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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忧患”视角解读宋代社会

2010-03-21丁海燕

文化学刊 2010年5期
关键词:忧患国家

丁海燕

(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 100029)

“忧患”作为一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对象的心理形态,能集中反映一个时代的主要矛盾。徐复观先生于1962年在《中国人性论史》中提出,中国文化的深层特质在于“忧患意识”;翌年,牟宗三先生在《中国哲学的特质》讲演中也曾阐释同样的观点,他们都认为:中国文化的基本动力便是“忧患意识”。[1]忧患意识是对国家和民族的高度责任感的体现,张岂之先生曾说:“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境界才是古代‘忧患’意识的真谛所在。”[2]由以上各种论述可见,忧患意识是中华文化中非常值得研究的精神内容之一。宋代内忧外患不断,因而其知识阶层①忧患意识作为一种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怀,多体现于上自皇帝、下至普通士人的言行中,因而本文将这些人统称为知识阶层。的忧患意识表现得尤为明显,从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到陆游的“位卑未敢忘忧国”,体现的都是对国家、民族前途的无尽关怀。这种忧患意识对当时社会的影响不容忽视,如吴怀祺曾指出:“宋代文化精神导源于这种忧患意识,在理学、史学、文学各个领域内都能看得到。”[3]郭学信则说:“宋代之所以能在积贫积弱、困于四境的情境下得以存续和发展,应当说,宋代士大夫的体国恤民的忧患意识,是起了很大凝聚作用的。”[4]甚至有学者说:两宋社会处于内忧外患的煎迫之中,风雨飘摇,却能支撑三百余年,士大夫“进退皆忧”、“先忧后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发挥了巨大的凝聚作用。[5]这些论断都说明,对忧患意识的研究应是宋史研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以往对宋代忧患意识的研究,多侧重通过宋代社会的现实环境来分析宋人忧患意识产生的原因,[6]而本文则试图换一个角度,通过对宋代知识阶层所忧之内容的分析,来揭示宋代社会的主要矛盾。这样的考察,作为一个观察历史的新视角,一定会有一些新的发现。在所采用的资料方面,除注意前人研究中已涉及到的正史及文集中的材料外,本文主要侧重对宋人笔记中相关资料的考察。随笔记述,虽带有一定的主观性,但却恰好是研究时人心态的重要资料。

一、先天下之忧而忧:普遍而深沉的忧患意识

宋代是与辽、西夏、金等政权对峙的时代,自北宋立国以来,边患不断,加之其政权内部的冗官、冗员、冗费等问题,使身处其间的知识阶层的忧患意识比其他朝代显得更为突出。范仲淹凭借其“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思想及实践成为宋代忧患意识当之无愧的典范,这个思想在宋代本朝即已受到了普遍的关注。《齐东野语》卷一《表答用先世语》条记载:

文正范公《岳阳楼记》有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后东坡行忠宣公辞免批答,径用此语云:“吾闻之乃烈考曰:‘君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其后忠宣上遗表,亦用之云:“盖尝先天下之忧,期不负圣人之学。此先臣所以教子,而微臣所以事君。”此又述批答之意,亦前所未见也。

苏东坡这份批答的对象,也就是文中所提及的忠宣公,是指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批答全称为《赐新除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上第一表辞免恩命不允批答》。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宋哲宗要拜范纯仁为相,而范纯仁认为自己难当此任,上表推辞,这里所录的就是由苏轼执笔的两首批答中的第二首。[7]在这里,苏东坡不仅引用原文,而且对此言评价颇高,称之“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其推崇可谓无以复加。范纯仁后来对此批答又作了回复,表示愿意遵循父亲的遗训,接受了宰相的任命,并决心以“先天下之忧”的行动来回报宋哲宗的信任。

如果说范仲淹和范纯仁之间是由于父子关系而产生思想上的影响的话,那么范镇的例子则可以表明这种忧患意识在宋代社会的一种普及。范镇在与王安石发生激烈的意见冲突后选择致仕返乡,在临行前给皇帝的谢表中,他明确表达了“虽曰乞身而去,敢忘忧国之心”的意思,史称“时人壮之”。[8]这与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而“时人壮之”则表明这种忧患意识在当时得到了许多人的共鸣。

