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篇分析方法比较*

安 利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1 语篇分析的原则与对象

在分析语篇时，系统功能语法遵循三个基本原则:(1)以功能为导向，即形式服务于功能;(2)多功能性，即可以从“概念功能”、“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分析一个小句;(3)以意义为导向，即从语义、意义而不是句法角度考虑句法分析(黄国文2007:42－43)。俄罗斯语篇理论也有三个基本原则，其中之一与Halliday的第三点相同，即承认语篇是意义单位而非句法单位，语篇分析首先应从语义出发。此外，Гальперин 认为语篇分析还要把握两个重要原则:(1)整体性原则，即语篇分析的对象是全文。虽然操作过程中可以逐词逐段分析，但是在宏观上必须从整体把握全篇，因为语篇在本质上是语义单位，只有整体审视才能正确解读语篇语义。(2)语文性原则，主要针对文学语篇，即语篇分析是语言学的任务，但不排斥文学角度，因为语篇本身是思想与语言、内容与形式的有机体。Гальперин承继了俄罗斯悠久的语文学传统。历史上，俄罗斯产生了一批蜚声世界的语言学家:洛特曼(Лотман)、巴赫金(Бахтин)、维诺格拉多夫(В.В.Виноградов)，他们的学术成就均建立在语文交叉基础上，在宽广的上下文中研究语言(Ворожбитова 2005:36)。俄罗斯高校语文专业有一门必修课，叫做“文学语篇的语言分析”，其特点是运用语言学理论分析文学语篇，或反过来讲，让文学作品不仅作为文学研究的客体，同时也成为语言学的考察对象(Гореликова 1983:7，Новиков 1988，Лукин 1999，Болотнова 2007)。Гальперин，认为语篇语言学的任务是分析语篇结构的特点，揭示语篇语法范畴及其相互关系，探索语篇分析的基本方法(Гальперин 1981)。

为了方便对比 Halliday与 Гальперин 的分析方法，本文在语料选择上考虑如下因素:(1)分析的对象相同;(2)采用完整语篇，以免断章取义;(3)最佳语料为英文，以方便多数人理解。例如:

MY HOME TOWN

My home town is a beautiful place.It stands beside a wide river at the foot of low green hills.It has many fine buildings and wide streets.There are trees and flowers everywhere.

But it has not always been like that.In the old days it was a sad，dirty little town.Landlords and merchants lived in the few good houses.For the working people there were only dark，unhealthy rooms in old buildings and huts on narrow muddy streets.Nearly everyone was poor and many had no work.

Everything has changed since liberation.The people，led by the Party，have got rid of the mud and dirt.They have put up schools，theatres，shops and flats.They have an assembly hall and a hospital.Along the river they have built offices，hotels and a big park.Factories with tall chimneys have sprung up.On the river steamers and boats come and go busily，day and night.They carry the products of our industries to all parts of the province.

I love my home town，and l love its people.They too have changed.Healthy and happy，they are going all out to build socialism.(黄国文2008:93－94)

2 过程类型与信息类型

Halliday把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分成若干种“过程”(胡壮麟1989:71):物质过程、心理过程、关系过程、言语过程、行为过程和存在过程。黄国文将前面引用的语篇分为25个过程，表现为4种类型(黄国文2001:94－95)。

按照系统功能语法的解释，第1自然段和第2自然段主要是描述过去和现在的状况，所以表示这种意义的过程类型与表示动态(变化)意义的第3自然段有很大的差异。表述描述意义的第1、2自然段共由10个过程构成;除了lived一词以外，全部是表示“状态”意义的过程，而表示叙述意义的第3自然段中，10个过程除一个(即have)外，全部是物质过程。表示“情感”意义的两个心理过程出现在表示“评价”意义的第4自然段中。一般说来，表示描述意义的过程多数是关系过程、存在过程和心理过程，而表示叙述意义的则多数是物质过程。对这个语篇的及物性分析表明，全篇25个过程中有一半(13个)是物质过程，这意味着这个语篇既有描述型语篇的特点，又有叙事型语篇的特点。我们认为，Halliday的过程类型分析，有助于了解言语生成的机制。但由于注意力过度集中在小句的类型划分上，忽视了全篇的语义，因而对于把握语篇整体信息作用不大。按照Гальперин的理论，语篇最重要的属性是信息性，因此语篇分析首先要搞清楚讲了什么内容。确定语篇基本信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是找到关键词。一般来说，关键词是语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在《MY HOME TOWN》中，关键词是 home town和people，分别出现8次和9次。

