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斯:面向实践的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先驱

张学义,夏保华

(东南大学哲学与科学系,江苏南京 211189)

众所周知,当代著名的技术哲学家卡尔·米切姆(C．Mitcham)在他的《通过技术思考----工程与哲学之间的道路》一书中将技术哲学分为两大研究传统,即工程学的技术哲学(engineering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和人文主义的技术哲学(humanitie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他形象地指出,它们是技术哲学的异卵双生子[1]335。

米切姆还明确地指出了工程学的技术哲学的主要特点:工程学的技术哲学是由工程师、技术专家自己思考、自己创立的一种注重研究技术内在结构的“亲技术”(pro-technology)的哲学。它主要通过“对技术的概念、方法论、认知结构、客观形式进行分析,并试图用技术术语解释人类和非人类世界”,对技术多为积极的评价和维护[1]19-38,[2]26-28。按照米切姆的划分,身为工程师兼发明家的德克斯完全可以跻身于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家行列,且成书于1867年的著作《发明哲学》比“技术哲学创始人”卡普的《技术哲学纲要》还要早上10年[3]。这一研究发现可能动摇传统的技术哲学谱系[4]。

一、 工程师、发明家与哲学家

德克斯(Henry Dircks),1806年出生于英国利物浦市,1873年去世。他是英国科学促进协会、工程师学会、艺术学会、发明家协会终身会员(member),同时还是英国化学学会、皇家文学学会以及皇家爱丁堡学会终身高级会员(fellow)。早年做过学徒,自学了机械学、化学、文学等学科知识,并在《机械学杂志》等刊物上发表过相关论文,后来创办了一所机械工人学院(mechanics’ institution),并于1840年出版了著作《国民教育:论机械工人学院的本质、目标和优势》[5]。

从1842年开始,德克斯负责铁路、运河和矿山的建设,成为一名职业的工程师。同时,他还是一位发明家,从1840年到1858年退休的十几年间,他获得了多项发明专利,主要包括:①蒸汽机车结构和用于铁路及其他道路的车轮的一些改进;②煤气制造、煤气灶以及煤气加热装置的一些改进;③酿造、蒸馏等操作中制造麦芽和饮料的材料的准备和应用,以及相关装置的改进;④被称为“佩珀尔幻像”(Pepper’s Ghost)的发明,它是利用玻璃、灯光技术制造的一种带有奇妙视觉幻觉的技术,也是德克斯最有影响的发明,为此他还专门著书进行了详细描述,等等。另外,德克斯还是一位专利代理人,并写就了有关专利的著作。

从以上所述的德克斯生平介绍与职业志趣可以看出,德克斯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工程技术专家,接触最为密切、感触最为深刻的也就是具体的工程项目、技术发明以及由此引起的法律问题。19世纪中期,时为英国工业革命浪潮迭起之际,德克斯身处其中,积累了较为丰富的感性经验,并以此为基础进行理论思考。因此,在退休之后,德克斯将这些经验、思考归纳总结,撰写了多部涉及工程、技术、哲学方面的著作,诸如《永动机:17、18、19世纪探索自动动力的历史》,《对电冶金历史的贡献:确定该技术的起源》,《舞台上的幽灵:由德克斯幻灯装置产生的绝妙幻觉》,《伍斯特侯爵二世的生平、时代和科学工作》,《发明与发明家》(包含三个独立的部分:“发明哲学”、“发明家的事实真相”、“早期秘密发明的发明家名录”,1867),《专利和专利法》(包含三部分:“所谓的专利垄断”、“发明统计学”和“专利法律政策”,1869)等。其中《发明与发明家》与《专利和专利法》最能体现其工程学的技术哲学思想以及具有明确实践指向的技术哲学思考路径[6]95-97。

身为工程师兼发明家的德克斯深受培根以来的英国经验主义传统影响,植根于当时轰轰烈烈的工业实践之中,密切接触工程技术,思考工程技术中最为重要的环节----技术发明,并提出了具有先驱意味的“发明哲学”概念,具有开创性。