值得注意的是,宋徽宗以及被称为“六贼”成员的梁师成和蔡京也曾谈论过范仲淹的这句名言。《独醒杂志》卷二记载:

徽宗尝内宴,顾问梁师成曰:“先王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今西北既宾服,天下幸无事,朕因得游宴耳。”师成对曰:“臣闻圣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上问蔡京曰:“师成之言如何?”京曰:“乐不可极尔。”上喜曰:“京之言是也。”

梁师成完整地引用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将其称为“臣闻圣人……”,这里就会稍有歧义,似乎此语出自圣人之口,其实此语最早应该就是范仲淹说出来的。不过无论如何,虽然徽宗及梁师成等更关心个人的享乐,并不十分强调忧患,但这两句话能进入他们的谈论范围,则足以说明忧患意识在宋代社会已广为传播。

“先天下之忧而忧”在宋代主要被诠释为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先天下而后个人,二是见盛观衰。

(一)先天下而后个人

由于种种原因,个人有时会因其身处的具体环境或境遇而面临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多数宋代士人均给予天下利益以更多的关注,如《渑水燕谈录》卷三《奇节》评石介即云“虽在下位,不忘天下之忧”,称赞石介不因个人境遇不理想就放弃对天下大事的关心。

宋代的士大夫们并没有把这种忧患仅仅停留在意识层面,在面对具体的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的抉择时,他们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首先保证国家利益。李纲的《靖康传信录》卷三载:“进退者,士之常,此不足道。但国家艰难,宗社危急,扶持天下之势转危为安几成,而为庸懦谗慝者坏之,为可惜也。”这段话写于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二十五日,几天之后,即三四月间,金兵退师,将徽钦二宗及宋宗室后妃数千人驱掳北去。由此推测,李纲写这段话的心情是极其沉痛的。国已破,而国破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采纳自己所赞同的主战派的意见。靖康之变前,李纲以尚书右丞为亲征行营使,积极备战,逼使金军撤退,但不久却被权臣以“专主战议、丧师费财”[9]等罪名罢免。这直接导致了二帝受辱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李纲并没有去计较个人的得失荣辱,而是深为“国家艰难,宗社危急”而焦虑,这正是对“先天下之忧”的行动阐释。

(二)见盛观衰

除对已出现的问题表示深切的关注外,宋代士大夫还提倡见盛观衰的先见之忧。真宗时的名臣李沆因居安思危而被时人多所称许。《渑水燕谈录》卷二《名臣》称:“李文靖公为相,王魏公旦方参预政府,时西北尚用兵,或至旰食。魏公叹曰:‘我辈安能坐致太平,得优游无事耶?’文靖公曰:‘少有忧勤,足为警戒。它日四方宁谧,朝廷未必无事。’其后,北戎讲和,西戎纳款,而封禅祠祀、搜讲坠典靡有虚日,魏公始叹文靖之先识过人远矣。”《涑水记闻》卷六记:真宗既与契丹和亲,王旦问李沆其结果如何,曰:“善则善矣,然边患既息,恐人主渐生侈心耳”,可谓有先见之明。这两个记载应当是指同一件事,但详略有别。其均要表明,边患暂时安定,举国欢庆,但李沆却能察盛观衰,敏感地提出恐人主生侈心。李沆是一个深具忧患意识的人,《邵氏闻见录》卷七引他的话说:“国家有强敌外患,足以警惧,异日虽天下平,上意浸满,未必能高拱无事。”作者邵伯温亦服其有先见之明。笔记中对李沆其事的反复记载正体现了时人对见盛观衰的先见之明的推崇与叹服。