关键词在语篇中不仅以原始形态出现，还有各种变体形式，如home town的代词照应it和its共5次，副词照应everywhere用1次;people的代词照应they共5次，同义词everyone用1次。这样，home town概念在全文使用14次，people共15次。也就是说，这篇英文习作主要是围绕“家乡”和“人民”这两个概念展开的。

确定home town和people为核心词，仅表明我们了解了表述对象，究竟语篇讲了什么，还要看动词谓语，即Halliday所说的过程。从语义看，动词分为两大类:表示行为或现象(状态)。需要说明的是，判断行为或状态的标准，不仅看动词本身的语义，还要看它们的体(aspect)、时(tense)意义，即是否起到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史铁强2000:47)。我们根据 Пашина(2002:134)的分类，把动词分为“事件谓词”(событийные предикаты)和“过程谓词”(процессные предикаты)，把该语篇中凡带完成和结果意义的动词时体形式，皆视为事件谓词;另一方面，把come，go，carry等在语篇中表示常态动作的动词，都纳入过程谓词范畴。统计显示，MY HOME TOWN中过程谓词占73%，表明它是以描写和议论为主、叙事为辅的语篇。就是说，该语篇的主要内容不是讲某人某物做了什么或发生了什么，而是描写某人某物是什么样的。这个结论与系统功能语法的分析略有不同。

既为描写和议论偏重型语篇，那么它一定着力于修饰和说明被描述对象，其中形容词和副词的作用不可小视。在MY HOME TOWN中，它们成为表达信息的重要手段。根据评价色彩，我们把形容词和副词分为两类。第1自然段共4个形容词，全部为褒义词，讲家乡的美;第2自然段用10个贬义词讲解放前家乡的穷，这个段落里唯一的褒义词good是说地主老财的房子好;第3自然段褒贬词参半，对比家乡的新旧变化;第4自然段用两个褒义词赞颂人民。

这样，通过关键词及其展开成分的分析，可以勾画出这篇短文的主要内容，并由此得到语篇的基本信息。如果说一般读者到此就完成了阅读的任务，那么语篇分析者的任务还远没有完成。Гальперин 认为，语篇除了具有内容事实信息之外，还要表达思想理念信息和联想附加信息。他认为，内容事实信息是浮在文字表面的信息，这个信息一般读者都可以得到。然而语篇作者在讲述内容信息的背后暗含着更深层次的信息，即思想理念信息。这是作者创作的动机和意图。换句话说，通过内容事实信息所讲述的事件、过程或现象，折射出作者对社会、人生、人际关系等问题的思考(安利2006:69－70)。如果说内容事实信息用语言直接表达出来，那么思想理念信息更多的是隐藏在内容的后面，需要读者自己去解读。由于读者的文化水平、阅历、理解能力、分析能力的差异，读者对思想理念信息的领悟程度有很大的差异:有人能够完全领会作品思想，有人则根本捕捉不到这个信息。即使善于分析的人，得出的结论也可能不同，但总体上思想理念信息是建立在内容事实信息基础上的，不会有太多的偏差，比如读完MY HOME TOWN后，读者通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通过家乡的巨变，反映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这个结论作品里没有直接给出，而是读者经过思考后自己抽象出来的，这就是文章的思想理念信息。至于联想附加信息，指由语篇表面信息引申出来的补充信息，Гальперин(1981:45)把它分为两类:一类是情节的，与该语篇前面所讲的事物有关;另一类是联想的，与读者个人的联想能力有关，譬如MY HOME TOWN可以引起不同读者的不同联想:自己的家乡，看过的电影，读过的小说，一幅名画等等。

3 主观情态

Гальперин 认为，语篇不仅要说事，还要表达情感，即作者对所述事物的态度和看法。Гальперин所说的情态性，不是讨论命题的真值评价问题，而是语篇作者如何在看似客观的陈述背后表达自己的主观态度和立场，如何把自己的情感和意志作用给读者或听众，怎样调动语篇接受者与自己在情感上产生共鸣的问题(史铁强 安利2009:34)。沈家煊(2001:268)也指出，语言不仅仅客观地表达命题式的思想，还要表达言语的主体即说话人的观点、感情和态度。

Гальперин(1981:115)承认，情态性并非存在于每个语篇，它只是部分语篇的属性，确切地说是文学语篇的范畴，即每个文学作品都有情态性。有些体裁，如科学和公文事务语体，其情态性为零，因为这些语体客观、逻辑、理据的性质与主观评价情态相抵触。