二、 具有工程学指向的《发明哲学》

如米切姆所言,工程学的技术哲学主要探究技术的内在结构等问题;19世纪是发明的时代,对发明内在结构的探讨客观上是一种内在的时代要求。德克斯从现实实践出发,紧紧扣住技术活动的重要命题----发明----而展开论述,探讨了发明的内在结构----原始发明、改进、设计等“三个部类”,展示了具有工程学指向的技术哲学思想。

为了厘清发明的概念,德克斯首先区分了发明(invention)与发现(discovery)、实验发明(experimental invention)与实际发明(practical invention)。他指出,所谓发现,就是获得隐藏于自然界之中的知识,如万有引力定律、机械学原理等,它们为发明确立范围;发明只能在这些范围内进行而不能超出,但是可以有机组合这些被发现的原理进行创新、促进新的发现。所谓实验发明,主要指“科学仪器”的创造,适用于科学研究的范畴;而实际发明则“适合于人们使用的所有发动机、机器、工具、构造和材料”的创造,在生产实践中得到应用;而德克斯发明哲学主要探讨的就是后者。

接着,德克斯就对这种实际发明的内部结构进行了系统化地剖析。他明确指出:“我们首先把发明定义为拥有原创特征的机械的或其他排列的阶段,接着是改进,是发明的第二阶段,第三类也是最后一种发明是设计……。”

(1) 原始发明(original invention),在德克斯看来,这类发明最具有新颖性,也最具有价值和生命力。“每一项发明都是十分新的东西,它必须具有新颖性和实用性。”[6]61它可能由我们熟知的旧的部件组成,但不仅仅是对旧的发明的模仿。这体现了原始发明的独创性特征,也是与后面的两个阶段的发明最显著的区别。

他指出,原始发明的初期需要一个被理解、被接受、被检验的应用过程,这一过程是曲折而缓慢的,只有等它被当做“世界的奇迹”(wonder of the world)才会加快节奏与步伐,但在文明的快速发展进程中,我们也不是完全能理解该发明所带来的可能性后果[7]41。

德克斯指出,(原始)发明不是艺术也不是科学,而是一种心智能力,一种具有新颖性、独创性、追求经济效益与实用价值的活动。

(2) 改进(improvement)是指“对已经存在的发明进行的改变”。它是“处在第二阶段或次要阶段的发明,或是由原创发明家本人作出,或由他人利用他的发明而作出”。只要在原来的基础上产生出新的构造、新的效用都是改进[7]51。

德克斯指出了改进与发明的关系:改进完全依赖于发明,否则对于原始发明是极不公平的。这样,在价值排序上改进也应处于第二位。人们往往具有改进的办法却没有(原始)发明的能力。因此,“单纯的改进不能剥夺原始发明人的优先权”,而且,改进者和发明者之间也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即前者有一个指导它的对象,而后者的产品存在更大的不确定性,许多初期的试验存在更多辛苦与困难[7]52-53。

(3) 设计(design)是发明的第三阶段,也是更为次要的阶段。“通常把设计理解为某种使生产的物品具有愉悦人的、高雅的、装饰性效果的独特的布置。设计存在于产品和艺术作品中,它是客观的。它需要相当高的那种真正艺术家所具有的发明技能。”设计赋予艺术作品或机械产品美观的外形,将颜色、大小、外形等多种元素组合,形成壮丽、明亮、宜人的发明,来满足人们视觉美的感官需要。设计阶段的发明奉行美的标准而不是实用[7]55-56。

原创性与新颖性也是设计阶段的重要特征,这主要取决于设计师的想象力和鉴赏力。

总而言之,发现与发明内涵不同,又互为促进;实验发明与实际发明应用范畴有别,价值评估有异;最终回到实际发明本身,我们可以发现,从原始发明到改进与设计,在时间上大致呈现一种先后层次,在价值上也存在着轻重等级。明晰了这种结构的层次性和重要性,才能更好地界定发明,指导实践。