《鹤林玉露》乙编卷三称王荆公论末世风俗云:“‘贤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无道;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其论精矣。嗟夫!荆公生于本朝极盛之时,犹有此叹,况愈降愈下乎?”王安石身处北宋极盛之时,却如此精辟地总结出了末世所具有的风俗,这也是典型的见盛观衰。苏轼也曾借古讽今,表达对见盛观衰的先见之明的推崇,其云:“古之君子,必忧治世而危明主,明主有绝人之资,而治世无可畏之防。”[10]其中的“忧治世”正是对见盛观衰的具体要求。

以上种种身居和平之世而心怀忧患的例子,向我们展示的正是宋代士大夫深沉的爱国忧民之情,这种深情在终宋一代不曾有所削弱,即使到了南宋晚期,士大夫仍深切关怀着国家民族的命运,如周辉就在其《清波杂志》卷三《朔北气候》中感叹:“以中原复中原,信自有时。恨辉老矣,其及见诸侯东都之会耶?”从这种心忧天下而又余日无多的伤感中,我们可以再次体会到这种深沉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忧患意识。

二、冗官弱兵:宋代忧患的核心所在

宋代给人的印象大多是内忧外患交困,那么时人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在他们眼中本朝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什么?从笔记中所记载的时人所担忧的问题中我们可以将宋人总结的本朝的问题大致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文武轻重,孰先孰后?

范仲淹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典范,但在宋代史料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比他更早有忧患意识的人,宋太祖便是其中之一。他在立朝之初,便开始关心如何“息兵定长久之计”,《邵氏闻见录》卷一记载:“太祖初受天命,诛李筠、李重进,威德日盛,因问赵普:‘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生灵涂地,其故何哉?吾欲息兵定长久之计,其道何如?’”宋太祖的疑问被解释为“这种忧患意识相当深刻,而且已经普遍成为人们自觉的思考起点,无论在皇帝或在大臣中都是如此”。[11]不过其所忧的主要还是自己的皇位,这个提问直接导致了“杯酒释兵权”事件的发生。此中可以看出,宋太祖出于对稳固皇权的考虑,主张削弱武将势力。

宋太祖的继任宋太宗承继了其兄“息兵”之理念,认为:“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12]可见北宋之初的最高统治者最关心的是其统治内部的安定,其所忧所患重在解除朝廷内部武将对其政权的威胁。

皇帝之外,最关心国家命运与天下兴亡的当是诸多国家事务的决策参与者——名公重卿这一阶层了,所谓“任天下之忧者,相天下者也”,[13]即朝廷重臣是天下之忧的主要担负者。出于对国家安全的考虑,重臣们意识到了加强武备的重要性。吕夷简与范仲淹曾就如何加强武备进行过激烈的争论。《儒林公议》记载:庆历初,西夏不断挑衅,吕夷简时为宰相,认为屡战失利的原因在于“四帅皆儒臣,于军政非便,俸禄又薄于偏裨,遂皆除观察使,欲责其成功”。此时范仲淹“帅环庆,为吕所恶,及授任,乃抗章辞让”。在这篇奏章中,范仲淹列举了吕夷简的决定会给国家所造成的六大危害,其云:“况今用兵之际,事系安危,今日之命,受有名利,臣若嘿嘿而兼之,一则失朝廷之重势,二则减议论之风采,三则发将佐之怒,四则鼓军旅之怨,五则取夷狄之轻,六则贻国家之患”。[14]由此可以看出,吕夷简已认识到文臣治武事的弊端,但他只是想到了通过加官晋爵的方式来刺激文臣在武事上有所作为,这无疑有点缘木求鱼的意味,因此激起了范仲淹的强烈不满。这段记载反映出,北宋社会的主要矛盾之一是文臣强而武备弱,过分强调文人治国而给宋代社会带来的危机,在当时已被注意到。

王安石在《上皇帝万言书》中,对当时的内外矛盾进行分析,阐述了他对当时社会的种种忧虑:“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葸葸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内忧社稷,是对神宗朝政权本身稳固性的担心,外惧夷狄,则主要是对当时与宋政权对峙的辽、西夏等少数民族政权之威胁的忧虑,这两者交互作用,导致国家财政吃紧,社会风气颓败,从而危及宋朝政权的安危存亡。此中可以看出,北宋神宗朝时的内忧外患已比较严重了。在大臣这一层面,除关心内忧外,也深切感受到外患不可轻视,为解决这一问题,他们必然会主张加强武备。

