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学还会有什么新问题
——也谈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
2010-02-17李涛
李 涛
(台州学院人文学院,浙江临海 317000)
文艺学还会有什么新问题
——也谈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
李 涛
(台州学院人文学院,浙江临海 317000)
目前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主要在于文学理论的知识生产不是建立在必要的文学积累与储备上,已经演变为知识的自我推演与整合,从而导致文学理论知识与文学实践之间形成难以逾越的距离,知识的交换只能在知识生产的内部完成,又反而加速知识生产的运转,最终导致文学理论知识的无根和膨胀。化解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应着力改革文艺学学科的课程设置和培养模式,重视知识生产主体的文学素养和文学积累,让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中的问题意识与文学生产中的问题意识之间形成良好的互动,通过改进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方式,把文学理论知识真正引向广阔的文学实践和社会实践。
文艺学;知识生产;危机
如果按照惯例把文艺学狭义地理解为文学理论的话,学者们近十年来的学科反思与讨论表明,目前我国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已经陷入严重的危机。但是何为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危机是怎么形成的?如何化解目前的危机?在这三个基本问题上,论者是人言人殊,各照隅隙。由此,笔者也谈一点浅近的思考,求教于各位学者。
一、何为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
在何为文艺学知识生产危机这个问题上,笔者较为赞同“危机”论发起者之一陶东风先生的观察与判断。他认为目前的文艺学学科已经“丧失了学科的自我反思能力又无法回应日新月异的文艺实践提出的问题”①。假如承认知识生产危机和经济生产危机之间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那么,在何为文艺学知识生产危机这个问题上,陶东风先生已经敏锐地触及到危机的实质,但是由于他的视点主要集中于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反思,导致他对危机的表述还不够具体和充分。
“危机”一词的含义比较多,但当它和“生产”联系起来时,一般是指经济危机。按照马克思的看法,现代经济危机的发生并不是源于商品生产的不足而是因为商品生产的过剩,但过剩也不是说商品多得超过了社会的基本需求,而是指支配商品生产的社会主体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关闭了商品进入社会实际需求的交换通道,导致源源不断的商品被积压在生产的系统内,真正的社会需求又得不到应有的满足,所以经济危机的实质是社会商品生产和社会实际需求之间的相脱节,经济危机的责任主要在于组织与支配经济生产的社会主体。知识生产当然不同于一般的社会经济生产,尤其是人文知识的生产,它主要是一种精神和价值的生产,但知识作为人们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实践中所积累起来的认识和经验的基本定义和可利用性的总体特点,决定知识生产的实际能力与效果以及知识生产机制的构成也取决于知识回归社会需要、指导社会实践的状况和水平。从这一点看,它和社会经济生产又是相似的。因此,知识生产危机的实质也不是知识生产的不足问题,而是知识生产与社会实际需求之间相脱节的问题,其责任主要在于负责知识生产的知识分子主体。
文学理论是对人类文学实践活动的经验总结和理论阐释,具有比较鲜明的实践性。“文学理论作为一门理论形态的科学并不是凭空产生的,也不是个别理论家杜撰出来的,而是从长期的、多种多样的文学实践中总结出来的。”②从逻辑上讲,文学理论知识不可能是悬挂在空中的蛛网,它应当是从文学实践中生产出来也应该再回到文学实践中去。问题在于常识往往不等于事实,逻辑上已经得到澄清和论证的认识,未必就能够一定转化为不折不扣的相应行动和名副其实的事实,理论的推定由于缺乏相应的实际约束机制而时常被实际所否定。就文艺学知识生产而言,知识的实践性与知识生产的实践性,是这门学科得以存在的主要合法性。但是这个近似于常识的合法性,长期以来由于其常识的原因而没有对具体的知识生产主体形成卓有成效的约束力。如何测定文学理论知识是否从文学实践中来,如何检验文学理论知识能否回到实践中去,这在文艺学的学科建设中还是比较模糊的。
由此,笔者认为文艺学知识生产危机并不是从生产的角度来推定目前文学理论知识的不足与匮乏,而是表明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相对过剩,即生产的文学理论知识无法回归文学实践,不能有效满足社会理解文学的需要,从而大量积压在文艺学学科的内部,导致知识在生产系统内催化出“不及物”③的知识生产逻辑并按照这一逻辑进行自我的繁殖与膨胀。在文艺学学科中,一方面是文学理论知识的极度膨胀,另一方面是真正能够回归文学实践、有效满足文学发展需要的知识又极度匮乏,这就是目前文艺学知识生产的真正危机。
二、文艺学知识生产危机是怎么形成的
