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键词看文革时期文论体系的源流与特征
2010-03-22胡睿臻
胡睿臻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文革时期的文学理论,具有自己鲜明的体系特征,它是前苏联文学理论在中国特定历史环境中的发展。从几个关键词入手,探讨文革时期文学理论的渊缘和特点。
一、工具论——文革文论体系的逻辑起点
在相当一个时期内,前苏联和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把文学看作政治的从属部分,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阶级斗争的阵地。因此,它们必然是反映甚至进行阶级斗争的工具。文学的任务就在于反映英雄人物所进行的斗争,并以这种斗争为榜样教育人民和青年一代。
列宁认为写作事业应当是无产阶级总的事业、党的工作的一部分,是社会民主主义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无产阶级文化组织必须无条件地把自己的任务当作无产阶级专政任务的一部分来完成。斯大林在1935年也肯定了电影的教育鼓舞作用。前苏联文艺界普遍地把文学和艺术问题看成政治问题,文艺批评和理论的一切工作要服从于苏维埃政治,以党的思想、社会主义精神、爱国主义思想教育和改造人民,照亮人民前进的路途、唤起人民强烈的进取心,以克服障碍达到斗争目的,培养人民的道德品质和美学趣味的有力工具,这是他们心目中的文学艺术为人民服务的内涵。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采用了列宁“齿轮和螺丝钉”的说法,并对文艺对政治的反作用和文艺在革命事业中的不可缺少的地位进行了发展性的论述。“文革”时期的批评和文论继承了这种观点,更直接地提出──文学与艺术作为无产阶级手中的武器,要为党的政治路线服务,以阶级斗争为纲,反映现实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在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激烈搏斗中塑造能代表正确路线的英雄人物。
二、路线斗争论——工具论的具体体现
由前苏联到毛泽东再到文革时期的文论,文学与艺术作为政治的工具,它的作用和指向越来越明确、越来越狭窄,它们不是为革命服务就是为反革命服务,不是被无产阶级领导就是被资产阶级领导。文学批评和对文学理论评价的标准变得整齐划一:不是代表、反映这一方的思想和利益,就是代表和反映那一方的思想和利益;回避和不直接表现路线斗争的作品和理论受到严厉的批判而逐渐销声匿迹,描写和讨论路线斗争并揭示革命力量胜利的作品和理论成为唯一合法的存在。文学艺术政治工具论具体落实到路线斗争论。
继列宁在《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和《论无产阶级文化》中提出了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的党性原则和它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的原则之后,斯大林认为在文艺方面不能用“右倾”或“左倾”的概念,最正确的是用阶级方面的概念甚至“苏维埃的”、“反苏维埃的”、“革命的”、“反革命的”等等概念,把文艺上的斗争直接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苏联文艺界认为世界上进行着极其艰苦的意识的生死搏斗,文学和艺术如果脱离了思想斗争、不问政治的倾向,就是脱离了为劳动人民利益服务的唯一正确的道路。
中国文化大革命之所以能够发动,是和毛泽东的思想文化界的路线斗争论密不可分的。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就认为要解决文艺中两种不同的立场问题。50年代他认为我国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斗争,还需要长期进行。为了防止右派由思想领域的局部夺权到全部夺权,他决定放弃思想领域斗争中所采取的和风细雨方式,把社会主义的改造由所有制转向上层建筑,把反右斗争上升为政治路线斗争。他痛感工人阶级在文化建设方面的弱势,渴望形成工人阶级的知识分子队伍,把队伍形成的时间估计为15年。1964年6月,在观看了全国京剧现代戏演出后,他看到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结合的范例,也从“三结合”(“党的领导”、“工农兵群众”和“专业文艺工作者”,或“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集体创作方式中看到了工农兵文学创作能力的提高;无产阶级有能力占领文艺这个阵地,对文化思想领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结束“黑线”统治的时期应该是成熟了。
