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临川四梦·怀疑主义*
2010-02-16李伟
李 伟
汤显祖·临川四梦·怀疑主义*
李 伟
汤显祖是一个典型的怀疑主义思想家、戏剧家。他的人生阅历与哲学思想都曲折地反映在“临川四梦”中。本文从怀疑的内容、怀疑的条件、怀疑的方式等方面探讨了汤显祖怀疑主义思想的形成与表现,并认为从怀疑主义的意义上肯定汤显祖,是最恰当的,也是最高度的肯定。
汤显祖;临川四梦;怀疑主义
怀疑主义 (skepticism)首先是一个知识论命题。知识是人类对世界的体系性认识。怀疑主义因此和认识论密切相关。认识论大体可分为可知论和不可知论两种。如果我们承认人类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世界是不可认识的,人类认识世界的每一次进步其实都伴随着巨大的偏见和更多的无知,那么我们就会质疑一切既有的知识,就会怯于做任何判断和结论,我们就是一个怀疑主义的同情者。
汤显祖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怀疑主义思想家、戏剧家。以前人们虽然指出了汤显祖的某些怀疑主义者的特征,但很少用这个明显的带有西方哲学色彩的术语来描述他;而在这少有的描述中,又常常因为历史的、政治的原因,而对“怀疑主义”多有误读、误用,而不能很好地用以说明汤显祖的价值。本文拟从“临川四梦”出发,看汤显祖怀疑什么、何以怀疑、如何怀疑,以及我们今天如何从怀疑主义美学的高度看待汤显祖剧作的价值。
一、怀疑什么
怀疑主义不是人际交往中的猜忌,也不是对事物的个别的、零碎的逆向思考,而是在推理和思辨中完成的系统的、整体的、深层次的反思,特别是对占主导、主流地位的意识形态、制度设计的根本性的、体系性的质疑。我们结合汤显祖的人生道路和“临川四梦”的主题演变可以看到,汤显祖对中国士大夫的人生道路经历了一个从信奉到怀疑的过程。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理想的人生道路就是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然后效忠朝廷,成就一番事业。这就是儒家为信奉者所设计的“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道路。自隋唐实行科举取士以来,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是抱着所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类的理想、信念终其一生的。到了明清,更是发展到了极端,科举考试以“四书五经”为唯一内容,以八股文为唯一形式,实际上成了统治阶级实行思想控制、强化专制集权的主要手段,根本不能真正有效地选拔人才。
作为文人士大夫晋身仕途的必经之路,汤显祖当然不能自外于科举考试。他14岁考中秀才,并开始了专门的“制艺”(写八股文)训练;21岁考中了举人,这极大地鼓舞了汤显祖从政的信心。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之骄子、气薄云天:“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弱冠精华开,上路风云出”,他自信地以为“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1]227,完全没有料到政治的险恶。生活很快就教育了他。先是考进士屡试不中。直到1583年,已经34岁的他第五次参加会试终于得中第六十五名,又殿试得中三甲第二百十一名,名次非常靠后,与汤显祖制艺的水平与声望极为不符。经历了考场的坎坷后,万历十二年(1584)他到留都南京任太常博士 (七品),后升为祭司主事 (六品),主管祭祀礼乐。这样的闲职显然不能供他施展抱负、有所作为。尽管一直在政治的边缘地带,但“位卑未敢忘忧国”、“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他倒是一直关注政治中心的动态,所以到了七年之后的万历十九年 (1591),他忍不住对朝政发表意见,写下了《论辅臣科臣疏》,痛骂吏治腐败、权臣当道、言路不畅等,触怒了万历皇帝,因此被贬到广东的徐闻任典吏 (添注),连降两级,位在八品以下,身在编制之外。不过,两年不到即被调往浙江遂昌任县令。这倒是独当一面的好时机。汤显祖在遂昌小试牛刀,干了五年,把这个偏远山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尽管他政绩斐然,但仍然得不到升迁。“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小小的遂昌岂能让汤显祖安心,他想的是到更广阔的天地里一展身手。终于,他向礼部告归后,未获批复即弃官而回。他本来还期望重新被起用,但没有想到遭人告罪,受到了彻底免职的处分。从此他不再对政治抱有任何幻想。那是万历二十九年 (1601),他52岁,离去世还有十五年。