宋代开国之初,太祖、太宗二位皇帝为稳固自己的统治,采取了削弱武将权力的诸多措施,但随着少数民族政权对宋朝政权威胁的不断加剧,这种削武重文政策的弊端不断浮现,逐渐成为危及宋朝政权安稳的一个重要问题。了解上述这些争议,也可以使我们了解到宋代所谓的“重文”更多的是皇帝为巩固自身统治而采取的措施,而在名公大臣的层面,出于对国家民族利益的考虑,对此政策却有不同意见。

(二)冗官冗员,痼疾难除

除对重文轻武所引发的武备危机的批评外,宋代士大夫也对文官政治所造成的国家政治生活中的种种弊病表现出强烈的关注。《容斋四笔》卷十四《王元之论官冗》云:

开宝中,设官至少,臣占籍济上,未及第时,止有刺史一个,李谦溥是也,司户一个,孙贲是也。近及一年,朝廷别不除吏。自后有团练推官一人,毕士安是也。太平兴国中,臣及第归乡,有刺史、通判、副使、判官、推官、监军,监酒榷税算又增四员,曹官之外更益司理。问其租税,减于曩日也,问其人民,逃于昔时也,一州既尔,天下可知。冗兵耗于上,冗吏耗于下,(《宋史》列传第五十二《田锡王禹张咏》所载为“冗吏耗于上,冗兵耗于下”)此所以尽取山泽之利而不能足也。观此二说,以今言之,何止于可为长太息哉!

开宝是宋太祖的年号,指公元969年—公元976年,太平兴国是宋太宗的年号,指公元977年—公元984年,在这二十几年里,仅济州一地的官吏就由两员增加至近十几员。就绝对数来看,这或许还不算一个太惊人的数字,但如文中所说“一州既尔,天下可知”。宋代版图全盛时(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分26路、254州、30府、54军、4监,[15]各级建置官吏人数都不断地成倍增长,这种情况再配以租税不增,人民日减,整个政府的运作想不出问题实在是不可想象。所以王元之(王禹,字元之)当时就发出了“冗吏耗于上,冗兵耗于下,此所以尽取山泽之利而不能足也”的感叹。其后几十年,包拯在其《论冗官材用》中也曾重申这一观点:“臣以为冗吏耗于上,冗兵耗于下,欲救其弊,当治其源,在乎减冗杂而节用度。”可惜这种疾呼在宋廷显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如王安石就曾在《上神宗皇帝言事书》中说:

然而世之识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理矣……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常以困穷为患者,殆亦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

王安石否认冗官会造成国家财用的消耗,认为宋廷穷困的原因是在于“理财未得其道”,并且想当然地认为增加官吏的奉禄不足以伤及国家的财政。也许正是在这种想法的庇护下,宋代的冗官问题才愈演愈烈。

在《容斋续笔》卷四《宣和冗官》条中,洪迈录臣僚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言官僚冗滥之敝疏云:“自去年七月至今年三月,迁官论赏者五千余人。……至有入仕才二年,而转十官者。”可见此时官冗问题之严重,这引起了徽宗皇帝的忧虑,他下诏三省枢密院令遵成法,不得逾越原有的编制限额,但这时冗滥除官已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然此诏以四月庚子下,而明日辛丑以赏西陲诛讨之功,太师蔡京、宰相余深、王黼,知枢密院邓洵武,各与一子官,执政皆迁秩。”洪迈对此扼腕痛惜,他沉重地哀叹:“天子命令如是即日废格之,京之罪恶至矣。”这种情况表明,北宋皇朝在其内部政治上已走向了没落的边缘。

