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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子化运动与政治稳定

2010-04-03

关键词:单子个人主义民主

徐 伟

(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浙江杭州 310028)

对政治参与的赞颂从雅典的直接民主就开始了。近代的卢梭更是从理论上加以论证,主张公意是不能代表的,也是不能分割的。在他的理论中,参与不仅仅是一套民主制度安排中的保护措施,它也对参与者产生了一种心理感应。科尔和卡罗尔·佩特曼延续了这一理路。科尔的政治理论建立在卢梭的“社会组织和政治组织基础是意志而非力量”的观点之上,人们必须在团体中合作以满足他们的需要,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工业领域为人们参与教育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场所。佩特曼与之一脉相承,她指出,参与民主理论中参与的主要功能是教育功能,包括心理方面和民主技能、程序的获得。通过这一教育,可以发展和培植参与所需的个人品质。

有关代议制民主功能的争论较多,但通常认为,现时代民主要么是为政治集团的统治提供合法性的基础,“我们规定:民主的方法就是那种为作出政治决定而实行的制度安排,在这种安排中,某些人通过争取人民选票取得作决定的权力”[1]。要么是为政治体制输送精英,“民主应该是一个在当选的少数之间相互竞争的择优系统”[2]。在这里,古典民主理论的教育功能被置换掉了。

不管对政治参与如何赞扬,显而易见的是上述主张都没有涉及到政治参与和政治稳定的关系。现代的政治学认为政治参与还是一种政治整合的方式,也就是说,政治参与将分裂的社会通过政治体制达到整合的目的,“广泛的参与可以提高政府对人民的控制,如在集权国家那样;或者可以提高人民对政府的控制,如在许多民主国家那样。但是,在所有现代国家里,公民是直接参与政治事务并受其影响的”[3]32。基于这样的逻辑,国内很多政治学者认为政治冷漠不利于政治的稳定。李普塞特和亨廷顿对这种看法持谨慎的态度,他们认为政治参与可能反映了社会凝聚力的衰退或导致政治衰朽。本文通过对单子化运动的分析指出,就政治稳定而言,尤其是在政治改革的过程中,低水平的政治参与更有利于政治稳定。

一、 单子化运动的概念

单子化的最初表达者是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他的思想被称为“原子个人主义”,认为“社会不过是一堆不停运动着的相互碰撞的原子”,这些原子只是实现各个个人的目标。原子化的个人是狼与狼的关系,即这种社会中的关系就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认为每个原子都在损害其他原子的情况下追求权力和财富。但是他并没有将它和社会趋势联系在一起。而要研究这一概念与政治参与、政治稳定的关系,则要将其放在现代化的语境中去考量。

现代化是一个意义非常复杂的词,一般情况下主要指经济和社会的现代化,即经济从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的转化过程。腾尼斯指出,凡是体现“本质意志”的就是共同体,“社会”对“共同体”的超越就意味着社会的现代化。“一切结合……既把关系作为整体,也把关系作为团体……,只要它们是基于直接的相互肯定,即本质意志之上的,就此而言,它们是共同体;而只要这种肯定是理性化了的,也就是说,是由选择意志确立的,就此而言,它们是社会。”[4]43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一书中对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的区分说明了传统与现代的某种程度的区分,机械团结(又叫集体意识)被其概括为“由社会相似性构成的总体”[5]42。“它是作为一个整体散布在整个社会范围内的,但这不妨碍它形成一种界限分明的实在。实际上它与个人所处的特殊环境是不发生关系的,所以其人已去,其实焉在。”[5]43并且“社会越是原始,构成它的个体之间就越具有相似性”[5]93。而有机团结是指个人和社会发生连接时,“社会是一些特别而又不同的职能通过相互间的确定关系结合而成的系统”,“即它是以个人的相互差异为基础的”[5]90。这是“身份平等”社会的特征。

现代化导致单子化运动的理论来源于托克维尔。托克维尔的单子化运动不仅指社会中的个人不关心别人的利益,更重要的是,这种趋势还引来一系列后果。将单子化运动和政治联系起来使托克维尔的理论与众不同,得出了集体专制的结论。

