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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欢离合总无情——南宋遗民词人心灵体验再探

2010-02-16

肇庆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遗民词人

丁 楹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在唐宋词人群体中,南宋遗民词人属于十分独特的一群 ,他们生活在南宋亡国前后那一可悲的历史时期,身受家国沦丧的惨痛,成为最下等的亡国之民,严酷现实彻底改变着词人们的生活道路,是以夏承焘先生说:“有宋一代词事之大者,无如南渡及崖山之覆,当时遗民孽子,身丁种族宗社之痛,辞愈隐而志愈哀,实处唐诗人未遘之境,酒边花间之作,至此激为西台朱乌之音,洵天水一朝之文学异彩矣。”[1]231虽然同属于新旧王朝鼎革的大变乱时代,较之南渡词人虽已山河破碎,金瓯残缺,但尚有可为,崖山之覆却使南宋遗民词人经历了历史上第一次汉族政权完全被少数民族政权所取代,神州陆沉,虽欲有为亦不可能[2]。

一、石头城上试倚——反思色彩

关于“隐居”,汤因比在《历史哲学》中专辟“退隐和复出”一章予以讨论,他认为:“退隐使人首先离开了行为进入了狂想的境界,然后又从狂想的境界中走出来,达到了一种新的和更高的行为水平。”[3]南宋遗民词人基于现实的原因走向隐逸,走向山林云水间,从而进入狂想的境界,他们的狂想表现为整整一代词人群体对历史、现实的思考,对社会、人生的反思。如:

直上倚天楼,怀哉古楚州。黄河水,依旧东流。千古兴亡多少事,分付与、白头鸥。 祖逖与留侯,二公今在否。眉尖上,莫带星愁。笑拍危栏歌短阕,翁醉矣,且归休。——王奕《唐多令》

历史是连绵不断的。书面的、口头的传播使它成为当代人人生的参照物。南宋遗民词人从对历史的观照中,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朝代一兴一亡,更替何其快也,“江山如旧,朝京人绝。百年短短兴亡别”(刘辰翁 《忆秦娥》)、“谁在旧家殿阁,自太真仙去,扫地春空”(王沂孙《庆清朝》),在短短的一百多年间,辽、北宋、西夏、金和南宋几个王朝相继在战火中覆灭,在暴力和强权面前,人命犹如蝼蚁,荣华更如烟云,历史人物、建功立业,豪杰一世如祖逖与留侯辈,而今安在哉?只不过是“乌兔相催天也老。千古英雄杯土”(何梦桂《大江东去》)尔。当一切社会的人伦道德、公理秩序,都变得毫无意义时,严酷的现实迫使敏感的、善感的、多感的、能够感人所不能感的文士们不由得不对其自身的价值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产生怀疑,不由得不引起他们对历史意义的思考和对人生价值的追问,不由得不使他们滔滔的感触去又来:

寒空旧是题诗处。葬云烟、缠蛟舞凤,东吴西楚。千古新亭英雄梦,泪湿神州块土。叹落日、鸿沟无路。一片沙场君不去,空平生、恨恨王夷甫。凭半醉,付金缕。——刘辰翁《金缕曲·九日即事下阙》

亡国之音哀以思。这种对历史的反思,将强烈的历史感、时代感浓缩于词心之中,在遁迹田园、啸傲林泉的隐居生活中所流露出的兴亡之叹、沧桑之感,有着极深刻的内涵,显示了词境的扩大,增强了词作表现社会生活的功能。

本来,词是在“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手,按拍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妖娆之态”(欧阳炯 《花间集序》)的文化环境下发展成熟起来的,这种特定的状况,限制了词在内容、境界等方面的发展,使“晚唐五代和北宋婉约派的词人们在软红阵和风月场中拼命打滚,他们似还腾不出身子来体验世俗生活以外的山林之趣,也无暇对喧闹而又倏忽的人生作袖手旁观的冷静思考”[4],南宋遗民词人的隐居生活则使他们的个性和思想,与魏晋士人一样,莫不闪烁着对于人生价值、意义和归宿的深刻反思,无论是大声疾呼、慷慨激昂,或低徊婉转、寄托深微,都在词作深层里注入了一种对生命本体、个体价值的思考,体现出一种比较强烈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他们认识到了“身世蝶、侯王蚁”(王奕《贺新郎》),从而敝屣荣华,浮云生死。不仅如此,他们的生命意识还进而表现在体验到这种生命短暂、人生忧患后的情感活动、心理状态:

形胜地。西陵往事重记。溶溶王气满东南,英雄闲起。凤游何处古台空,长江漂渺无际。 石头城上试倚。吴襟楚带如系。乌衣巷陌几斜阳,燕闲旧垒,后庭玉树委歌尘,凄凉遗恨流水。 买花问酒锦绣市。醉新亭,芳草千里。梦醒觉非今世。对三山、半落青天,数点白鹭,飞来西风里。——陈允平《西河》

从上面的咏史词可知,咏史实际上也是咏怀,是遗民词人在吟咏自己的心灵体验。而遗民的心境往往是最具有文化色彩的,可以说,遗民心灵体验往往是一代文化遗迹的反映。南宋遗民词人在把社会历史与自然风物相对照时,更加容易感受到历朝历代的短暂易逝、人生更如匆匆过客。江水漂渺,滚滚红尘,匆匆太匆匆,几度夕阳红。无论是东南王气,还是吴襟楚带,以及那些时代的英雄人物们,都已散消逝亡。他们不禁要感叹:“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汪元量《莺啼序》)。正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既然如此,建功立业,积极进取,还有多大意义?在一些遗民词人看来,建功立业诚美事,然则大功业非大争求不可得,或求而无成,或既得而复失之,为了权力名位、物质欲望,而终日营营,忧心忡忡,人生百年,何愚为此惹事烦劳?再者,南宋遗民词人后来大多经历过忧患,深知不饥不寒之至乐。所以,历史虚无、人生苦短的感触往往又成为南宋遗民词人在隐居生活中“狂想”的产物,并进而体现在对整个人生意义的反思上。具体而言,就是他们开始怀疑、否定传统士人积极进取的人生价值观而逐步形成了新的人生价值观,这是南宋遗民词人在退隐生活中从“狂想”的境界中走出来后,达到了新的和更高的认知水平。

二、作成陶谢风流——晋人风度

南宋遗民词人大多是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之士,他们在述往事,思来者,在反思历史时,由于时代环境、个体命运与晋宋名士的相似,故而在他们身上找到了精神支柱,借鉴到了解脱痛苦、化其郁结的出路和方法,就是:“屡舞高歌,作成陶谢风流”(周密 《声声慢》)、“待学取当年,晋人曾约”(张炎 《台城路》)、“拄杖笑谈卿与我,不减晋人风度”(赵必象《念奴娇》),学取了晋人的风度。

这些生活方式和人格风度深层表现的是对晋人精神自由的向往与追求,审美趣味明显向晋宋时代人靠拢。晋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5],南宋遗民词人也是这样,因为他们对魏晋风度的接受与推尊是全面的。首先,他们是从人与社会的角度出发,在感叹时世,抒发忧郁时,想起晋宋士人:

老子平生,辛勤几年,始有此庐。也学那陶潜,篱栽些菊,依他杜甫,园种些蔬。除了雕梁,肯容紫燕,谁管门前长者车。怪近日,把一庭明月,却借伊渠。鬓边白发纷如。又何苦招宾欤。 但夏榻宵眠,面风欹枕,冬檐昼短,背日观书。若有人寻,只教僮道,这屋主人自居。休羡彼,有摇金宝辔,织翠华裾。——蒋捷《沁园春·为老人书南堂壁》

没有摇金宝辔,没有织翠华裾;没有鸿儒文士,他们的生活可谓简陋而凡俗,但却可以不必理会门前长者车,摆脱了现实政治俗务,也就没有了凡夫俗子的干扰,公文案牍的劳形,修齐治平的束缚,礼义廉耻的做作,令人身心轻快,恬然自安、自由舒适。南宋遗民词人所作的这类表现晋宋时人审美趣味的词“甚有奇气,……每读之爽神数日”[6]1411。

南宋遗民词人还能从人与自然的角度出发,深入至魏晋士人的超然情怀,站在人生终极处关注生命本体的意义,寻求精神的解脱与自由,在山林云水中摆脱俗累,充分感受自然田园风光的美,乃至把个体生命融入自然大化,返朴归真,回归自我本体:

信山阴、道上景多奇,仙翁幻吟壶。爱一丘一壑,一花一草,窈窕扶疏。染就春云五色,更种玉千株。咳唾骚香在,四壁骊珠。 曲折冷红幽翠,涉流花涧净,步月堂虚。羡风流鱼鸟,来往贺家湖。认秦鬟,越妆窥镜,倚斜阳,人在会稽图。图多赏,池香洗砚,山秀藏书。——周密《甘州·题疏寮园》

一丘一壑,一花一草,构成了平淡悠远的自然情境,写出了隐居生活环境的清新可喜,是隐逸归来安宁适意心境的外化,字里行间,充满着作者对退隐生活的热爱和沉入其中的喜悦,南宋遗民词人们在隐居生活中的创作,汇成了让人产生强烈审美感受的山水田园词。

虽然,对山水田园的爱好并非始于晋人,早在庄子时代就有 “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外物》)的说法,但对山水之美的发现和表达却应该始于魏晋。魏晋开始的隐逸之风启发了士人们直接“玩物审美”[7]的山水意识,所以,咏物题材的诗歌在山水田园诗中往往占了大部分。而南宋遗民词人的咏物之作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是空前的,正如夏承焘先生所说:“王、唐诸子,丁桑海之会,国族沦胥之痛,为自来词家所未有。宋人咏物之词,至此编乃别有其深衷新义。”[8]这更值得我们从隐逸文化启发了词人们的“玩物审美”的角度加以审视。通过“玩物审美”、“感发吾心”的咏物词,在形神毕肖的物象刻划中,有着词人心中极为深切的感慨,它的勃兴,显然是南宋遗民词人在隐居生活中“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隐逸文化所独备的艺术审美潜力——即个体人格的独立与自由精神的获得,决定了遗民词人对于晋宋士人的欣赏与接受,既有明确的理性追求,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趋向,其深层表现是审美趣味明显向魏晋时代人靠拢。魏晋士人的开放胸襟、不羁才情、放浪性格,使他们能够接受宇宙和人生的真谛,了解它的意义和深层境地。我们认为,宋元易代之际与魏晋时期有很多相似之处:战乱与朝代更替的频繁,一方面,无情地击碎了士阶层传统的历史观和社会理想;另一方面,也把人生最基本的前提——个体生命的存在与价值问题突现在了士人面前。因此,所谓晋人风度“主要包含两个层面;一是审美理想的崇尚高标远韵,飘然清逸的风度;二是人生态度、行为方式的心寄水云间,怡情于自然山水”[9]。南宋遗民词人正是在隐居生活中从人生态度、行为方式上准备了足够的感情和经验,理解和接受了那一代放浪不羁的前辈名士,说到底,是他们在文化上对魏晋士人的认同与选择,是遗民词人心理需要与魏晋士人主体精神相契合,从而导致他们在审美理想上也崇尚高标远韵、飘然清逸的风度。

南宋遗民词人的 “晋人风度”,远继晋宋名士、近承姜夔。因为“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翰墨人品,皆似魏晋之雅士”,“虽终身草莱,而风流气韵足以标映后世”[10],所以“白石意度”、“尧章之风”,受到了南宋遗民词人的推尊,在当时几乎成了品评人物、评价作品的价值标准和理想规范。如:张炎评友人王沂孙说:

王碧山……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琐窗寒序》

王沂孙评周密其人其词说:

白石飞仙,紫霞凄调,断歌人听知音少。——《踏莎行·题草窗词卷》

舒岳祥评张炎诗说:

诗有姜尧章深婉之风。——《赠玉田序》

仇远评张炎词亦说:

《山中白云词》……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山中白云序》

姜夔大半生过着江湖散人、近于隐逸的生活。他十分羡慕那种襟怀萧散、性行高洁、隐居不仕、啸傲山林的隐士,有时自己也觉得已经成了那样的隐士。如他说自己“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松作客归”(《夜自石湖归苕溪》)、“甫里闲居耕钓乐,范张高处陆尤高”(《三高祠》),故他精神个性中隐居逸趣、江湖野兴颇浓。他还说:“不问王郎五马,颇忆谢生双屐,处处长青苔”、“何时共渔艇,莫负沧浪烟雨”(《清波引》),其词多钟情于独立于个体生命以外的自然风物,青山流水、白云淡月、梅菊松荷、柳堤竹溪等等,词笔从绮罗香泽、琐窗朱户移开,驱散了词笺笔上的脂粉气。姜夔作为唐宋词史上一个具有魏晋风度的特殊人物,在其后的南宋遗民词人身上找到了最为合适的精神传承,他们在遁迹隐居、流落江湖的生活中,也对山林云水、田园风光、清笙幽箫、品竹赏梅有着强烈的爱好,这种隐逸情志与自然风物相契合,使其词呈现出一种高雅不俗的生活趣味和思想内蕴。如:“平生几两谢屐,任放歌自得,直上风烟”(张炎 《瑶台聚八仙》)明显不同于溺于艳情、耽于酒色的俗艳词。无疑,宋元之际隐逸文化的勃兴及隐逸人格精神的阐扬,铸就了遗民词人的晋人风度和骚雅词境。

三、景物总成怀旧——遗民意识

一般说来,“遗民”一词有两层含义,一指亡国之民,二指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前一种与隐居生活关系不大,后一种的遗民则大都是隐居不仕的。

南宋遗民词人应归为隐士的一类,他们生为南宋朝臣,在“词至南宋而极,然词人之无行至南宋而极”[6]1412的社会环境下,拒不出仕新朝,操守自励,一部分词作正反映了他们当时的心情: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张炎《月下笛》

本词小序说寓甬东积翠山舍隐居时,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使他动了黍离之感。“连昌约略无多柳”、“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等句,写出了“天涯倦旅”的词人对故国、故人无限深切的怀念。失落,总是美好的。这种思乡情绪,实际上也是遗民意识的自然流露,犹倚梅花树的翠袖佳人,指的是那些和他一样隐居不仕元朝的南宋遗民,词人赞扬他们的气节,也借以寄寓自己的遗民情怀。

南宋遗民词人归隐后,积郁于心的民族自尊、故国情怀,使他们在残山剩水之间,无论是对花见月,还是别亲送友,总要联系和归结到故国故家之思:“剪燕心情,呼卢笑语,景物总成怀旧。……尽教宽尽春衫,毕竟为谁消瘦。”(周密《探春慢》)“至其刻羽引商,应弦赴节,览荒凉之宫殿,梦里繁华,游消歇之湖山,尊前老大,今读频洲之谱,草窗之词,如听开元旧曲。”(《宋遗民类集序列总目·宏文集序》),这样的遗民意识可以说是融入了词人生命之中,也极大地改变了词作的题材和风格。南宋遗民词人陶醉于山水而不沉溺于声色,清丽秀美的湖光山色,是他们共同的审美对象;情寄深远的遗民哀思,是他们相似的感慨襟怀: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人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周密《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

在隐居生活中,南宋遗民词人以自然山水为审美对象,流连景物,从自然风物吸取美感,获得创作灵感,通过自然景物的媒介,抒发对故国故人的思念和哀悼:“欲寄梅花、莫寄梅花”(汪元量《一剪梅》)、“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周密《高阳台》)、“谁解倚梅花”(蒋捷 《南乡子》)、“雪销未尽残梅树”(刘辰翁《青玉案》)、“欲吊梅花无句”(罗志仁《风流子》)、“冰心更苦,都说与梅花”(何梦桂《摸鱼儿》),对梅花的偏爱出自南宋遗民词人高洁的人品、高雅的艺术情趣,也就是说:“宋末词人语馨旨远,浅涉者每视为流连景物而已,不知其忠愤之忱寓于谐声协律中”[6]2561。

虽然,元代文网不甚严,但统治者对文人们的遗民意识还是有所压制的。元代刑法规定:“诸乱制词曲,为讥议者流。”[11]刘辰翁有《月诗》:“霓裳声里一颠,如今是第几轮?赤壁黄楼都在,古今多少愁人!”显然是借咏月以寓兴亡之感,结果“为人所讦,几殆”[12],但他没有屈服,题为送春、春感、有感、感怀的词章有数十首之多。真是:“有情天地内,多感是诗人”(顾非熊《落第后赠同居友人》),春秋的代序、花草的凋谢、黄莺的啼叫、故国的风物,都能引起词人们的万千感慨,这些感慨全然脱去叹老嗟卑和一般伤春悲秋的滥调浮词,所发出的全是深沉的遗民之叹。如:“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叹故国神游,花记前度。……”(《兰陵王》)真是句句悲咽、字字血泪,“即以为《小雅》、《离骚》可也,填词云乎哉?”[6]1260,“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6]3787词人们浸透在词句中的遗民意识极深沉郁勃,以致夏承焘先生在作王奕、赵文、吴存、黎廷瑞、蒲道源等南宋遗民词人年谱时也感叹:“宋元遗民词,颇有生气。”[1]57

