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奥米勒斯出走的人》:在消费的狂欢中沉沦*
2010-03-21黎清群
刘 霞,黎清群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外语系,湖南长沙 410205)
《从奥米勒斯出走的人》:在消费的狂欢中沉沦*
刘 霞,黎清群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外语系,湖南长沙 410205)
美国当代作家厄秀拉·勒·魁恩的小说《从奥米勒斯出走的人》叙写了发生在现代城市奥米勒斯的三个相对独立而又互相关联事件:市民庆祝“夏节”的狂欢,被囚禁于地下室孩子的悲惨,以及少数市民最后因无法忍受的痛苦而离城出走。而每一事件均与美国社会的“现代消费”有着密切关联,消费的盛行使社会呈现出狂欢与悲惨并置的悖论现实,对消费的沉迷使市民的同情心缺失,道德失衡,价值沦丧,现代政治的悖谬也因此彰显。
《从奥米勒斯出走的人》;消费;狂欢与沉沦
厄秀拉(1929-)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利用科幻小说的写作素材探讨现代人类生存状态构成了她作品的一大特色。丰富的作品和可观的发行量使厄秀拉“成为北美大陆拥有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1],也成了批评家眼中与弗吉尼亚·吴尔芙并驾齐驱的“女祖先”和为科幻小说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女领袖”[2]。在她的多部获奖作品中,《从奥米勒斯出走的人》(下文均简称《奥》)(1974)是唯一一部多年入选我国高校教材的作品[3]。这一社会讽喻性质的短篇叙述了三个相对独立的事件,即现代滨海之城奥米勒斯市民庆祝“夏节”的狂欢、一个被囚禁孩子的悲惨和少数市民在观看了孩子的遭遇后痛苦地离家出走的结局。彼此独立的事件由层层设问相联结,立体呈现了美国消费盛行的社会现实;矛盾修辞、反讽手法、叙述者干预等叙事技巧和叙事策略的穿插并用,则使作品不间断地从叙事向意识做深度渗透,由消费享乐所引发的社会价值和信仰危机、现代政治伦理的悖谬得以尽情彰显,作家对未来社会发展走向的深切关注和忧虑也由此昭然若揭。本文从三个方面对该作品展开分析:美国消费社会所呈现的现实悖论,符号消费所导致的道德与信仰危机以及悖谬的现代政治的导引。
一、狂欢与悲惨——消费社会的现实悖论
“现代意义上的消费主义起源于19世纪末的美国。”[4]“第二次工业革命”使资本主义高速发展,为社会创造了日益丰富的物质财富,人们的生活从以生产为中心逐步转向以消费为中心。到20世纪20年代,以福特主义为代表的大规模工业生产方式使美国消费从少数富裕阶层的“炫耀式消费”演变为工薪阶层的“大众消费”模式,而二战结束后的20世纪50、60年代,美国人普遍对经济前景持乐观态度,恣意消费、尽情享受成为其普遍的消费模式,并逐渐内化为其社会的核心价值,消费社会已经形成[5]。消费社会的主要特征之一是,人们消费的目的不只是以商品为对象,而是更加关注所消费商品蕴涵的符号价值,试图通过对商品符号价值的消费构建新的文化认同方式,通过消费来实现自我、文化认同以及社会关系的意义。
消费社会的前提是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扩张,生产扩张的结果是消费活动和休闲娱乐时间的增长[4]。大机器生产一方面使人们的劳动观念发生改变,使美国人由曾经对“生产英雄”的崇拜转向对娱乐、体育明星的追逐,社会各界人士开始批判机器生产带来的过度劳动,大力宣传过度劳动对个人精神和身体造成的伤害,提倡休闲娱乐。与此同时,工业化的高速发展和生活用品的日益丰富为美国人的休闲娱乐从时间上和物质上提供了条件。康马杰称,这个时期的美国人“从曾经耗尽他们祖先精力的繁重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工作时间从每周60小时减为40小时,年休假也从一周延长为一个月和一个多月”。