由于把阶级斗争看作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路线斗争就成了解决文学创作问题的灵丹妙药:“革命样板戏之所以有强大的生命力,之所以为工农兵喜闻乐见,最根本的一条创作经验,就是它始终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努力在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激烈搏斗中塑造无产阶级英雄典型,实践了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1];“文艺作品只有抓住了路线问题,深刻地描写这种具有最大意义的社会矛盾冲突,才可能写出具有时代特点的典型环境,从而塑造出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才能使主题深化”,“也才能做到情节的典型化”[2];“只有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无产阶级党性原则,才能写出既有鲜明的个性,又能体现出高度的阶级性、党性;既是现实的、又是理想的;既符合生活真实、又高于生活的艺术语言。”[3]只要坚持写路线斗争,人物塑造、环境描写、情节设置、甚至语言运用上,都能取得巨大的成就。
三、根本任务论——文革文论体系的枢纽关键
文学艺术要实现自己担负的工具性使命,代表正确路线的胜利的英雄人物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塑造英雄形象成了文革文论体系由内在思想到具体创作的纽结。
前苏联文学在很长的时期内,把塑造国内建设和卫国战争中新的苏维埃人民的形象、表现苏维埃人民新的崇高品质作为重要任务。其主要侧重点又在于表现时代的真正代表人物──共产党人,展望苏维埃的明天。20世纪40年代中期,在批判左琴科、赫玛托娃和文艺界的全面整顿之后,前苏联文学中的主人公被明确确定为正面人物、英雄形象,反对表现阴暗调子、歪曲苏维埃人民的形象、进行自然主义描写的作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54年第二次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以后。20世纪60年代初,前苏联文坛展开了对描写普通人的讨论,但即使写普通人也把眼光集中在平常人在矛盾斗争中、在必要的时刻做出的英雄行为上[4,p59]。提出了“群众性的英雄主义就是平凡人物的英雄主义”[4,p104]的说法。认为文学对日常生活的注意不应该削弱英雄形象的意义,因为英雄人物是人民和时代先进人物优秀品质集中和最高的体现,关系到作家能否描写丰富的社会生活[4,p119-120]。这样做实际上是用英雄人物置换了对普通人、对日常生活的描写。
无独有偶,根本任务论作为中国文革文学理论体系的核心观点,也因对《武训传》的批判而提出,最终确定为一个国家文艺创作的唯一方向。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早就指出了无产阶级作家应作的选择,在《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中提出作家们应该去称赞或歌颂“向着旧的社会经济形态及其上层建筑(政治、文化等等)作斗争的新的社会经济形态,新的阶级力量,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在《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中批评“右派否定人民事业的成绩”。在以后的十多年中,由于毛泽东认为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阶级斗争还很尖锐,已经成为非常重要的问题,因此“写中间人物”论、“写真实”、“现实主义深化”等主张遭到了猛烈的批判。1966年4月,《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向全党下达。作为文革文学活动的纲领性文件,它把毛泽东的说法发展为以塑造工农兵英雄人物为根本任务,把“根本任务”作为唯一的具有绝对权威的创作和批评指针。
在前苏联的文论中,正面人物与英雄人物常常是并举的,而且他们对英雄人物的高尚品质也能理解为共产主义品质在主人公身上怎样觉醒和成长。但是,由于极左的理论在文革之前就取得了优势地位,文革时期的英雄人物一开始即是没有任何缺点的高、大、全式的人物,省略了英雄人物成长和发展的过程,并把英雄人物完全局限在工农兵的范围。
四、实现根本任务的创作理论关键词
(一)主题先行、题材决定论──工具论和根本任务论的必然结果