大半辈子的积极入世、备受挫折的心路历程,极大地影响了汤显祖的戏剧创作。在“临川四梦”中,前两梦《紫钗记》和《牡丹亭》,表面是写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忠贞、坚守、苦苦追求,但实际写的是对“致君尧舜上”的入世理想的执著。正如中国古代有着“传奇皆是寓言”的传统一样,汤显祖断不会简单地去鼓吹男女爱情自由,而是沿袭古代文人创作“香草美人”的传统,寄托其政治上的情怀。两剧中女性都比男性自觉、坚定、勇敢,那正是汤显祖的自况。“霍小玉能作有情痴”[1]1097,如果李益最后抛弃了她,她可见的唯一出路就是抑郁而死。这不正是古代读书人的悲剧命运的写照吗?“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1093这几乎就是屈原“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以予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另一种表达。而男性正是君王的象征。好在两剧中男主角都还算是信义之人,不过李益是为“势”(卢太尉所代表的)所挠,柳梦梅为“理”(杜宝所代表的)所困而已(两者都包含着汤显祖的人生体验),最后都还是能团圆的 (尽管是在外力的干预下)。这说明,君王还算是清明的,不过是有时犯糊涂而已。“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1]1093这正是汤显祖曾经一度非常信奉、执著追求于现实政治的心迹流露。
在后两梦中,这种积极入世的政治情怀突然来了一个大转折。他写的是对“情欲”的幻灭之感,实际上是对入世道路的失望与否定。《南柯记》中淳于棼若无驸马身份,他就什么都不是;尽管他在南柯郡卓有政绩,但一朝无裙带系身,很快就会失宠。《邯郸记》中卢生尽管凿河开边,功高盖世,位极人臣,但若一招不慎为谗言所伤,即可能命丧黄泉、身葬蛮荒;即使峰回路转,重上青云,极尽声色之欲,永享富贵荣华,也难免折尽寿限,一命呜呼。汤显祖试图以佛、道的价值观来否定儒家的人生道路。《南柯记》“从梦境证佛”[2]655,淳于棼的遭遇,无非是了结五百年前的一段孽缘,经过“转情”,消除“情障”,即可破除烦恼,一切皆空。《邯郸记》“仙道尚落梦影”[2]1244,卢生“一辈儿君王臣宰”,“都是妄想游魂,参成世界”,他“本是邯郸道儒生未遇,为功名想得成痴”,只有“把人情世故都高谈尽”,才可能“放顿愁肠”。王季烈《螾庐曲谈》说:“义仍晚年,忏绮情而耽仙佛,悠然有出世之思,故作此二本。《南柯》之情尽,《邯郸》之生寤,洵足发人深省。”[2]1271无论成佛成仙,表达的都是“人生如梦”、“情著”、“情痴”毫无意义的“出世之思”。在当时的环境下,这当然也是一种消极和虚无,但却是对世俗社会所认可的人生道路的怀疑与否定,以及对新的道路的探求。
如果说前二梦表现的是情真、情至,后二梦表现的则是情疑、情灭,整个“临川四梦”正好完整地表现了汤显祖对“情”的从忠贞守护、苦苦追求到坚决排斥、彻底否定的态度,亦即他对中国古代士大夫“学优而仕”的人生道路从以身相许、坚定信奉到嘲笑批判、彻底怀疑的心路历程。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这条人生道路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的核心环节之一,是中国传统专制王权文化的集中体现。汤显祖以大半辈子的人生尝试了这条道路之后,发现了它的虚妄性。它不能给人带来快乐,而只能带来痛苦;它带给人的不是解放,而是束缚;它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而只是在浪费和摧残人的生命。这一发现,超越了个体的生命感悟而具有极为重要的时代启蒙意义。
二、如何怀疑
除了从“四梦”的主题演变可以看出汤显祖对中国士大夫的人生道路充满怀疑之外,我们从他的人物塑造、情节设计等也可以看出他对社会、历史的种种疑虑与探询。
吴梅曾经这样评价“四梦”的人物塑造:“夫寻常传奇,必尊生角,至《还魂》柳生,则秋风一棍,黑夜发邱,而俨然状头也。《邯郸》卢生,则奁具夤缘,徼功纵敌,而俨然功臣也,若十郎慕势负心,襟裾牛马;废弁贪酒纵欲,匹偶虫蚁,一何深恶痛绝之至于此乎!”[2]712一般传奇都是为生旦立传的,而吴梅认为汤氏“四梦”里的生角都并不是作者歌颂的对象,特别不是正统道德形象的化身,而都是有血有肉、有缺点、有欲求的凡夫俗子。柳梦梅在贫寒的生活中艰辛度日,到处打秋风、觅活计,并不见得有凌云壮志、雄韬伟略,他考上状元纯属偶然;李益在卢太尉的威逼利诱之下动摇徘徊、首鼠两端,如果不是黄衫豪客出马,必定就做了爱情的逃兵、权势的奴隶;淳于棼曾因贪杯误事,后来在公主的管束下,总算在南柯郡政声不错,只是一旦妻子先他而去,他就控制不住对女色的欲望;卢生更是以金钱开路,靠贿赂起家,他熟谙官场阴阳之术,表面上清心寡欲,实则是利欲熏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是荒淫无耻。此外,像《牡丹亭》里多残缺之人,郭驼的驼背、石道姑的石阴,这主要是生理上的残疾;杜宝的固执、迂腐,陈最良的僵化、滑稽,则是精神上的不健全。这样的人物塑造正是“四梦”超越于“寻常传奇”的地方,从中可以看出汤显祖对人性的把握、对社会的认识更全面、更有深度,也更让人感到真实可信。写出活生生的、真实可变的人性,拒绝作任何确定的、正统的宣教,正是怀疑主义美学的内在要求。