主观情态的表达手段首先是语调，当我们看到户外下雨时，可以用平静的语调说:“下雨了”，这是客观的表述，没有主观评价色彩。但是如果我们惊呼“下雨了!”，言语就获得了主观情态意义，这里除了陈述“下雨”这个事实以外，还附加了说话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惊讶、喜悦、担心等感情。

在词汇层面，可以用感叹词表达情感，如“哇!”、“唉呀!”等;也可以用主观评价性词汇，如MY HOME TOWN用 beautiful，green，fine，wide，healthy，happy;sad，dirty，dark，unhealthy，poor等大量褒义和贬义词修饰家乡和人民，表达作者对所描述现象以及两种社会制度的态度。

在修辞层面，语篇可以凭借空间优势，使用一些特殊的句式或修辞手法，如独立语义片段(安利2009:21－25)、回眸和前瞻(史铁强、安利 2008:45－49)等。在MY HOME TOWN中，大量运用了对照(contrast)手法:第1自然段“家乡美”与第2段“家乡丑”对照，第2段“家乡穷”与第3段“家乡富”对照，就连第2自然段内部也形成了“地主商人”与“劳动人民”、“好房子”与“简陋屋子”、“很少”与“许多”这样一些对立对。

通过一系列词汇和句法手段，作者抒发了他的情感，并把这种感情传递到读者身上，这就是语篇的主观情态。顺便指出，思想理念信息与语篇情态性颇为相近，二者都是用隐含的方式表达作者的思想，故有些俄罗斯学者把思想理念信息和主观情态性统称为“作者意图”(Шевченко 2003:27)。但 Гальперин 把它们看作语篇的两个不同属性:思想理念信息是通过具体的事物表达作者的世界观，即他对人生和社会的认识，而情态性表达作者对具体人或事的情感。譬如在鲁迅的《祝福》中，揭露封建礼教和封建思想作为摧残中国劳动妇女的根源，这是作品的思想理念信息，而对祥林嫂的同情和柳妈的憎恶则是作者的主观情感态度。我国语文教学中总结的中心思想，相当于 Гальперин 所说的思想理念信息，而“表达了作者对……的……态度”则近似于主观情态性。透过人物形象窥视作者的世界观和情感，这是理解文学作品的重要步骤，只有“挖掘出作者的创作意图，作品的主题思想，才会真正理解一部作品。而这里的关键，不仅要研究艺术现实，更在于研究作家对所写人物事件的态度、评价、感情”(白春仁1993:258－259)。

4 时间与空间

Гальперин(1981:87)把时间和空间看作语篇的重要属性。语篇与小句的本质区别在于:小句是逻辑判断，是静止的，语篇是才是思想的展开，是运动着和发展变化着的一系列事件。如果把语篇比作一部电影，小句只是其中的一个镜头，是一个凝固的瞬间。

Halliday(2000:151)也关注时间和空间问题，但仅把它纳入及物性的环境成分。除时间和空间以外，环境意义还包括方式、程度、比较、伴随、因果、身份等。在MY HOME TOWN中，黄国文(2001:95－96)分解出环境成分:方位、伴随、范畴和方式。我们认为，这种分析仍然建立在小句的基础上，它仅仅指出各句中存在的表示环境因素的词语，并未触及这些环境因素对于语篇展开所起的作用。就时间本身来讲，系统功能语法认为，时间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是副词词组和介词短语，有时候也能用动词来表示(胡壮麟1998:83)。我们则认为两种类型的时间表示法同等重要，个别情形动词的时、体形式甚至胜过时间副词或介词短语，因为正是“体、时形式的发展保证了语篇的连贯和表述的逻辑性”(Тураева 1986:89)。

以MY HOME TOWN为例，时间指示语只有3个，即in the old days，since liberation，day and night，它们分别出现在第二和第三自然段。那么，没有这种词语的第1、4自然段如何表示时间呢?实际上，该语篇的时间主要通过动词的时、体形式表现。第1自然段用4个一般现在时，交待家乡的地理位置和现状;第2自然段用4个一般过去时，表示过去曾有而现在不存在的事物或现象;第3自然段有5个现在完成时和4个一般现在时，分别表示行为结果意义和经常性行为;第4自然段主要用一般现在时和现在进行时表示目前的状况。这样，动词时、体结构构成了整个语篇的时间框架:现在(一般现在时)→转折过渡(现在完成时)→历史(一般过去时)→历史上的变化延续至今(现在完成时)→现在(一般现在时和现在进行时)。于是，完成了从“现在”开始并以“现在”结束的周期，从叙事结构来看，运用了正叙结构中插入倒叙的写法。