把文学与艺术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表现路线斗争,实现根本任务,作品的主旨与内容只能局限在代表革命路线胜利的英雄故事的范围内。
前苏联文学一度很重视作品的主题,认为表现为苏维埃建设和卫国战争的苏维埃爱国主义主题就是把一切其他的主题都集中在一起的最主要的主题。
在中国,毛泽东于1957年提出了辨别香花毒草的六条标准,其中最重要的是社会主义道路和党的领导。作品的主题问题被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高度。在文革文学中出现了根据毛泽东著作和有关政治文件确定的“主题”,根据“主题”设计人物及人物关系的创作程式。文革时期的理论家对主题、题材和英雄人物之间的有机关系也有自觉的认识和明确的论述:“文艺创作,要为党的政治路线服务,要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和强烈的战斗色彩,就必须反映革命的重大题材,表现革命的重大主题。”“作品中的重大主题思想,只有通过塑造典型形象才能得到充分的体现。题材是主题的客观基础。而我们只有遵照恩格斯和毛主席关于典型化的指示,把日常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加以典型化,努力反映包含着重大矛盾的题材,才能为塑造高大的无产阶级英雄形象提供典型环境,为概括、提炼出深刻的、重大的主题思想提供客观的基础。”[5]甚至认为作家到生活和斗争中学习群众语言,主要是为了发掘语言的灵魂,即语言所包含的思想感情[3]。
(二)“三突出原则”──根本任务的实现与对“典型化”的置换
“三突出原则”(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中心人物)是为了实现根本任务而提出的创作原则。
前苏联文论和批评中不反对描写反面人物。他们认为描写反面人物能揭示矛盾的两个方面,反映新和旧的斗争,这样才能符合生活真实;对丑的东西的表现具有揭露批判丑恶和激发美感、反映苏联人性格成长过程的双重作用。
而“三突出原则”对不同人物间的关系做了绝对的简化处理,一切都为英雄人物服务,反面人物与正面人物从不同的角度和层次突出英雄形象,这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世界上只剩下了一种非此即彼的阶级感情和三种人物之间的关系。
为塑造典型的英雄形象,这一原则成功地实现了对“典型化”方法的置换。在马克思主义文论中,用以反映性格和生活发展规律的是典型化的创作手法。前苏联文论和批评所理解的典型化没有脱离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和反映社会发展的内在趋势这一基本内涵,但认为“正面人物不一定必须是理想特征的扑满”[4,p14]。
但在中国的文革时期,对它的理解出现了问题。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说:“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文艺就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这为后来向集中化发展提供了可能,文革的评论中有了这样的表述:“文艺创作的典型化,就意味着不要陷于实际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而需经过去粗取精的选择、提炼和概括过程和艺术化创造过程。”[6]在作品中,所有的优点集中在英雄人物身上,所有的坏处集中在反面人物身上。典型化的最终结果就是经过提炼或提纯的模式化的英雄人物和冲突斗争。实现这样的“典型化”的具体手法,就是“三突出”创作原则。
与这样的理论和创作方法相对应,文革文论也在反对不同观点的过程中,继承和发展了前苏联文论,维护了自身体系的完整与权威。
反“无冲突论”。前苏联文学理论界普遍认为:只有在社会生活的斗争和冲突中,才能揭示正面人物、英雄人物的品质,看到人民的前进和胜利。作品中戏剧性的情节和冲突,是典型性格发展的不可缺少的肥沃土壤,决定了作品的存亡。“无冲突论”是投降主义的表现和再现,它反对写反面现象,致使英雄人物脱离斗争,缺乏生气。在文革文论和创作中,发现并反映生活中的斗争,把人物和事件安排在能体现路线斗争的矛盾冲突中,成为情节设计遵循的一条规律,只有这样才能揭示斗争的实质,塑造英雄形象,具有典型性[7]。“无冲突论”违背了路线斗争论和“三突出”原则,也忽视了严峻的现实斗争生活。