怀疑主义要求人们不断质疑、追问,但不轻易给出结论。这在“四梦”中也多有表现。从后二梦我们看到汤显祖以佛、道的价值观反对儒家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但他就真的相信佛、道了吗?非也。佛、道不过是历史形成的、汤氏意识到的儒家人生道路之外的另外两种生活方式。两者都信,则意味着两者都不全信。他曾说:“‘二梦记’殊觉恍惚。惟此恍惚,令人怅然。无此一路,则秦皇、汉武为驻足之地矣。”[2]1363如果没有退隐之路的话,就只能出仕了。而退隐也还是“令人怅然”的,说明汤显祖还是不能忘怀于世事,只是没有发现更好的入世方式 (如比当时专制王权制度要先进许多的今天的现代民主政体),还必须继续探寻。《牡丹亭》中杜柳情缘在现实中也遇到了障碍,最后即使皇帝的赐婚圣旨下来了,汤显祖也难以让生旦团圆。陈多先生指出,《牡丹亭》“以有意不写‘翁婿怡然’的团圆结局,而把矛盾保留在那里,供人思考如何才能解决的‘尾声’”[4]。难以给出明确的答案,这正是怀疑主义思维在作怪。
某些看似不经意的闲笔也透露出汤氏的怀疑主义思维。《南柯记》第二十五出《玩月》末尾,生旦在戏谑调笑中流露出对儒家学说的不敬:
(紫)娘娘还有懿旨:请下血盆经千卷,送与公主供养流传,消灾长福。
(生)齐家治国,只用孔夫子之道,这佛教全然不用。
(旦)奴家一向不知,怎生是孔夫子之道?
(生)孔子之道,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旦)依你说,俺国里从来没有孔子之道,一般立了君臣之义,俺和驸马一般夫妇有别,孩子们一样与你与你父子有亲,他兄妹们依然行走有序,这却因何?
(生笑介)说是这等说,便与公主流传这经卷罢了。
旦 (公主)的发问让生 (淳于棼)无言以对。这里涉及一个知识论的话题。究竟是先有人类生活,还是先有各种思想、学说,究竟是先有存在,还是先有本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怀疑主义当然是肯定前者,要求我们常常回到更大的本源,审视既有知识的真伪,此即所谓“反者道之动”。思想上返本归原,就会对既有的认识发出很多疑问。在《牡丹亭记题词》中所提出的著名的反问“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就是否定既有的“理”,回到更大的存在(“情”)来重新思考问题,这颇类似于三百年后的鲁迅借狂人之嘴对千年礼教的发问:“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郑培凯先生也注意到了这种反诘的论述方式背后的意味。他指出:“(《牡丹亭记题词》中)他反复论说,好像是在告诉读者,而其实是在企图说服自己的过程中,我们也可以读出他的疑惑和不安。他肯定‘情’,是为了肯定人生现实体验在艺术世界中的理想升华,是要论证其实存而非虚幻,是真实存有而非泡影幻空。”[3]388在汤显祖那里,一切都在梦中,在“恍惚”状态,都可以“存疑”。
三、何以怀疑
不是谁都可以成为怀疑主义者,或者自称为怀疑主义者的。历史上可以自命或被公认为怀疑主义者的往往是那些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作出了开创性贡献、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叛逆性思想家,西方如哥白尼、布鲁诺、狄德罗、笛卡儿、康德、尼采、罗素等。中国的如老庄、李贽、黄宗羲、鲁迅等等。他们往往才华横溢,知识渊博,处于历史发展的转折点上,既有的价值体系面临崩溃,新型的价值体系尚未形成。他们比一般人更敏锐地发现了时代的困惑,但也同样看不清历史的方向。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性暴露无遗,世界发展的可能性无限丰富,个人在历史巨变面前感到渺小、无奈、无知、无助,因而有无尽的值得探究和追问的东西。
