的参照。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对于禅的精神治疗效果也曾发生过强烈的兴趣,他关注禅者追求心理或精神完整所用的突出方法,也曾写过谈禅的文章[注]参见巴瑞特《禅与西方文化》、兰斯·罗斯《风靡欧美的禅》等文章,见弗洛姆等《禅与西方世界》,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傅伟勋在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对比研究中指出佛禅的当代价值:“由于佛教特别关心如何处理负面经验的心理问题,因此它的内省分析自然带有一种心理(精神)治疗的功能。由于佛教的终极关怀是如何破生死而成正觉的高度精神课题,它所建立的生死智慧与宗教解脱之道也当然蕴含独特的精神治疗作用。”[10]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美国的杰出华人学者,傅伟勋深谙中、西文化各自的优缺点,在《(禅)佛教、心理分析与实存分析》一文中他还论述了以融会中西的方式实现佛禅现代化的可能性与社会意义。这些卓有远见的中西学者对禅之作用的发现与认可,也提醒我们有必要回过头来审视和再度发现这个并未引起我们足够重视的自家宝贝。
禅以直观的方式深入透视人生,将相互冲突的理性与非理性、知识与感官、道德与自然统合为一体,它为审美化的人生提供了一条有益的途径。禅在历史上曾美化了无数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美化了中华文学艺术,在当前生活中以禅的方式使心灵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自主与自由,应当也可在枯燥的生活中形成一种以超然的精神审美对待人生的态度。“东方人的禀性正是由内而不是从外去把握生命,禅的作用就在于它发掘了这种禀性。”[11]“禅是看入自己生命本性的艺术;它是从枷锁到自由的一种方式;它解放我们自然的精力;它防止我们疯狂或残废;并且它使得我们得以为快乐与爱表现我们的能力。”[12]在高度紧张的现代生活之中,懂一点禅,以禅舒缓生活、美化生活,不失为人生一个积极的选择。日本是一个习禅传统得到较好保留的国家,日本学者左藤幸治在《禅与人生》一书中以发生在日本的许多实例为我们介绍了禅对促进人体健康、美化日常生活所起的积极作用。他认为禅是超越于宗教的,是可以包容、补足科学的。他的观点可以启发我们思考生活方式与人生价值的问题。
不仅仅是个人生活,当代社会的生存危机还表现在环境的破坏与污染、社会群体之间的尖锐对立等,这些都越来越成为令人忧心的制约社会和谐的因素。当前由于生存的压力,人与人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竞争趋于激烈和残酷。由于人类对物质追求永无休止的贪欲,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日甚一日,如温室气体的排放导致全球气温不断上升,甚至图瓦卢已经成为第一个要被海水淹没的国家。更为严重的是,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上,我们都面临着多种文化互相激荡的局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提出著名的“文明冲突论”,引起世界范围内对文明冲突问题的广泛关注。[注]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新华出版社,1998.不可否认,文明的差异会带来矛盾和冲突,但不同文明的存在既可以是冲突之源,也可以是人类创造更美好文化的珍贵财富,关键在于认识问题、解决问题的态度和方式。而中华文化有着处理不同文明之间交流、融合问题的成功经验,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源于印度的佛禅融入中华文化、丰富和提升中华文化的例子。面对世界上广泛存在的生存问题、文化问题,中国禅的利他、包容品格就显示出令人瞩目的思想光辉。禅虽不可能成为关键的解决办法,但它对异化和贪婪的克服与消解,它作为一种尊重自然、追求心物和谐的审美地看待世界的方式,应当可以丰富和美化我们的社会,为世界范围内人类的健康发展提供精神智慧。
由此可见,禅虽然诞生在遥远的古代,但是却远远没有过时。它曾秉承大乘佛教救世与救心的传统,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发挥过积极作用,现在也展现着一种有助于我们超越有限物质世界的束缚进入自由生存境地的智慧,它可以成为人性健康发展和社会和谐进步的思想资源之一。不仅仅把禅作为一种修行方式来关注,而上升到对禅美学的认识和研究,更能使禅获得广义的文化内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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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美]托马斯·芒罗.东方美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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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6][美]佛洛姆,等.禅与西方世界[C].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 35,53、54.
[7] 李泽厚.新版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171.
[10] 傅伟勋.(禅)佛教、心理分析与实存分析[A] .西方哲学到禅佛教[Z].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375-376.
[11] [日]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