反对“写真实”。前苏联文论和中国左翼文论都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论强调以反映规律的真实为真实的观点,认为写作不能停留于表面的、琐碎的、自然主义的真实,而是要注重于揭示生活的本质和规律。但他们的理论都认为正确的规律只能由英雄人物英雄行为来代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理论界有人认为如果带有缺点的普通人小人物被读者观众所接受,对他们的同情会削弱人们对英雄人物的崇敬[4,p17-22]。我国文革时期的文学批评认为,写真人真事是片面的作法,实际上遮蔽了“真实”的生活[6]。从根本任务论出发反对写日常生活、反对写普通小人物与日常生活。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与势同水火的阶级斗争成为唯一的“真实”。
(三)“两结合”──完备的创作方法体系与由之产生的革命文学的理想审美形态
在第一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之后,前苏联文学界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框架内吸纳了浪漫主义。他们反对描写不存在的生活和人物、把读者从生活的矛盾与压迫引到不可能的乌托邦世界去的旧浪漫主义,要建立扎根于唯物主义基础上的、新型的、革命的浪漫主义。革命浪漫主义把实际生活工作与前进的方向结合起来,善于展望有计划的有准备的明天。它是实事求是精神和远景的结合。他们直接运用了“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这一说法,认为“两结合”在于作品的“主人公是现实生活中的真正英雄,共产主义社会的创造者”,在于“真实的描写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具有’和‘应具有’的性格”[8,p122-224]。
受前苏联的影响,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左翼文坛也反对所谓的革命的“罗曼蒂克”,乌托邦的、空喊口号而缺乏行动的浪漫主义,崇尚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1958年,毛泽东提出“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以取代已有20多年历史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60年 7月召开的第三次文代会,把“两结合”确立为中国本土自创的唯一合法的创作方法。在激进的政治环境中,它重点强调的是“浪漫主义”。贺敬之认为“革命的浪漫主义必须含有下列要素:必须有理想。革命的理想主义是革命的浪漫主义的基础;必须是共产主义者的无限广阔的胸怀;必须是集体主义者,是集体主义的英雄主义;不能满足于一般的所谓‘写真实’的方法”。它以共产主义精神和理想、革命乐观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为基本要求,以豪迈的语言、雄壮的调子、鲜明的色彩为风格表现,以夸张、想象和幻想为具体手法[4,p114][8,p575]。很明显,中国的革命浪漫主义形成了一整套由内而外、由思想到方法到审美风格的完备的操作体系,大大发展了苏联的理论,从某种程度上讲,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消融进了革命浪漫主义。“两结合”创作方法的代表作品是毛泽东诗词和样板戏、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它们是当时革命文学最为理想的审美形态。
五、由此来看文革时期文学理论体系的特点
从上面的材料与分析来看,文革时期的文学与前苏联20世纪40-60年代初的文学理论有密切的渊缘关系,具有自己鲜明的特色。
1. 它是政治直接参与文学、文学理论的结果。政治不仅仅指导和干涉了作品的生产,而且参与到作品、理论、直至未来的作家的生产,这是一套非常彻底的为现有政权服务的理论。
2. 一元化的政治形态要求一元化的文学理论形态,为理论建设提供了近于真空的理想环境,文革时期的文学理论就这样得以纯净地形成、毫无阻碍地推进。因为它所依赖的政治理论已为它净化了所有复杂的、让理论尴尬的现实。
3. 文革时期的文学理论具有更强的体系性。它以文学艺术工具论和路线斗争论为理论出发点,把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作为唯一根本任务;在创作上贯彻“主题先行论”、“题材决定论”、“三突出原则”,反对“无冲突”论和“写真实”论;运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结合”的创作方法创作并由此生产出理想的审美形态。它对作品的权威指导使它很容易被印证,它就更能专注于自身的完善。
4. 它的理论语言明晰整饬,更富概括力和表征力,有利于大范围推广;它的理论阐发准确具体,更便于实际操作。
由于内外部的原因,文革时期的文学理论就能接受前苏联的影响并迅速地推向极致,形成自己独有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