既然明确了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就应该追问文艺学知识生产危机是怎么形成的,即思考文艺学是怎么与文艺实践相脱节的。陶东风先生认为危机源于文艺学知识生产中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曹卫东先生认为危机在于文艺学知识生产坚持的是科学主义道路④,章辉先生则认为危机是由于电子媒介和视觉文化的兴起而引起的⑤。这些研究从不同的角度深刻反思了危机产生的原因,有益于我们对危机的认识和思考,但这些原因并不是文艺学知识生产步入危机的最直接原因。因为不论是本质主义还是科学主义,都不是必然地引起文艺学知识生产和文艺实践相脱节的问题,这可以从西方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和中国早期现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中得到很好的说明;而新媒介和视觉文化的兴起引起当前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焦虑,恰恰说明了文艺学知识生产早已置身于危机之中而至今还缺乏应对的策略和能力,因而不能将其当做危机发生的真正原因。此外,文艺学知识生产危机的主要责任在于知识生产主体,对危机根源的分析也应该集中于知识生产主体,而本质主义、科学主义和新媒介的兴起,是这个社会共同的人文知识生产问题而不是文学理论知识生产单独的问题。
据此,笔者比较认同朱立元先生的看法,他认为文艺学知识生产中“学院气比较重”,优先考虑甚至过分看重“理论的自洽性和体系的完整性”,从而导致文艺学与文艺实践的相脱节。⑥这切中了危机形成原因的真正要害,但又是什么原因导致文艺学知识出现过重的学院气和特别看重理论的自洽性和体系的完整性呢?他并没有进一步追问。笔者以为其中的原因并不复杂,就在于文学积累与储备的缺失。
所谓文学积累与储备的缺失,是就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主体而言的,是指现今的文艺学学科中知识生产主体较为普遍地越过必要的文学积累与储备这一重要基础而直接成为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主体,从事着从理论到理论的文艺学知识生产。它体现在两个环节:一是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主体的生产中文学积累与储备的缺失,表现为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主体的职业化;二是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中文学积累与储备的缺失,表现为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专业化。
普通的个人如何成为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主体?按照文艺学的学科逻辑来看,应该首先从了解真正的文学实践开始,尽可能地去阅读作品、认识作家和了解文学史,沉入到文学之中,打好文学的基础,然后通过文学理论知识的疏导,掌握文学思考的基本方法,培养文学思考的品质和能力。但是,当今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主体的生产中,文学理论知识的传授成为唯一的方式,必要的文学积累被省略了,高度依赖文学理论知识的直接灌输,至于写不写文学作品、读不读文学作品、读多少文学作品这些与文学实践密切相关的重要问题已经无人过问。相应的对文学理论专业方向人才素养的测评,也主要测评关于文学理论知识的了解、熟悉和思考程度,至于对作家与作品、文学史和文学现状的了解广度和深度,也是被忽略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主体已经蜕化为职业化的文学理论知识的实际接受、传播与生产者,他们在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知识中流连忘返,皓首穷经,过去那种以文学为基础融创作、阅读和批评为一体的综合型文学理论人才基本上绝迹了,代之而起的是“三无”式与职业化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主体。此处的“三无”,就是指文学创作经验、作品阅读体验和文学批评实践的严重缺失。
缺乏必要的文学积累与储备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者,如何从事文学理论知识的实际生产呢?当然只剩下从理论到理论的知识生产了。所谓从理论到理论的知识生产,就是依据现有的文学理论知识推演出新的文学理论知识。假定文学实践活动为 L,那么根据L而总结、升华出来的文学理论知识当为L′,现在的文学理论生产不是从 L到 L′的创新而是从 L′到 L"的生产。L′是注重实践与事实的经验型知识,生产本身具有原创性;L"则是比较注重符号规则与话语链接的非经验型知识,生产本身具有复制性。因此,职业化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主体,必然导致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日益专业化,而专业化的倾向又反过来把那些真正具有文学经验、关心文学问题和思考文学存在的人排除在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缺乏文学积累与储备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者,能否在实际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中充实自己的文学积累与储备呢?从逻辑上讲,这是可能的,但现实并非如此,现行的学科运行机制和学术评价机制使得这种生产中的充实成为不可能,更何况大多数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者早已习惯了这种从 L′到 L"的知识生产呢?
