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苏轼婉约词
2010-03-03○陆昕
○陆 昕
豪放是后人对苏轼词风的一致评价。苏轼也确实以深沉厚重雄放阔大的风格开辟了词作的新领域。然而,苏轼同时也创作有一些从传统意义上讲属于婉约的词。就一般情况而言,这些词未能引起足够注意。比如:
去年相送,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少年游·润州作》)
作者代人设词,全词借思妇口吻表现离别之情,缠绵悱恻,低回宛转。这种“代言体”的表现手法源于晚唐花间派创始者温庭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词体现了苏轼对婉约词继承的一面。值得留意的是,从这首词中,可以发现柳词的痕迹:柳永《御街行·前时小饮春庭院》:“惟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其命题、手法及意象都与此词结尾十分相似。可见,苏轼的婉约词也濡染柳氏词风。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苏轼并不排斥婉约词,更善以婉约抒胸臆。他是抱着“虽可爱终可鄙,虽可鄙终不可弃”的态度继承婉约派的创作方法。这首词情调幽怨缠绵,借物拟人,情景交融,有神无迹,“即物即人,两不能别”,也许这就是后人评此词“压倒古今”远胜原韵之所在。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奇支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洞仙歌·冰肌玉骨》)
词中虽有“冰肌”、“玉骨”、“素手”、“钗横”、“鬓乱”等语,却并无妖艳放荡之意,而是将写景、叙事、抒情熔铸一体;一方面体现出作者感叹人生易老,美景易逝的怅然之情,另一方面又借夏夜的曼妙时光和宫廷生活的浪漫情调警示人生,展现了清丽高雅的词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荫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禾农艳一支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贺新郎·乳燕飞华屋》)
《全宋词》(套装全5册),唐圭璋编,中华书局2009年3月版,380.00元
这个本事无论是实有其事,还是借题发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苏轼此词借石榴花的孤高脱俗表明自己坚定的人格追求,又以石榴花的艳半开衬托自己的怀才不遇,再借秋日的悲凉抒发内心的怅惘。词境婉约含蓄,意蕴深沉,他人不能及也。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春景》)
词中“笑”与“恼”不但巧妙地传达了词人前段伤春、后段伤情的心境,同时也使整首词鲜活生动,富有人生哲理。正是这种深幽渺远的意境,让人觉得婉曲动人。同时,“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则体现了苏词特有的超然旷达。
从晚唐五代“花间词”所奠定的词为艳科、香软柔媚的基调,延续到北宋中期的柳永等人,婉约词已经发展到极致,苏轼对此亦有继承,但同时又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苏轼的婉约词不再艳靡绮丽,而变得深沉旷达具有豪放排宕之势。看似缘情,却摆脱了那种温柔香软、缠绵悱恻、不能自已的情调,展现出深沉蕴藉、含蓄奋发的精神世界。试将苏轼的婉约词与柳永作一比较,便知二者在感情、思绪、气韵及描写对象、手法上全然不同。如:
柳永《定风波·自春来》中句云:“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两首词皆讲男女之情,不过二者意境和气象完全不同。柳词显得亲热、实在,特别具有世俗生活和市井细民的场景、趣味和寄托。而苏词则意境阔大,思绪深远,充满对人生哲理的思索。柳词闭目即可想见男女二人相依相偎,朝欢暮乐度时光。而苏词即使写男女之情,也是以此为起点,将其引向苍茫人生和深沉哲理。因而李清照评柳永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不无道理。
又如,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两首词皆借景喻情。柳词读之很美,并从意境之美上胜苏词一筹,也就难怪“杨柳岸晓风残月”成为某种特定意境下某种特定心绪的绝佳描写,成为“千古名句”。而苏词虽伤春,“枝上柳绵吹又少”,下句却马上表达出更加旷达的气度和广阔的胸怀:“天涯何处无芳草”。因而,也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名句。值得玩味的是,面对差不多同样的情景,柳词体现孤独落寞,苏词则表达豪放洒脱。
再如,柳永《定风波·自春来》:“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销,腻云,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苏轼《贺新郎·乳燕飞华屋》:“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二词同样描写爱情中的女子,柳永笔下是一个娇媚慵懒为情颠倒如痴如狂的小家碧玉,苏轼笔下则是一位不愿与“浮花浪蕊”为伴孤傲清高的女性。柳词中的景致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苏词则是“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柳词中的女性形象是“暖酥销,腻云,终日厌厌倦梳裹”,苏词则是“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柳词中女性的神思是“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苏词则是“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由以上可见,苏轼的婉约词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又有所变化。他将浓厚的哲理,深广的情怀,不同凡俗的情爱溶入词中。清代王士祯于《花草蒙拾》中说:“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东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的确,苏词的婉约正如其豪放,自成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