遗民是隐士中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虽同隐士一样以不仕为标记,却具有强烈的故国之思,家国之念。“凡怀道抱德不用于世者,皆谓之逸民;而遗民则惟在废兴之际,以为此前朝之所遗也。”[13]南宋遗民词人在隐居生活中表现出来的遗民意识,交织着爱国热情、民族自尊和耿介品质,体现了一个独特时代的一个独特词人群体对社会、对生活的思考,对一种生存境遇、人生态度的选择,反映了一种敏锐的时代声音。从而,使得南宋遗民词无论在表现主体的内心世界方面,还是在表现客观的自然山水空间和外部社会生活方面,都有所突破:传统的女性题材、爱情主题因此减少,俚俗、香艳之气是以收敛。

四、叹花与人凋谢——感伤情绪

恩格斯在谈到17世纪在英国征服压迫下的爱尔兰民歌时说:“这些歌曲大部分充满着深沉的忧郁,这种忧郁直到今天也还是民族情绪的表现。……难道这个被统治的民族还能有其它的表现吗?”[14]这话完全可以用来评价南宋遗民词。我们可以说,渗透在南宋遗民词人作品中的深沉的遗民意识,也是那个特定时代里民族情绪的表现,凝聚着遗民的血泪,交织着浓厚的感伤:

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 共凄黯,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周密《法曲献仙音·吊雪香亭梅》

此词是宋亡后词人游观故苑时所作。词题曰吊梅,也是借以寓寄兴亡之感,伤国自伤。寂落无依的感伤惆怅,反映了特定时代的普遍情绪:“锦瑟年华暗度。赋行云,空题短句。……烟水流红,暮山凝紫,是春归处。怅江南望远,草花自采,寄将愁与。”(周密《水龙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一剪梅》)“天涯客鬓愁成缕,海上传柑梦中去。”(刘辰翁《青玉案》)抚人事之飘零,感岁华之摇落,对自我生命的感怀悲叹,对战乱流离的切身体验,构成了遗民词中感伤情调的基础。试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雁断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

可以说是南宋遗民词人一生生活的概括和思想感情的总结。他们曾有过欢乐、浪漫的少年时代,青壮年遭罹了亡国之祸,在漂泊、凄凉中度过余生,国家败亡之慨,个人孤寂之感,国恨家愁集于一身,已无言语可以描述,正是:“此种襟怀固不易到,亦不愿到也”[6]1563。人的痛苦往往是失落的痛苦。他们积郁在内心的感伤情绪可谓浓得化不开:“断肠不恨江南老,恨落叶飘零最久”(张炎《月下笛》)、“如此江山,依然风月,月底人非昔。”(周密《酹江月·中秋对月》)、“新红绿旧春又老,少玄老白人生几。况无情,世故荡摩中,凋英伟。……流水青山屋上下,束书壶酒船头尾"(蒋捷《满江红》)。这些遗民词人在宋亡前,大都是积极入世,怀有一番抱负的,刘辰翁、郑思肖、汪元量、周密、蒋捷、何梦桂、柴望、舒岳祥等生为宋臣,入元后,他们的民族自尊、耿直品质、爱国热情又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效力于元蒙统治者,他们只能以隐士、以遗民的身份度过余生。因此,他们“皆忠节自苦没齿不怨者,必欲屈抑之为元人,不过以词章阐扬之,则亦不幸甚矣”[6]775。“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时代,感伤情绪伴随着南宋遗民词人的主体自觉而升腾、弥漫,这种感伤,盘郁于心,不能不发:

夜倚读书床,敲碎唾壶,灯晕明灭。多事西风,把斋铃频制。人共语、温温芋火,雁孤飞、萧萧松雪。遍阑干外,万倾鱼天,未了予愁绝。 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是非梦、无痕堪记,似双瞳、缤纷翠撷。浩然心在,我逢着、梅花便说。——蒋捷《尾犯》