这种从L′到 L"的专业化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其极端形式就是文艺学知识的“跨时空拼凑”⑦,它不仅丧失了文学理论知识的历史性和民族性,更主要的是丧失了现实针对性,因为每一种 L′都是针对具体的 L而产生的,当我们忽视了 L的时候也就忽视了具体的现实、历史与民族等问题。由此而来,文学理论知识生产怎么能不与具体的文学实践相脱节呢?不了解作家和作品,不了解文学的历史和现状,没有对文学的切身感受,即使有文学实践这样强烈的意识,那它也是观念的、想象的意识,与真实的文学实践差之千里。只有与具体的文学实践相脱节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才特别关注理论自身的自洽性和完整性,显示出浓厚的学院气。
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文学理论知识具有特定的品质和自身的逻辑,但毕竟是先有人类的文学实践活动,才有文学理论的,因而只要承认文学理论知识是对文学实践的总结和阐释,那就应该把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建立在必要的文学积累与储备上,建立在对文学实践的了解和掌握上。当然,也许有人会反问:既然文学理论知识都是由具体的文学实践而来,那么了解文学知识不也就是在了解具体的文学实践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文学理论知识毕竟不再是文学实践的本身了,从理论到理论的生产,只能让文学理论知识离具体的文学实践越来越远。
三、如何化解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
化解目前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危机,直接强调驱除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或扩大文艺学边界都很难成功。如果说源于二元对立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有可能或者已部分地造成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与文学实践相脱离的话,那么,我们也无法保证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不会产生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与文学实践相脱离的现象,结果可能正如保罗·费耶阿本德所说:“所有形而上学的清除远没有增加剩余理论的经验内容,反而更易于使这些理论僵化为教条。”⑧同样的道理,扩大文艺学边界也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如果相脱节的问题依然存在,那么,把文学的边界横向地扩展到文化领域仅仅意味着把文学理论的危机问题带进了文化研究及其相关的知识生产。所以,这两种策略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相比之下,朱立元先生指出的方法具有治本的性质:“现在看来,当代文艺学的革新和建设,要从深入研究文学现状和现实问题入手,以回答、解决现实问题为根本目的。”⑨
如何才能让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者“深入研究文学现状和现实问题”呢?朱先生没有对此展开明确的分析与讨论,笔者揣测他可能有两个方面的顾虑:其一是深入的尺度问题,也就是如何研究文学的现状并且研究到什么程度才能称之为“深入研究”;其二是深入的态度问题,既然深入的尺度一时还无法界定,那么,所有从事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者只要在他们的知识生产中举证过作家作品或文学现象,都可以声称自己的理论是从文学现状的研究中产生的。因此,为了避免这样的顾虑,笔者认为不妨把“深入研究”的提法换为几个具体的测评指标,譬如:熟悉文学史的深度、了解作家创作的程度、阅读文学作品的广度以及从事文学批评的频度。假如能用这些指标加以对照,那些习惯于文学理论“跨时空拼凑”并辅以一定文学现象加以佐证的文学理论生产者,不管说得多么专业化,也能立刻令其回到“原形”。在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中,文学实践虽然含义甚广,但它毕竟不是一句说说而已的空话,是不是真正从文学实践中来的,不是生产者说了算的,而是要看产品的自身构成有没有运用文学实践这一原材料、用了多少这样的原材料,这些问题只要换成生产成果的角度,还是可以确定的。
生产无论是就成果而言还是就过程来说,都是由生产主体起重要决定作用的。因此,要改变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与文学实践相脱节的危机,关键是要改变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主体的生产方式,要把目前主要依赖于文学理论知识的这种主体生产单一模式,变成由文学理论和文学实践共同生产主体的双向模式,加强主体生产中文学的积累与储备,普遍提高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者熟悉和掌握文学实践的意识和水平,重新塑造既能潜入文学之中又能出乎文学之外的复合型的文学理论人才。如果主体的生产问题能够得以很好解决,那么,主体在实际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中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文艺学知识与文艺实践相脱节的危机也就不存在了。