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的身份平等是现代化导致的结果。他从法国的情况来考察身份平等,认为平民经商、民智的开化以及通向权力的新路不断地出现,使普通人具有了和贵族身份平等的条件。民主的身份平等的一个必然趋势是个人认为自己无所求于人,无所求于社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随着身份的日益平等,大量的个人便出现了。这些人的财富和权力虽然不足以对其同胞的命运产生重大的影响,但他们拥有或保有的知识和财力,却可以满足于自己的需要。这些人无所负于人,也可以说无所求于人。他们习惯于独立思考,认为自己的命运只操于自己手里”[6]627。

在这种平等的时代,每个人都依靠自己确定自己的信念就是平等制下的“个人主义”。利己主义是对自己的一种偏激的和过分的爱,关心自己和爱自己甚于一切,而“个人主义是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感情。它使每个公民同其同胞大众隔离,同亲属和朋友疏远。因此,他们就不管大社会而任其自行发展了”[6]624。

也就是说,这种个人主义不是和集体主义相对立的概念,而是指自私自利。卡尔·波普尔将个人主义概括为两方面:与集体主义相对立,与利他主义相对立。后者与“唯我主义”、“自私自利”的含义基本相同。在波普尔看来,将个人主义等同于唯我主义和自私自利是一种误用,以我为中心,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也可能是一种集体的行为。个人主义的真正对立面是集体主义。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在集体主义者看来,集体的存在先于个人的存在,集体的属性先于个人的属性,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个人应该为集体服务,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就是“部分为整体而存在,但整体不是为个体而存在,……你们为整体创造出来,而不是整体为了你们而被创造出来”。个人主义却相反,“个人先于集体而存在,个体的性质决定集体的性质,个人的利益高于集体的利益,任何集体最终都是为了服务于个人利益而发展起来的”[7]。哈耶克的理解也沿着这样的一种路径:“真正的个人主义的本质是什么呢?首先,它主要是一种旨在理解那些决定人类社会生活的力量的社会理论。其次,它是一套源于这种社会观的政治行为规范:它是一种解释性的学说。它认为我们在解释社会的时候,没有其他别的办法,只能通过那些作用于其他人并且由其预期行为所引导的个人活动的理解来解释社会;它还包括另一套价值观和行为规范。”[8]用哈耶克的话来说,就是设定了一套价值观和行为规范,这种秩序规定了国家、自由与秩序的关系。显然上述对自由主义背景下的个人主义的经典描述已非托克维尔所言的个人主义所限。同时,波普尔和哈耶克理解的个人主义也是今天自由话语中的主流解释,因此,为了避免歧义丛生的“个人主义”话语的误会,我们将之描述为社会的单子化运动,即个人从集体中游离出去的一种社会分裂主义的运动。

二、 单子化运动的理论逻辑

从历史中去考察,这种原子主义是从以前的封建等级制中脱离出来的,是由于僧侣阶层的建立、人们的经商、民智开化及宫廷中的权力斗争等导致的[6]3。腾尼斯及涂尔干等人将这样的社会分别描述为“社会”“有机的团结”,腾尼斯指出:个人从“共同体”中解放出来,“这种解放就是利己主义,放肆、欺骗和矫揉造作,金钱欲、享受欲和虚荣心的胜利”[4]295。在这种社会中,“简单和基本的事实是财产所有权的变换或者物品的交换,这种变换或交换在无数的情况下根本是惰性的,但总是一个纯机械的过程,是业已存在的东西的一种运动,这种运动只有通过实现它的人和对它进行着思考的人的意图和计算才获得意义”[4]275。因此,建立在这种自私自利的基础之上的个人,面对强大的社会就显得异常的弱小了。“在民主国家,每个个人都是非常软弱的,但代表众人并统治众人的国家却是非常强大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公民都不会像民主国家的公民那么渺小;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像民主国家那样显得强大;任何一个国家的精神都不会像民主国家的精神那样具有广阔的视野。”[6]572这样,个人的力量就被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尽管可以通过以“多数”为原则的集中制,然而这种多数也只是一个躯壳。“随着身份在一个国家实现平等,个人显得日益缩小,而社会却显得日益强大。或者说每个公民都变得与其他一切公民相同,消失在群众之中,除了人民本身的高大宏伟的形象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6]841即:“民主时代的人,可以说,不用深思就会想出关于由政府亲自直接领导全体公民的单一的中央权力的观念。”[6]840