由此而论,德克斯可称得上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家;从历史时间上来看,其生平与思想成就都比米切姆所定位的“第一位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家”卡普要早。这一发现,势必会对我们所熟知的技术哲学谱系产生质疑。

三、 面向实践的哲学沉思

从德氏生平简介与著述中不难看出,其哲学思想具有明确的实用主义意义上的实践指向性。所谓面向实践,就是面向现实,面向直接的生产活动及其过程,并且从现实的、直接的生产活动中获得实践知识和实践概念,用来解决实践中产生的问题。从实践中获得的知识“不是认知的、笛卡儿式的知识;相反,这是一种使用的知识”[8]43。

事实上,发明的显著特征就是实用性和面向实践[2]45。杜威在《美国实用主义的发展》中介绍,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MetaphysicsofMorals)中区分过“实用的”(pragmatic)与“实践的”(practical)之间细微的差别。康德认为,实践“应用于道德法则”,而道德法则是先天的(priori);实用“应用于技艺和技巧的法则”,而这些技艺和技巧的法则是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并被应用于经验世界[9]3-4;从早期的发明神主论看,发明可以隐喻为“神的创造”,正好与应用于先天道德律令的实践相对应,实践理应成为发明的显著特征。而应用于艺术与技术规则、以经验为基础的实用主义同时也强调实践。理查德·罗蒂说:“实用主义告诉我们,是从实践的概念出发而不是理论出发、从行动出发而不是从沉思出发,我们才能讨论真理……。”[8]9实质上,实用主义强调的是实践,而不是表象;强调的是做与行动,而不是沉思与空想[10]。笔者以为,其实,沉思并非不需要,它须要源于以先天法则为导向的实践,又须要复归于实践;实用主义的实践指向性就是以先天法则为导向、以实际经验为基础追求技术规则的实用性,同时注重从行动中获得符合于先天法则的关于“使用的”知识总结。也就是说,通过行动、实践的过程,我们所面对的“存在之物”就可以“借助于行动而变成一组尽可能加以普遍化的理性倾向或者习惯”[9]5。此时,“物质化的工具”或者“对象的工具”“抽身而去”,呈现出一种事物的本真,而这并不意味着完结,最终还要揭示或“照亮”其他东西,应用于周围世界[8]43。换句话说,最终还须要把这种沉思、这种“普遍化的理性倾向”----概念或理论----再借助于行动应用于“存在之物”,应用于实践之中。

首先,德克斯对发明的本真探讨源于发明优先权之争、发明专利制度存废问题之经验现实。“发明优先权是发明家之间一个争论的永恒源泉,在科学史上有许多古怪的案例,尤其是当发明成为专利财产并进而成为合法权利的时候。因此有必要厘清什么是发明、什么不是发明,发明从哪里开始以及竞争团体的证据对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7]48德克斯注意到在优先权的法律纠纷中,由于发明的法律术语模糊不清而导致的公诉不断、争端难平。他意识到“精确的术语,虽然不指望它们能减少公诉,但相对于争端的涌现,在所有的案件中它能更广泛地化解争端,从而减轻其严重程度”[7]49。

更为尖锐的经验现实则是发明专利制度的存废问题。1852年,英国发起了一次专利制度改革,进而导致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专利制度是否应该被废除的论争。德克斯就身处这场论争的漩涡中;他从一个工程师、发明家的切身感悟出发,积极呼吁维护发明专利制度。为了解决发明优先权纠纷和保存发明专利制度,客观上须要探讨发明的本质特征和内在结构。于是,他区分了发明与发现,实验发明与实际发明,原始发明、改进与设计,进而呈现出发明的本真之象:发明是一种以实用为目的的心智活动,具有经济性、独创性、新颖性和阶段层次性。随即以此为基准来诠释发明的现象世界,应用于实践中的“存在之物”,以化解矛盾或减少争端。