下面，我们看一下这个语篇的空间结构。第1自然段引出话题“我的家乡”时，用beside a wide river at the foot of low green hills，这是一个从远处和高处鸟瞰的角度，接下来镜头不断拉近，临近小城的上空可以看到many fine buildings and wide streets，再接下来的画面 There are trees and flowers everywhere，只有观察者进到城里才会看到。这是一个动态的空间图景。第2自然段时间拉回到解放前，空间再从鸟瞰全城开始:it was a sad，dirty little town;接下来镜头分别摇向富人区和贫民窟:the few good houses，dark，unhealthy rooms in old buildings and huts on narrow muddy streets.第3自然段画面遍布整个城市，描绘欣欣向荣的建设景象，到处都建起 schools，theatres，shops and flats;an assembly hall and a hospital;offices，hotels and a big park;factories with tall chimneys;但重点停留在along the river和on the river，从河上的变化和河运的繁忙衬托城市的繁荣。第4自然段用扫描式画面结束语篇。整个语篇的空间从全景式开始到全景式结束，中间是细节描写，构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5 结构布局

语篇是一个整体，同时又由各个部分组成。当作者确定语篇的主题并选好材料以后，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布局谋篇，即怎样开头，如何收尾，中间怎样展开和过渡，也就是中国文章章法中讨论的“起承转合”问题(古代文章学概论1983:65)。俄罗斯语篇理论也注意到这个属性，Гальперин就此提出了语篇“完整性”、“连贯性”和“可切分性”的概念。所谓“完整性”，指语篇必须是完结的，即有头有尾，还要有标题。只有完整的语篇才能体现作者的创作意图。有的小说嘎然而止，看似没完，实际上这正是作者的意图所在:作者只是提出问题，答案需读者自己给出。关于“连贯性”，Гальперин(1981:74)用它指保障事件、事实和行为之间的逻辑联系以及相互关系的连接形式，即小句之间或段落、章节之间的逻辑与形式联系。这个部分在Halliday的Cohesion in English有详尽的论述，Гальперин的分析方法与之近似，只是个别现象使用的术语略有不同，本文不与赘述。至于“可切分性”，指语篇可以切分成大小不一的结构单位。小的语篇，譬如简明新闻，可能只由一句话或一个段落组成，自然谈不上切分问题。但一般的语篇，通常由很多自然段或章节组成，有的长篇巨著还分为卷、部等。Гальперин(1981:52)按照语篇大小依次切分为:卷(部)、章、节、段落、超句统一体。

语篇切分的目的，一是反映作者的思路(郑文贞1984:1)，即根据对客观事物内在联系和规律的认识，按照主题的需要和体裁的要求，把选好的材料分为几个部分，加以组织和安排，使之条理化，脉络清晰，合乎逻辑。因此，语篇的结构是作者为了表现主题而进行的材料安排，是语篇的组织形式，反映了语篇中部分和整体之间的联系以及各个部分之间的相互联系。切分的第二个目的，是考虑读者的接受方便。作者在确定自然段长度时，要考虑一般人集中注意力的持续时间，在连续讲述过程中，不时要换行另起段落，或由作者话语变换为人物言语，就像人们体育锻炼时不断变换姿势一样。

MY HOME TOWN由4个自然段组成，每段构成一个独立的超句统一体。第1个超句体的小主题是启句My home town is a beautiful place，紧随其后的3句是它的展开。第2个超句体的小主题为Dirty little town in the old days，它是第2自然段中的第2句话，因第1句话起着转折过渡的作用;第3、4、5句分别展开第2段的小主题。第3段的小主题为The changes since liberation，为第3段的首句，后面各句展开这个话题。第4段的小主题是I love my home town，也是段首句，其后的小句展题。这样，4个超句统一体的小主题合在一起，构成了语篇的大主题。从整个语篇的结构来看，第1自然段是全篇的启段，起引出话题的作用，第2、3自然段为展开，第4自然段为合题，全篇的结构对应于“起承转合”的布局结构。

6 结束语

Гальперин在俄罗斯语文学传统基础上，系统揭示语篇的本体属性，形成独具特色的俄罗斯语篇理论体系。他提出的全文思想、语义思想、语文学思想，为语篇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和研究角度。语篇研究的目的是揭示语言本质及其功能，这是该学科的理论作用。与此同时，语篇分析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全面的、以理论为指导的语篇分析为写作和阅读提供实际操作的样板，有助于提高文学鉴赏和语篇生成的自觉性，而理解语篇的本质是实践分析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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