“有史以来,如何安排空闲时间第一次成了大问题。”[6],各种节日庆典因此成了人们休闲娱乐、满足消费欲望的一种最好方式。公园、舞厅、沙龙、电影院、赛马场、体育馆等公共场所则成为人们娱乐休闲的首选场所。《奥》一开篇呈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场景:现代滨海城市奥米勒斯市民正在进行“夏节”庆典活动。由全城男、女、老、少集成的游行人群在音乐、舞蹈的伴随下前往城北的一片“绿地”汇集,一场以赛马为主要活动的“夏节”庆典即将在此举行。音乐、舞蹈、鲜花、美食、赛马构成这一盛大节日庆典的元素,一场倾城出动、尽情狂欢的节日消费盛典已然开启。然而,接下来的文本却没有对奥米勒斯市民的节日狂欢做进一步渲染,而是以叙述者干预的形式转入对市民及其快乐的评说,由此将文本转入意识的深层,而接下来对一个孩子被囚禁的悲惨场景及市民对此反应的叙述,则对消费盛世之下快乐与悲惨并存的现实做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在这座快乐之城的一座漂亮建筑的地下室里,一个孩子被囚禁在阴暗狭小的工具房中。孩子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给它送食物的人,然而他们却对它异常冷漠,“他们中的一个可能会走进来,踢一踢这个孩子,让它站起来。其他的则从不靠近,只是用惊讶的、流露出厌恶的眼睛凝视着它”,对孩子“请放我出去”的乞求,“他们从来不回答。”阴暗狭小的空间限制了孩子的自由,劣质食物摧残着它的身体,人们的冷漠阻隔了它与外界的交流,这个曾经会说话的孩子,“现在它只发出一种‘哎——哈,哎——哈’的呜咽之声了”。所以如此对待孩子,是因为“他们都懂得自己的幸福、他们城市的美丽、他们友谊的温馨、他们子孙的健康、他们学者的智慧、他们工匠的技艺,甚至是他们收成的丰盛和他们宜人的天气,都完全依赖于这个孩子令人憎恶的不幸。”在这座现代城市,狂欢与悲惨这一对常态下颇具悖论性的事物已不再是相互矛盾、势不两立的存在,转而成为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它们相互并置,互为依存,由此展示出这座现代之城的现实悖论。由悖论现实衍生出的更为可怕的事实是,消费享乐欲望的膨胀使市民心中的善良、正义、同情等社会良知逐渐泯灭,伦理价值等道德底线被彻底模糊,随之而来的是人们道德与信仰的危机。
二、符号消费及其道德与信仰危机
从生产的角度强调工作伦理,并把“禁欲主义”视为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动力与源泉,是美国人从殖民地时代直到19世纪末形成的有关消费和休闲的观点的最基本注脚。美国人从一开始就崇尚以生产为重的自力更生、自我依赖、自我雇佣的工作方式。在他们的思想意识中,工作不仅仅是谋生手段,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个人依赖自己诚实无欺的劳动获得“自由”的途径。可以说,正是基于谋生的需要和追求自由的信念,美国人形成了自己的工作伦理观。与这种工作伦理相辅相成的是禁欲主义的消费观,倡导勤俭节约,反对过度消费,二者构成了在美国长期以来居于统治地位的清教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清教工作伦理和禁欲主义也就成了美国主流社会的精神支柱。
