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献”的重新思考
2010-03-22李吉东枣庄学院中文系山东枣庄277160
●李吉东(枣庄学院 中文系,山东 枣庄 277160)
1 谈文献应当首重语言
文献是针对人类知识的传递而言的,有了知识才能形成文献。反过来说,形成了文献,才能更好地传递知识。
人类传递知识最基本的优势是语言的发明。有了语言,就能将知识表述出来。当发明了文字之后,又可以将这些表述形成文本,这样也就产生了文献。也就是说,文献是表述出来的语言文字,是在这样的语言文字当中蕴含了人类所要传递的知识。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可以更好地理解最初孔子使用“文献”一词的含义了。他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也。”[1]郑玄将此“文献”解释成“文章贤才”。[1]这里把“文”说成文章是不错的。而说“献”是贤才,则是因为孔子访求了一些懂得往世礼文的贤者。也就是说,孔子为了获得夏殷之礼的知识,他既阅读了宋杞两国现存的有关文章,也求教了一些贤者,但都不足。那么,文章是文献,这个没有太大的争议。而“贤”作为文献的实际含义,并不是说这些人是文献,而是说这些人说出来的话是文献。准确地说,不管是那些文章,还是那些贤者所说出来的话,都含有关于礼的知识。在这里,那些文章和那些话才是文献。
在这个问题上,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我们在传统上所说的文献往往是忽略了口头所实际表述出来的语言的,而只注重文字性的文献。第二,在传统上,对文献的理解也并不需要过分推敲其具体含义,把“献”理解为“贤者”没有错,理解为贤者所说的话也没有错,后人把文献理解为“典籍”也没有错。只是到今天,当它被作为一个术语来理解时,我们才需要弄明白其具体含义。
既然这样,我们就会发现,这个问题站在人类传递知识这个角度上来谈会更好一些。而在这里,人类传递知识的基本途径恰恰正是问题的关键。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人类语言就成为文献的关键了。因为,知识是抽象的,它不可能被直接传递,只有通过语言表述出来才能被传递。知识既可以表述为活的口头言语,也可以记为文字,“文献”一词就是以这样的意义成立的。所以,文献由语言文字组成,没有语言文字就没有文献。要谈文献,应当首先抓住语言,文献问题首先是语言问题。
2 语言文字本身并不就是文献
前面说,文献问题首先是语言问题。但是,语言文字本身却并不就是文献。因为语言(也包括文字)是所有的一个一个的字、词的集合体,它处于静止的库存状态,这时并不能表述知识。它们只有按照一定的表达方式组织起来才能有效地表述知识,文献应当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的。仅就汉字而论,我国最大的字书《汉语大字典》收字也不过56000个左右,而常用字也不过是三五千个。但是由它们组织起来而形成的文献却无法计数。所以,语言文字只有被具体运用,能够传递知识(与信息),这时才有文献的产生。从历史长河来看,所谓文献,就是运用语言文字所形成的文本的积累,我们可以用“典籍”来概括。
按照这样的理解,知识以语言文字表现出来的形式,可能是一段话,可能是一篇文章,也可能是一部著作,所以当我们指称某一文献的时候,我们真正指的是它的这些组织起来的文字,或者用现在的名词来说指的是它的文本。比如《春秋》,这是比较严谨的文献,它的文字表述非常讲究。而《论语》则是比较松散,是话语之记录。也就是说,只要将某种知识、某个道理、某个事件等等用语言文字表述出来,表述出来形成文本,我们就可以称之为“文献”,不管它成为文本的组织章法如何。甚至甲骨上的一个字,竹简上的几个字,因为能够向阅读者或研究者传递着什么信息,我们都认定为文献。其实,凡是写下来的字,都是文献,因为这些字走出了库存状态而得到了实际的呈现。