其次,其阐述的发明的英雄观同样具有实践指向的特征。在发明专利制度存废问题的争论中,还涉及到作为个体的发明家在发明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问题,即“发明家是不是社会的‘英雄’”?[3]为了维护发明专利制度,德克斯针对当时废除主义者赖以为据的发明决定论提出了批判,因为发明决定论主张,“当条件成熟时,发明就会出现,个体发明家不起关键作用”。这就否定了发明家作为个体在整个发明过程中所展示出的禀赋才能,显然是不利于促进发明,更不利于专利优先权的归属判决和纠纷的化解。于是,他结合自身经历,提出了发明的英雄观思想。这种理论充分肯定个体发明创造力的独特作用,认为发明根本上是一种发明家个体的创造行为。“真正的发明的技术创造力,同诗歌、绘画、雕刻等文学、艺术中的精神创造力是等同的,是显而易见的。”[7]46这样,才有利于推进发明的良性发展;发明优先权的判决也拥有了理论依据。从本质上说,德克斯由一个个具体的发明家个体中最后推出一个英雄的发明家形象----一个“普遍化的理性倾向”,一个抽象的、概念化的个体,一个普遍的个体,然后再将其应用于具体的生产实践之中。

同时,德克斯还深刻体会到发明家的主体地位以及应当具备的素质。他指出,“发明是一种心智能力”[7]39,“发明家要具有独特的创造力”,如果没有这种能力,再丰富的相关知识和科学信息,无论怎样集中精力于一个主题,都不具备导致发明的可能性。而且,发明没有固定的模式,许多发明观念都依赖于发明家的个人直觉。由此可以看出,德克斯赋予发明家充分的主体地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发明内生于发明主体之中;而发明出来的“存在之物”乃是发明家个体“心智能力”的结晶。然而,要成为充满创造力的主体,发明家必须具备一定的知识,“与发明相关主题本身的某些基本原理的知识,或与发明使用的材料和装置相关的基本的机械或其他原理知识”,或者是“特定主题的某些特殊原理知识”。作为主体的发明家必须具有将这些普适化的非嵌入的原理知识与其自身的内在潜能有效结合的能力,才能创造出新奇的发明来。

概言之,工程师兼发明家的德克斯也是一位面向实践的技术哲学家,其哲学思想具有明确的实践指向性。这种源于实践而又应用于实践的技术哲学研究路径既生动又深刻,有着不竭的原动力和生命力。

四、 结 语

19世纪是发明的世纪,作为工程师、发明家与哲学家三位一体的德克斯顺应时代的潮流关注发明的本质特征及其内在结构,成为前技术哲学时代的先驱者;深入研究德克斯及其哲学思想,对于我们更为全面地认识技术哲学谱系有着重要的意义。

不管是个体主导下的发明时代还是系统性的发明时代,追求实用性和实践指向性都是技术发明必备的显著特征。然而,时至今日,德克斯所关注的发明问题仍为我们所关注且仍然未能被我们清晰地把握,发明及其过程仍有诸多根本性命题等待回答;德克斯所走过的具有实践指向的工程学的技术哲学研究路径,对于我们今天的技术哲学研究走向来说,依然有着深刻的启示作用。

参考文献:

[1]Mitcham C. Thinking Through Technology: The Path Between Engineering and Philosophy[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2]夏保华. 技术创新哲学研究[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4.

[3]夏保华. 《发明哲学》:一部被遗忘的技术哲学经典文献[J]. 自然辩证法研究, 2010,26(1):35-40.

[4]夏保华. 卡普、德克斯与技术哲学谱系[C]∥2009年全国自然辩证法教学与学科建设研讨会论文. 南京:东南大学, 2009:10.

[5]Cooper T. Men of the Time: A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ies[M]. London: George Routledge and Sons, 1872:297.

[6]Hutchins R. Henry Dircks[M]∥Oxford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7]Dircks H. The Philosophy of Invention[M]. London: E.& F. N. Spon, 1867.

[8]唐·伊德. 让事物“说话”[M]. 韩连庆,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

[9]涂纪亮. 杜威文选[M]. 涂纪亮,译.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6.

[10]理查德·罗蒂. 实用主义哲学[M]. 林南,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