而更让他心灰意冷的是他自己所处的时代,《容斋四笔》卷四《今日官冗》中记载从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到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国家的官吏员数由3.3516万员(已是“冗倍于国朝全盛之际”)暴增至4.3万员,“比四年之数增万员矣,可不为之寒心哉!”洪迈评此:“盖连有覃霈,庆典屡行,而宗室推恩,不以服派近远为间断,特奏名三举,皆值异恩,虽助教亦出官归正,人每州以数十百,病在膏肓,正使俞跗、扁鹊,持上池良药以救之,亦无及已。”由于推恩及特奏名等特殊制度,这一时期的官员增长速度惊人,州官已从立朝之初的二人增加到近百人,其膨胀以几十倍计,洪迈在这里的口气是近乎绝望的,表达了一个曾为朝廷重臣的老人对国家命运的悲叹。这时距南宋灭亡的时间还有八十余年,但洪迈已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朝廷已病入膏肓,这既是一种远见卓识,又是一种对国家命运的深沉忧患。从洪迈的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冗官问题是困扰宋代社会始终的一个痼疾,是宋代内忧的典型问题。

(三)兵者大事,不可不慎

宋代由于边患不断,因而人们对国家军事决策的关注颇多,这里面也体现出明确的忧患意识。《邵氏闻见录》卷六载赵普忧国爱君札子,反映了赵普对宋太宗预备讨伐幽燕之举的扼腕之痛。这篇札子是劝阻太宗皇帝伐燕的,赵普认为此举“则何异为鼷鼠而发机,将明珠而弹雀,所得者少,所失者多”,因为宋廷内部并不富裕,而敌人则兵强马壮,以此征伐难有胜算;同时他也对皇帝身边的奸佞小人提出批评,称:“大凡小辈,各务身谋,谁思国计?或承宣问,皆不实言;尽解欺君,尝忧败事。得之则奸邪获利,失之则社稷怀忧。”这表明,皇帝的军事决策牵扯的往往不仅是外部入侵的问题,更与朝廷内部不同派别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为了打破这种束缚,以便帮助皇帝作出真正有利于国家利益的决策,赵普毅然选择了冒死进谏,称“往哲临终,尚能尸谏,微臣未死,争忍面谀?”有这种死且不惧的精神,赵普自然是无愧于“忧国忘家”之称了。从赵普札中所言,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赵普为挽救国难,不惜将个人名誉地位悉数抛开的赤诚,抄录此札的邵博也称赞“其忧国爱君之深,言出乎文章之外者”。

从赵普对军事决策中小人的批评来看,军事决策可谓是一个兼及外患与内忧的问题。《铁围山丛谈》卷二记载了真宗和神宗两位皇帝对国家军事部署上的一些具体谋划,从中也可看出他们对国家命运的一些忧患意识,其中说:

真庙时,澶渊之役与敌讲解,后命辅弼各具上其备御策。上曰:“朕求大臣计议,因自为之画付卿等,可面授诸将也。大致以真定为本,敌若犯河间,则中山策应,……若犯中山,则……。”此真庙之亲为图者甚悉。又神庙朝益修武备,边防虽糗毕具,岁必命中使就三帅,监出乾,新旧以相易,且曝之焉,顾他器仗又可知矣。呜呼,累朝规模宏远,皆若是也。又后金人寒盟,所谓大臣者皆阿谀后进,而握兵柄主国论议者,又多宦人,略不知前朝区处用心,贻厥之谋,但茫然失措,束手待毙,遂终误国家大计,可伤也。