然而,随着消费社会的到来和人们消费欲望的膨胀,美国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发生了很大变化。工作不再被作为一种美德推崇和践行,相反娱乐消遣成为人们乐此不疲的活动;劳动与积累不再是生活目标,消费享乐才是其最终旨归。消费成为“人为刺激起来的幻想的满足,是一种与我们真实自我相异化的虚幻活动”[7]。诚如贝尔所言,“实际上,西方社会到了20世纪60年代,新教伦理和清教精神作为社会事实,早已被侵蚀蛀空了。它们仅仅作为苍白无力的意识形态拖延至今。”[8]奥米勒斯市民的现代生活为此做了绝佳注解:“中央供暖系统、地铁、洗衣机以及各式各样这里还没有发明出来的奇妙设备,采用空中的光源、无需燃烧的动力”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安逸、奢侈和丰裕”的同时,也使他们丧失了人生理想与追求,终日无所事事,酗酒、吸毒、色情成为他们寻求刺激的手段,消费享乐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奥米勒斯人引以为豪的满足感、胜利感“不是针对外在的敌人而感觉到的,而是因为共享世间所有人灵魂中最精致、最美好的部分,共享世间夏季的辉煌而感觉到的”,“他们所歌颂的胜利是生活的胜利。”至此已经昭然,奥米勒斯人对孩子悲惨遭遇的漠视只是缘于自我享乐的需要,“有用即真理”的实用主义伦理道德在这里大行其道,从“实利”、“效用”出发来考虑一切人生和社会相关的对象、活动和关系的实用主义和工具主义成为他们的生活哲学,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已荡然无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变得越来越功利和冷漠。由点及面,从市民个体价值沦丧衍生而来的是整个社会价值体系的失范。在这座现代快乐之城,以倡导善良宽容、主张公平正义等社会良知的学者和艺术家早已丧失了独立的主体地位,他们对这一极度扭曲的现实大加美化和称颂,用“只有痛苦才能使人聪明,只有罪恶才能引起兴趣”的信条有意无意地为囚禁孩子的恶行进行辩解,成为摧残孩子的地地道道的帮凶。显然,在这座现代消费之城,从普通市民到学者和艺术家、从现实生活到意识形态,消费享乐无所不及,由此引发的道德沦落、信仰危机在这里蔓延。
如果说对奥米勒斯市民的狂欢、被囚禁孩子的悲惨及人们的冷漠的叙述只不过是作品反讽批判的外在表现,那么小说的内在主旨则在于对消费语境下美国现代社会道德与信仰危机表达的深切忧患。厄秀拉在作品中试图揭示的是:消费的异化和欲望的膨胀必然导致伦理的失衡和价值的沦丧,并最终使人类陷入痛苦的深渊。作品最终以无法承受现实痛苦的少数人的离家出走结束全文,一方面昭示了这种痛苦的深重与不堪忍受,不啻是对美国现代社会道德沦丧敲响的振聋发聩的警钟,同时也传达出作家在对现实危机进行冷静思考后的艰辛探寻,表达出重振社会纲常的殷殷期盼。
三、悖谬的现代政治的导引
美国人科迪维拉在《国家的性格》中表述了如下观点:一个国家的国民精神、公共性格以及日常生活的样式和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紧密相关,并且有什么样的政治制度,就会有什么样的国民精神和生活方式[9]。对文本做进一步考察,读者便会发现,无论是奥米勒斯人的消费享乐还是对孩子不幸遭遇所表现出的冷漠及由此引起的道德与信仰危机,都离不开悖谬的现代政治的导引。
早在二十世纪初期,“‘摆阔性消费’就已被确立为领导者的标志”[10]。这一时期掀起的鼓励美国人到西部旅游的“先看看美国”运动则是一场兼具商业性和政治性的运动,而后者更盛于前者,因为它鼓舞了美国人在一战后的士气,使他们更加热爱自己的国家。“当这个国家确信消费美国生产的产品不仅是必要的而且还是值得赞美时,美国人便日益倾向于既当旅游者又当爱国者,在美国旅游,消费美国的景色。”[10]1952年艾森豪威尔当选为总统,结束了民主党战后动荡的时代,新政府寻求黏合与稳定,而战后富裕社会或消费社会的形成一方面使人们的欲望被无形地调动,使主体失去了主动性而成为被操纵的对象,另一方面则从物质上证实新政策的合理性和可行性。这些注重稳定,注重心理释放等新的政治意识对市民日常行为所产生的影响在当时不少小说作品中均得以体现。与20世纪初期为美国的民主政治歌功颂德的“糖浆小说”不同,这一时期的小说在消费享乐所导致的精神空虚、道德与价值沦丧等社会矛盾日益凸显之时,对矛盾产生的社会和政治根源进行了深层追问。《奥》所指向现代政治伦理悖谬之处在于:本应规范市民行为、体现历史和道德进步的法律成为统治者随兴而为的事物,“律法少得出奇”,更没有对罪行的界定。酗酒、吸毒、色情已不再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违法犯罪行为,而是精神空虚的人们寻求刺激的方式,司法虚无主义在这里弥漫。在这种政治语境下,人们难免滋生出一种凡事自我中心、毫无约束的道德无政府状态,现代道德体系趋于崩溃,整个城市因此变得疯狂与混乱。更具悖论意义的是,少有律法的奥米勒斯却有着严厉的社会条款:
如果这个孩子被从那个恶劣的地方带到地面上的阳光里来,如果它被洗干净了喂饱了,安慰好了,那将是件好事,毫无疑问;但是一旦这样做了,就在那一天那一个小时,奥米勒斯的全部繁荣、美丽和快乐就会凋谢,遭到毁灭。
显然,代表统治者意志的社会条款对不同生态下的公民有着严格而清晰的界定,贫穷与富裕、悲惨与快乐在这里相互并置,且互为依存。对界限的划分和倚重目的在于排斥他者,旨在限制一部分人不得享受尽管已颇丰富的物质产品,并显示出享有者地位的优越,二元对立的社会阶层因此得以建构;而以社会条款的形式对此进行规定则无疑显示出其不可撼动的强势地位,任何越界与颠覆都意味着对上层社会构成严重威胁,因此必将受到严惩。正是这些严厉的社会条款限制着人们意志的自由表达,“他们想为这个孩子做点儿什么。但是他们什么也做不了。”“那些条款严厉,毫无条件可言;甚至连一句温和的话也不允许对这个孩子说。”因此他们只好压抑心中的悲愤,默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被迫接受现实中那可怕的公正。“他们和这个孩子一样,是不自由的。”在这样的社会语境里,人们失去了评判和表达的自由,只能依照权力和欲望的标准来判断自我。自我感不再是“我即是我所是”,而是权力掌控之下的“我即是你所欲求的我”[7]。现代民主政治已异化为操纵民众意志的工具。权力被异化的背后是权力机构所承载的使命被搁置,社会和谐、道德进步等社会理想被置换为经济繁荣、消费享乐等现实目标。由此不难理解,奥米勒斯人对虐待孩子这一事件的集体失语所显示的道德沦落,即来自悖谬的现代政治伦理对民众自由意志的压制和异化。
美国作家西奥多·斯特金在1989年《洛杉矶时报》的一篇文章中这样评价厄秀拉:“害怕民主会发展成独裁;赞美勇气、毅力和冒险精神;……,最重要的是,厄秀拉·勒·魁恩几乎以奇异的方式考察、攻击解密、记录和披露了我们对现实的看法。”[1]厄秀拉以她的睿智把对时代的理解转换成讽喻故事,并巧妙地将叙事视角在不同场景和事件之间进行转换,全方位展示了奥米勒斯的悖论现实。在这个故事中,人物没有独特的个性和姓名,而是集体的化身,“他们”显然已不再限于一人一事,一时一地,而是覆盖了整个美国社会和国民,甚至也可以不局限于一国一族而扩大到影射整个现代文明的层次。作品明白无误地传达了这样一些价值观念:在一个物质富足但精神贫乏的社会,欲望的膨胀最终只能使人们信仰缺失、道德沦丧,使社会秩序混乱、社会发展陷入困境。“出走者”内心深处的道德负罪感和前途无望的焦虑感,或将成为整个现代社会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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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蒋道超.德来塞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
2010-05-18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09YBB096);湖南省教育厅科研项目(09C238);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校级课题(XYS09S46)
刘霞(1978-),女,湖南常德人,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