这种单子化的社会还由于“集体行动的逻辑”而在客观上导致中央集权,因为 “当参加者的数量相当大时,典型的参加者会认识到他个人的努力不会对结果产生很大的影响,而且不管他个人对问题投入的努力有多少,集体行动的公共物品的输出对他都是大同小异。因此,与参加者能够自己作出决定的情况不同,典型的参加者不会那么仔细研究各种问题。再则,个人不参加,也能享受公共物品。因为公共物品的特性表明只要集体中的一分子能享受,那么属于该集体的其他成员也能享受”[9]。

一些制度经济学家认识到制度余威的影响,并指出:在新制度还未实行之时,起作用的还是旧制度。事实上,当前在中国某些乡村选举的过程中村民冷漠的一个原因便是“选举都是走过场”。显然,这是对新制度的不信任和对旧制度的谙熟所造成的[10]。

以上的解释说明民主制度开启以后理性人的现实选择与专制集权的后果之间的关系:政治冷漠从而导致政府的无限权威。而个人面对组织由于集体行动的逻辑和旧制度的影响,个人不会投入成本而改变公共产品的输出。另一方面,随着国家承担职责的增多,也加快了政府集权的步伐。

托克维尔指出的这一民主问题是民主内部自身解决的,由于美国的民情而使之可以通过结社、司法独立等与联邦政府分权加以解决。现代法团主义者斯密特甚至主张将社团和个人按一定的程序组织起来以确定他们在政治参与的过程中接近政府的先后秩序。显然,这种担心不是惧怕政府的强大,而是惧怕无政府主义,在他看来政府应是一种结构安排,相对促进集团利益和公共利益的一致,这个结构须要对团体的自主范围加以限制,既控制国家的力量,又控制社团的力量。当然,包括托克维尔和斯密特在内对社团的强调后来在达尔那里得到了最终的诉求。达尔认为,在一定意义上,个人和少数派能够通过选举和利益集团来影响决策者。没有哪个公共官员能够无视他们的选民。如果一群与特定的决定有利害关系的人组织起来并公开表态,如果他们的观点被多数选民认为是合法的,他们的代表就会作出反应。在这一问题上,组织是个关键点,多元主义者并不认为个人可以影响决策者,但利益集团却可以做到这一点[11]。这里强调的其实是在民主制度确立后如何维持的情况,对于民主化正在进行中的政体来说,积极参与的后果可能是相反的。

三、 单子化运动的存在价值

对个人主义的赞颂除了文艺复兴和法国的启蒙运动外,经济学界的亚当·斯密毫不含糊地将个人主义和国民财富的创造联系在一起:“在这方面,同其他方面一样,它受无情的手的驱使促进一个目标的实现,这一目标根本不包括在他的意图之中,在追求自己利益时他经常促进了社会的利益,而且比他真的打算促进社会利益时有效”[12]。当然,斯密并没有因而主张政府无用,在给伯克的信中,斯密就承认国家应该提供基础设施。除斯密外,几乎所有的自由主义者都为个人主义立法。李强在《自由主义》一书中将个人主义作为自由主义的一个基础,说明自由主义者对之的拥护是不遗余力的。

与上述不同的是,本文对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则是采取功利的现实主义的立场,即个人主义还是一种工具,一种实现现代化的有利条件。

李普塞特这样描述道:“政治参与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这取决于你是关心分歧还是关心共识,相信高度参与永远有利于民主的观点是没有根据的。”[13]11“参与水平的提高也许反映了社会凝聚力的衰退和民主程序的崩溃。”[13]56社会的单子化运动可能说明如下两个方面。