从这里我们也许可以改正一些认为宋代皇帝文弱的偏见,除太祖太宗外,至少还有真宗和神宗是积极于武备的。他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表现,其动因在于金人的侵扰危及了他们的皇权,但其能将军事准备做到如此详尽的地步,说明他们的忧患意识也是非常深厚的。文末作者蔡绦所发的感慨也值得注意。他斥责北宋末年主掌朝政者未能继承先朝的遗策,又缺乏合理的谋略,致使国家遭逢不幸。这也说明,宋廷军事上的软弱,除了宋军相较于辽、金、西夏等少数民族军队而言实力较弱外,也与宋廷的不当决策有很大关系。另外,这段话出自蔡绦之口,也着实让人诧异。蔡绦为蔡京的季子,也是最得宠的一个,蔡京晚年老眼昏花、不能视事,正是蔡绦日夜伴其左右,充当耳目之用,甚至有些决定就是由蔡绦自己作出的。他们的这些活动与北宋灭亡有直接关系。而此时蔡绦却也能说出如此忠肝义胆的话来,排除其推诿罪责的因素,我们不防将其理解为蔡绦对国家命运的哀叹。这种可能是有的,因为蔡绦在《铁围山丛谈》中多称引元祐诸人,这与其父将元祐之人称为奸党大异其趣。蔡绦的哀叹可称为一种对本朝命运的“忧伤”。

还有一些笔记对宋廷屡更军令提出批评。《靖康传信录》卷三称:“近降指挥,减罢防秋之兵,臣所以深惜此事者,一则河北防秋阙人,恐有疏虞;一则一岁之间,再令兵起,又再止之,恐无以示四方大信。……去冬金人将犯阙,诏起勤王之师,远方之兵踊跃赴难,至中途而寇已和,有诏止之,皆愤惋而适。今以防秋之故,又起天下之兵,良非获已,远方之兵率皆就道,又复约回,将士卒伍宁不解体。夫以军法勒诸路起兵,而以寸纸罢之,恐后时有所号召,无复应者矣。”这是对国家的军事信誉的深深忧虑,朝令夕改,如是者三,引得作者不得不以烽火戏诸侯为喻,深为国家在用兵政策上的反复而感到担忧。

由以上这些例子可见,宋廷军事上的软弱更多的是由其军事决策的不当所造成的。正是由于军事决策中有许多的漏洞,才引发了上自皇帝,下自臣僚对军事的普遍忧虑。

(四)结盟修好,边备勿弛

宋代由于与辽、西夏及金的长期对峙,其间战和交替频繁,战时忧患的焦点在于对军事决策的关注,而在结盟修好之时,对盟友的防备也成为新的忧患焦点。《邵氏闻见录》卷九记富弼语称:“虏既通好,议者便谓无事,边备渐弛。虏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非独臣不敢受,亦愿陛下思夷狄轻侮中原之耻,从薪尝胆,不忘修政。”富弼不仅表达了自己对边患的担心,而且还提醒皇帝要不忘中原之耻,时时准备收复。《孔氏杂说》表示了对匈奴问题的担忧,其书卷四中比照唐时回鹘状况提出警示:“今匈奴之盛久矣,其势将衰。万一溃突入边郡,则朝廷未有处之之策,此当无事之时,不得不深虑也。”作者孔平仲是英宗、徽宗时人,他通过对唐时应对回鹘内扰经验的总结,联系北宋的边患问题,提醒执政者应当早作防备。这段论议体现了宋代士大夫之忧患意识的一个特点,即他们的忧患不是没有根据,而是建立在对历史经验和当前现实的充分考虑之上的。《藏一话腴》甲集卷下则记载了岳飞从一个军事家的角度所发出的担忧,其称:

岳鄂王飞《谢收复河南敕及罢兵表》略曰:“夷狄不情,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暂图安而解倒垂,犹云可也;欲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未几虏渝盟,河南复陷。

作为一个军事家,岳飞看待金人的眼光非常准确,他早就知道和解只是一时之事,想以此来获得长治久安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可惜的是当时的朝廷一心求和,对岳飞“愿定规于全胜”的报负根本不予重视,而终于招致了不久金人毁约,河南再度沦陷的惨局,此中的教训是相当惨痛的。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中也对时人不注重武备提出批评:

三十年间士大夫以讳不言兵为贤,盖矫前日好兴边事之弊。此虽仁人用心,然坐是四方兵备纵弛,不复振器械,教扬鞠为蔬圃。吾在许昌亲见之,意颇不以为然,兵但不可轻用,岂当并其备废之哉?乃为新作甲仗库,督掌兵官复教场,以日阅习。一日王幼安见过曰:公不闻邢和叔乎?非时入甲仗库检察,有密启之者,遂坐谪。吾时中朝不相喜者甚众,因惧而止,后闻有欲以危语中吾者偶不得此,亦天也。然自夷狄暴起,东南州郡类以兵不足用,且无器甲,望风而溃者皆是,恨吾前日之志不终。然是时吾欲忘身为之,不过得罪,终亦必无补也。

由这段议论可以得知,北宋灭亡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朝廷论议都是不愿谈及用兵的,这种现象的直接后果是造成兵备松弛。叶梦得敏锐地意识到这种现象的危险性,他出于对国家命运的忧心而私自做了一些军事上的准备,但慑于朝廷里主和派的势力而放弃。不久夷狄暴起,金兵内扰,兵不足用的严重后果一下暴露出来,至于“望风而溃者皆是”,这种结果使叶梦得懊悔没有坚持当年的主张。不过近十年之后,①《避暑录话》倒数第三条中作者自言“吾明年六十岁”,叶梦得生于1077年,由此知此书成于1136年。当他写下这段文字时,已经渐渐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了。他明白当时北宋朝廷大势已去,自己纵以身赴死,亦于事无补了。

以上各例表明,在结盟修好之时,宋廷大多是松弛武备的,这引发了不少忧国之士的忧患,但宋廷主导力量的求和倾向往往使此类加强军备的议论被忽视,从而最终导致一系列的军事失利。

宋人所忧的四方面的问题,总结起来可划分为“冗官”及“弱兵”两大类(此处的“兵”泛指国家军事),这些问题其实是相互关联的,重文轻武的政策导致了冗员的出现,冗员的日益增多加大了文官的势力及政府的内耗,抑制了国家军事实力的增长,虚弱的军事力量引发了许多对国家军事政策的担忧,而宋廷所面临的复杂多变的外部环境及本身抵御外患力量的不足,又促成了人们对结盟修好的不信任。这些问题,都是内忧和外患交织在一起而产生的,两者之中,外患所引发的忧虑更多一些,这与宋代所受外部侵扰较多有关。

三、结语

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宋人具有深沉的忧患意识,这在上自皇帝,下至普通臣僚的广大知识阶层中普遍存在。其所忧的焦点集中在文武轻重、冗官冗员、励精图兵、结盟备患等方面,这些焦点表明:宋代社会所面临的主要矛盾是由内忧外患交织而成的,重用文官还是武官,看似是个内政问题,但其会直接影响到国家武备的实力,虽然在宋代治国政策中有重文轻武的倾向,但我们可以看到,在当朝有不少对这种政策提出质疑的声音;冗官冗员,是宋代重文政策下的一个副产品,其冗员之耗严重影响了国家经济实力的增长;长期面临的外敌入侵的威胁迫使宋廷不断扩充军队人数,而盲目地追求数量营造了一个军队庞大的假象,但实际上却是不堪一击,大量冗兵的存在是导致其军事上接连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为抵御外族侵扰,宋代也曾做过认真的军事准备,但可惜的是这些悉心的准备由于各种原因而未派上用场;在与外族的结盟过程中,双方都难以给予对方全部的信任,因此,暗地里进行武备是必要的,但宋廷在此方面却贪恋短暂的和平,对此不甚用心。总体而言,宋人的忧患更多是因“外患”而生,这种担忧贯穿两宋社会始终;而其“内忧”,即冗官冗员问题,则有一个明显的生成过程,其自太宗时开始显露端倪,徽宗时较严重,而到南宋晚期才突显出来。就时间而言,北宋的内忧外患要比南宋轻一些;就影响大小而言,“外患”要大于“内忧”;这两点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宋代有“积贫积弱”之印象,却能绵延国祚320年,而又在文化上获得了辉煌的成就。其外部环境虽纷争扰攘,但在内部,相对而言是一个矛盾比较平缓的时代,因而得到了较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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