写出了词人在隐居生活中不忘故国的愁情。他们长夜不寐,满怀亡国的愁恨,无知音可诉,他们想要超然物外,说人世间的是非都如一梦,纵有“浩然心”也只能对着梅花说,透露了很浓重的感伤情绪。

谈及魏晋,李泽厚以“美在深情”[15]名之,信然!这深情无它,惟感伤而已。魏晋名士兴发感动,长歌哭泣,有不期然而然者也。南宋遗民词人亦然,他们对乱世之中所遭遇的种种痛苦有独特的体验,这痛苦的体验,是感伤情绪的起点。南宋遗民词人们的感伤情绪亦带有隐者的特征,隐者作为社会的自动退避者,对社会生活的体验,既不同于普通市民沉醉于追欢逐乐中寻求满足,也不同于兼济者以治国平天下为已任,隐者的生活方式可能彼此差异很大,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都退避黑暗社会,避世自保。入元后,神州陆沉,虽欲有为亦不可能,他们只能退避,虽然他们坚决不与元朝统治者合作的态度是自觉的、主动的,但他们走上逃避社会现实的路却是被迫的、消极的。本来以科举为登仕的道路,以出仕做官为治国平天下手段的文人士子们,此时已没有施展本领才能之地了,“南宋词人如玉田、草窗、碧山及篑房兄弟,皆生际承平,晚遭离乱。牢愁山谷,无补于世,一以禾黍之痛,托之歌谣。百世之下,犹想见其怀抱”[16]928。流连光景,俯仰身世,他们的英才在“世故荡摩”中被埋没,虽然可以在“流水青山屋上下”的清幽环境中“束书壶酒船头尾”(蒋捷《满江红》),却无法掩饰“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蒋捷《少年游》)的感伤。正是:无限沧桑身世感,新词多半说渊明。[16]917这种大规模的文士群体在长久的隐居生活中,不会不感觉到“百岁心期,一春光景,付与闲杯酌”(何梦桂《酹江月》)、“记当年、一片闲愁”(汪元量《唐多令》)、“起舞故无成,此恨难平”(刘辰翁《浪淘沙》)的流光空度、功业无成,投闲置散、壮志难酬的惆怅。闲愁最苦,优游山水也不能完全排遣文人失志不遇的感伤,“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代枭雄尚且如此,多感善感敏感的文人情何以堪?嗟乎,世道沧桑,人情巨变,遗民之哀歌,过于痛哭矣。

因此,如果要我给南宋遗民词人下一个定义,我宁愿说他们是“乱世悲情歌手”,他们都有一个被现实生生撕毁的过去,都有一个剧变的现在,和自己不能把握的未来,他们既不是时代的主人,也不是仆从,而是在时代洪流中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流亡者。这些从洪荒中逃出来的词人们,伤感地阅历着周遭巨变,抚摸着失去的家园和不堪回首的来时去路。音乐是一种情感的写真,南宋遗民词人以他们的歌曲,整齐一致地渲染了一个心理的乱世,一种生逢乱世的感伤。无论爱情、友谊、光阴、家园、故国、社会、历史、人生,不管表面上在说什么,却全都有一种伤逝的特质,一种“悲欢离合总无情”(蒋捷《虞美人》)的苍凉,为什么他们要固执地追怀过去、凭吊青春、思念故人、深恋故国,因为他们已经生活在另一世了,“朝歌暮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青灯永夜,时一展卷,恍然类昨日事,而一时朋游沦落,如晨星霜叶”[17]。时间不能倒流,是因为断裂了,否则,时间固然不能倒流,他们也会有滋有味地享受现在,“以'乐'为情感基调……以心灵的闲适、恬静与快乐为特色”[18],而用不着痛心疾首地感时叹逝,漂浮在那个时代的感伤情绪,建构起了南宋遗民词人具有共通性的宏大情感体验。

[1]夏承焘.夏承焘集:第五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2]丁楹.宋遗民词人的悲剧性生命体验[J].渝西学院学报,2005(4):5-9.

[3]汤因比.历史哲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274.

[4]杨海明.唐宋词美学[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35.

[5]叶朗,彭锋编选.宗白华选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149.

[6]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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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兆鹏.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M].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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