首先,政治体系的权威价值分配较为公平,个人的分配不影响个人的态度。因此采取“反正都一样”的行为方式从而产生对于政治体系的忠诚。在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中,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对大规模地卷入政治体系的活动的恐惧。在政治改革中,最重要的是维持“历史的连续性”,也就是“A.主要的保守组织机构的处境在结构变革时期不受到威胁;B.社会上的主要集团在过渡时期或至少在他们提出政治要求时能进入政治系统”[13]56。然而,第三世界国家普遍面临这一问题。因此,亨廷顿告诫,社会现代化过程中要防止农村社会动员和城市动员的合流,以避免“绿色起义”的状况。而这种个人卷入政治体系的极端形式就是革命,个人对自身利益的关心从而关心公共利益的分配继而引起派系斗争。中国一些群众运动的历史经验也都说明个人主义的脱离主义对于现代化过程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第二,这种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不关心政治的态度最主要是另一方面的结果,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建立为个人实现自己的抱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条件,在这样的社会中个人只专注于自己的利益,对公共利益缺少兴趣。这里我们可以用直接民主的案例来分析这一事实。农民的政治参与最能体现这种趋势。因为村民选举从理论上来说,直接体现农民的利益,乡镇的选举离农民的利益更远。无论这种利益是否存在,在农民的印象中就太不真实了。在村一级的政治参与中,农民的政治参与也是冷漠型的。郭正林对广东留守村庄的农民选举动机的调查即表明,农民对集体分红和村财务、计生指标的分配、宅基地的使用等方面关心较少,对治安关心度较高[14]。对这种个人“自私自利”的表述,哈贝马斯用“成就动机”加以概括:“公民私人性和家庭职业私人性”。“公民私人性即对政治的冷漠而转向关注事业、休闲和消费,助长了在系统内获得适当回报的期望(主要表现为金钱、休闲、时间及安全感)。”[15]51“家庭职业私人性是对私人性的补充;它的组成因素有两个,一个是经过训练而培养起来的关心消费和休闲的家庭取向,另一个是适应地位竞争的职业取向,因此,与这种私人性相对应的是由成就竞争调节的教育系统和职业系统的结构。”[15]51如上所说,在现代化过程中,自私自利所引起的所谓个人主义是值得推崇的,我们应当利用政治参与的冷漠的机会推进民主化进程。

四、 结 语

托克维尔对个人主义与专制主义之间关系的洞察可谓深刻,但所提供的解释范式是在民主如何维持的意义上而不是如何民主化的情况下讨论的,就是在民主国家,过多的参与恰如李普塞特所论述的,可能反映政治合法性的侵蚀。因此,对于正高歌凯进的民主进程来说,社会单子化运动正是我们所期待的。因为民主转型的改革要得以顺利进行,必须保证政治体制的连续性,避免原来的政治权威和政治结构在变革中过度流失,使之能够掌握改革的主动权以便能够进行社会动员,这可以避免改革过程中引起社会动乱。一旦社会秩序超出了政治权威和政治结构的控制力,可能导致两个结果,一个就是政府完全瘫痪,这可能推动另一个专制政府的出现;另一种情况是正在推行改革的政府终止改革,退回到传统的威权体制。“城市化、识字率、教育和接触传播媒介的水平的提高,都在提高人民的愿望和期待,而如果这些愿望和期待不能得以满足,就会刺激个人和集团投身于政治。在缺少强有力和灵活的政治制度的情况下,这种参与的增加便意味着动乱和暴力。”[3]44这就是“一放就乱,一收就死”。所以,亨廷顿强调变动政治秩序中的“强力政府”,通过政治参与的制度化来整合政治表达,使之有序化。基于这样的考虑,邓正来也是基于这样的逻辑:“回顾历史,我们不无遗憾地发现,……政治变革导致权威的合法性危机,进而引起社会结构的解体、普遍的失范,甚至国家的分裂;作为对这种失范状态的回应和补救,政治结构往往向传统回归,借助军事力量并利用原有的或改造国的象征性符号来解决合法性危机的问题,这又使业已启动的政治结构转型胎死腹中”[16]。因此,现代化导致的大量的个人,在成就动机的趋使下沉浸在自我的生活中的这种单子化运动对于正在变革中的政治来说正是求之不得。而建构强大政府或者主张开明专制这不是人力所能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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