从文献学上来说,如果某文献的文字被改窜了,此文献就不是原来面目了。如果我们要对这部书进行文献整理,我们整理的是它的语言文字。讲文献整理是这样,讲校勘、讲辑佚也是这样。又如讲版本中的善本,不管是足本、精本还是旧本,也都是针对文字而言的。如果我们要阅读一部文献,也是阅读它的语言文字。这些语言文字,都是对某种知识的实际的表述,已成为有组织的言语了,已经是篇章了,不再是静态的语言单位。
从上文分析可知,知识通过语言文字表述出来便产生了文献。但语言文字本身并不是文献,只有付之于人类交际实际的语言文字才是文献,只有既成产品事实的语言文字才是文献。
3 文献是知识的载体,它本身也需要载体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语言是音义的结合体,音承载着义,语言的交流是“以音达义”,音到而义随。如果把这个“义”换成“知识(信息)”,这就是文献的形成问题了。也就是说,换从一个传递知识的角度来看,语言就成为传递知识的工具,使用这种工具传递知识的结果,就是文献的产生。
文献产生之后,人们要获取传递来的知识,就要回到文献上去阅读它,即从文献中获得知识。其实,我们在阅读这些文献的过程中,是把其中所灌注的知识还原出来。至于能还原到什么程度甚至从中能获得别的什么启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文字文献的阅读是还原知识,对于口耳相传式的口语文献的理解也同样是还原知识。
从上述过程来看,知识不是文献,但必须要由文献来承载,即是说文献是知识的载体。如果从传统的典籍的意义上来理解,当然更容易接受。我国是典籍最多的国家,这些典籍,实际上是各种不同的文本篇章,我们阅读这些典籍,就是阅读它们的文本篇章,得到其中的知识。古人的智慧就蕴含在这些文字之中了。所以,如果说我们是一个文献的国度,也就等于说我们是一个传统文化厚重的国度,就是因为文献之中有巨量的知识蕴含。
在这里谈到“文献”时,往往要与另外一个问题相纠缠。即,把文献理解为“书”,而书是一本本的,那么文献就是书本。这个理解不能算错,起码在传统上是不错的。但是,如果细究起来,这还是有问题的,因为这是把文献与文献的载体混为一谈了。实际上,文献是用来承载知识的,它是靠语言文字的序列组合来承载知识,而文献本身也需要载体。因为文献具有语言文字属性,如果没有载体,这些序列性的语言文字也就没有办法呈现出来,当然也没有办法传递与保存。文字可以写刻在任何质料上,这些“任何质料”,就是文献的载体。比如说甲骨文献研究,我们关注的是甲骨这些载体上的文字,甲骨文研究者可能终生都未摸到过甲骨原物。又比如说《论语》,它既可以写在竹简上,也可以写在缣帛上,还可以写在纸张上,又可以转换一种形式刻录在光盘上。它的载体可以不同,但文献仍然是《论语》。当然,其文字可以发生篆隶楷的转变,也可以翻译为别国文字,但这又是文献以不同的文字(或字体)呈现出来而已,并不妨碍它依然是《论语》。
这样,在谈到文献时,会出现三个要素,也就是知识、知识的载体即文献、文献的载体。在这三者中,知识需要蕴含在文献之中,而文献也需要附着在一定的质料上,有了这样的关系,它们才共处一体,无法分开。(口语性的文献,它的载体是发出来的语言文字的音,传统上理解为人,即孔子所说的“贤”,这里不必细究) 既然无法分开,就容易出现一些误会。如1983年《文献著录总则》所说的文献“是记录有知识的一切载体”,其中的这个“载体”指的便是竹简纸质等物。1993年《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图书馆学、情报学与档案学部分则说:文献是“记录有知识和信息的一切载体”,[2]定义中加上了“信息”一项,其用意是对这个定义的内含作进一步的完善,但是却仍然沿习了前者的错误。这个错误实际上是在知识、文献、文献的载体三者之中,忽略了文献的存在,这是最不应该的。如果能理解“文献”既不是“知识”也不是金石竹纸这样的载体而是表述“知识”的语言文字,这个问题就不会存在了。
4 文献的现代变化
人类将知识蕴含于文献当中,又将文献写刻于一定的载体上,这样才能完成知识的传递。这是人类为解决知识传递问题所采用的手段。而手段会随着技术的改进而改进,并且也要产生新手段,这必将导致文献本身的变化。