当前来看,克服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主体生产中的单一模式,应着力改革文艺学学科的课程设置和培养模式,增加提高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者文学素养和文学积累的课程,培养他们自觉熟悉创作、了解作家、阅读作品、梳理文学史和掌握文学现状的意识和能力,以此打开他们认识文学实践的视野,让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中的问题意识与文学生产中的问题意识之间形成良好的互动,通过这种改进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方式,把文学理论知识真正引向广阔的文学实践和社会实践。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者并不是天生就和文学实践相脱节的,这可以从我国古代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中得到充分的说明。即使在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现代化和学科化的早期,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者依然保持着与文学实践之间的水乳交融,像黄侃 1917—1918年间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概论”,但同时也讲授“汉魏六朝文学”和“唐宋文学”的课程。⑩源于知识生产与文艺实践相脱节的文艺学学科的僵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不是本文要探讨的,笔者在此要强调的是,只要承认僵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并看到这种僵化的原因,那么,文艺学完全可以通过自我的调整来克服这种僵化。
文艺学还会有什么新问题?这是每一个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者都十分关心的,也是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起点。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从什么角度来问这个问题,是按照文学理论知识的自身逻辑来问还是按照文学实践的事实与现状来问?不同的询问路径当然会生产不同的知识。笔者时常焦虑的是,面对现有的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知识宝库,我们依据理论知识之间的打通、嫁接、演绎等方法,真的能创造出新的文学理论知识吗?我国古代文论在讲文艺创造时特别强调“虚静”,道家思想在讲个性自由获得时重视“心斋”与“坐忘”,这对我们的文学理论知识的创新有没有启发呢?与其在前人的文学理论知识中徘徊与焦虑,倒不如彻底一点,先忘掉所谓的文学理论知识。忘掉现有的理论与知识,又该何去何从呢?伽达默尔在他的阐释学中曾经指出,为了使遭到歪曲和改写的经典重新获得解释的价值,就必须用“返回”的方式回到歪曲和改写之前。不妨把他的方法延伸一下,我们忘掉文学理论知识 L′,回到文学 L的自身,或许能够发现真正的新问题,独辟蹊径,创造出新的文学理论知识。
注释
①⑦陶东风:《大学文艺学的学科反思》,《文学评论》2001年第 5期。②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 7页。③吴义勤:《批评何为?——当前文学批评的两种症侯》,《文艺研究》2005年第 9期。④曹卫东:《认同话语与文艺学学科反思》,《文艺研究》2004年第 1期。⑤章辉:《文学理论知识创新的焦虑与新媒介文化的产生》,《社会科学》2008年第 2期。⑥⑨朱立元:《关于当前文艺学学科反思和建设的几点思考》,《文学评论》2006年第 3期。⑧[美 ]保罗·费耶阿本德:《知识、科学与相对主义》,陈健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 91页。⑩北京大学:《文科本科第二学期课程表》,《北京大学日刊》38号,1918年 1月 5日。
责任编辑: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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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0)06—0229—04
2010—08—04
李涛,男,台州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