传统文献是以语言文字为中心的,人类既可以发明语言文字,也就可以将语言文字所形成的文献通过物质手段保存下来。而在当代新科技的有利条件下,不仅可以保存语言文字性的文献,也可以保存音像。这些音像也就进入文献王国,成为新的成员。也就是说,以语言文字为基础的传统文献形式被打破,产生了更为直观的文献形式。
如果这样看待文献,我们就会注意到,传统文献中本来就有画出来的图像,例如《山海经》,本来它是有许多的图画来配合文字的。如果从传递知识的角度来说,利用文字文献不如将当时的真实场景再现更容易被人们所接受,只是这样的场景难以留下来,所以最初人们只能采用画的形式。但即使是画也是十分困难的,因而必然向文字发展。相比较而言,那时人们不会想到场景再现,但可以口头描述,也可以画,画受限制必然发明文字。其中,口头描述与文字表达是最容易做到的,画可以作为不得已的辅助手段来使用,如同《山海经》。这些都可以形成文献,也就是最基础的文献。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类为了更好地进行知识的传递和被认识,便会对知识进行分类分科,因而也就会形成不同种类的文献形式,当然最基础的是语言文字性的,其他方面则有图画、音像性的。其中,在绘画与雕塑门类方面,图与像就是它们的地地道道的文献。而在天文学与地理学方面,更离不开天图、地图了,这些也是它们的文献。音乐专业则离不开音响式的文献。显然,知识是可以分为不同的学科来学习掌握的,这些不同的学科有各自不同的文献。
可以说,人类总是尽其最大可能地科学地传递与学习知识,也总是尽其最大可能地利用可以利用的条件制成文献,从而达到传递知识的目的。从传递知识的角度来说,最理想的做法当然是面对面地教,示范性地教。这样做所受到的局限太大,只有在现代科技条件之下,人们才可以将需要再现的场景保存下来,使之一次次地再现。如果孔子当年讲课有录像,我们现在也就可以亲炙其教了。又如,如果当年有录音技术,中国的古音乐、古语言就会得到很好的保存。在现代科技条件下,人类各种知识的传递较少受到限制,这时只存在想保存什么的问题了,而不存在能不能保存的问题。因而文献的含义也就发生了变化,就不仅仅局限于语言文字了。而且,文献本身又可以转化成不同的形式,承载于不同的载体上。例如,表演性的文献,可以从录像形式变成一幅幅的画面出现在纸面上,而纸面上的文献可以通过电子形式来阅读。文学作品可以从文字性文献变成影视文献来传播,等等。所有形式的文献都可以离开其原始意义的载体,通过网络传递。文献以不同的形式出现,那么对其中蕴含的知识与信息的认知效果也会不同,既可以根据需要制成,也可以根据需要转换。
5 结语
在现代文献学上,我们对“文献”的界定是存在着极大的困惑的。从表面上来说,这是由于现代科技手段冲破了人类传递知识的传统方式,而最根本的则是由于我们没有弄清传统文献的内含到底是什么,从而造成知识与文献不分、文献与文献的载体不分,并导致对真正作为文献基础的语言文字的忽略。既不能准确定位,又遇到了新的冲击,因而我们对文献的理解就不可避免地出现混乱。
可以说,由于现代科技冲击着传统文献的形成手段,因而大大地颠覆了我们对文献的传统理解。这需要我们回到人类知识传递的本质上来看问题。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就会明白,我们传统的文献首先是语言文字的问题,语言文字是传统文献的基础。这是与人类的科技水平相当的。人类科技越发达,传递知识的能力越强,因而文献的领域也就日益扩大。但无论如何变,文献的本质不变,即其中必蕴含人类知识,而且又可以一次次再现。只是现代新的文献形式更有利于人类知识的保存与传递。
[1]论语·八佾[O]//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2466.
[2]中国大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本卷》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 图书馆学情报学档案学[K].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4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