汤显祖也具有类似的特点。他学识广博、才华出众,为时人所公认。“于古文词而外,能精乐府、歌行、五七言诗,诸史百家而外,通天官、地理、医药、卜筮、河渠、墨、兵、神经、怪牒诸书矣。”[1]1511不仅博学,而且能融会贯通。“公于书无所不读。而尤攻汉、魏《文选》一书,至掩卷而诵,不讹只字。于诗若文无所不比拟,而尤精西京、六朝、青莲、少陵氏。然为西京而非西京,为六朝而非六朝,为青莲、少陵而非青莲、少陵。其洗刷排荡之极,直举秦、汉、晋、唐人语为刍狗,为馂余,为土苴,而汰之绝糠粃,溶之绝泥滓,太始玉屑,空濛沆瀣,帝青宝云,玄涯水碧,不可与物类求,不可以人间语论矣。公又以其绪余为传奇,若《紫箫》、“二梦”、《还魂》诸剧,实驾元人而上。”[1]1513《牡丹亭》中每出皆以四句集唐诗作下场诗,并注明作者,且熨帖曲意,就是明证。
汤显祖不仅学贯古今,而且穷究事理。周育德先生特别标举“汤显祖对学术遗产的大胆怀疑精神”,他指出:“汤显祖二十一岁应乡试时所作的《策第三问》,实际上就是一篇《易》学怀疑论。”周先生充分肯定了汤显祖对汉朝以来直到宋代理学家邵雍等鼓吹的象数之学所作的否定,对“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等传统观念所作的重新解释,对“三才互盗”、“五行运行”所作的唯物主义的发挥。[5]2-6不仅如此。实际上汤显祖在思维上典型的怀疑主义特征还表现在,尽管他大半生都积极入世,但几乎从来没有完全、彻底、真正地相信过一种思想流派、一种哲学体系。哲学上他本来是程朱理学的批判者——泰州学派的嫡系传人,然而他本身的思想状况却远不止于此,常常出入于佛、道之间而不置是非。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有精彩的描述。汤氏的这种思维特征非常符合怀疑主义不断探求但悬置判断的特点。
怀疑主义的必要前提是知识渊博,所谓“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怀疑主义的思维方式是不断追问而绝不轻易下结论。汤显祖是具有这样的特质的。但真正把他推向怀疑主义深渊的,还是生活道路的坎坷、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与残酷无情。因拒绝权相张居正的笼络而导致四考进士而不中,因谏言犯上而遭贬蛮荒之地徐闻,因开罪乡绅令自己弃官归隐不成而致削职为民。这些都生动曲折地反映在他的“四梦”中了。本文更倾向于把“四梦”看作一个整体,是汤显祖刻意经营,用来展示自己对于世界的完整的认识。然而,用戏剧艺术的形式,而不是八股说理的形式,使得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具有了难以穷尽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汤显祖的苦闷和困惑正是时代的苦闷与困惑。在屈原的时代,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他只是怨恨楚王昏庸、南后祸国,不会去怀疑自己效忠楚国的正义性。在李白的时代,李白一片赤心,满腹经纶,要报效朝廷而不得,他也只能抱怨时运不济、奸臣当道,而不会怀疑自己人生选择的正当性。蜀道太难走,他还可以梦游天姥访仙踪。但汤显祖的时代呢?那是空前黑暗的封建末世,也是中国走向近代启蒙理性的前夜。所谓“旧神已死,新神未生”。汤显祖在几经挫折之后,选择了怀疑。他对传统的儒、释、道的人生道路都不能尽信,但又不知如何安顿自己的灵魂。梦醒之后无路可走,这就是先知先觉者的悲哀,这正是怀疑主义产生的绝佳土壤。
四、怀疑的价值
汤显祖具有显而易见的典型的怀疑主义的思维方式与思想特征。但用“怀疑主义”一词来概括和描述他的并不多,比较有名的是侯外庐先生在《论汤显祖 (邯郸记)的思想与风格》一文中的评价:“《邯郸记》的梦境主要是暴露黑暗世界的矛盾,在揭示出矛盾之后,便使矛盾从潇然物外,走入虚无的怀疑主义。”[2]1285不难看出,在侯外庐先生那里,“怀疑主义”是一个应当予以批判的贬义词。这很长一段时间内在中国是一种极有代表性的观点。
然而,这对“怀疑主义”是一个很大的曲解。如果说人类的初级智慧是确信自明真理,那么,人类的高级智慧则是困惑,是对一切确定的东西的怀疑,是怀疑主义。虽然很多时候怀疑主义、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有表面的相似之处,但从根本上讲,它是一种永不止步的探究精神和习惯于否定任何既有结论的思维方式。它承认人类认识世界能力的有限性和事物存在的不确定性,因而从来不敢以确定的方式、真理在握的口吻发言。这种思想比较符合人性、自然与宇宙的神秘而不可解的状态,适合于用来解释艺术创作中许多不可言说的现象。
最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说不尽的,不可说的,因而都是怀疑主义的。因为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它突破了实践世界中既定的社会法律和道德规范(“理”)的束缚,而进入了个体的、感性的、无限丰富的、不可预测的人性世界(“情”)。“理无情有”,不经意之中,汤显祖的“情”超越了一般的用世之情而进入了人性的深渊。汤显祖的魅力就在于他有许多说不清楚的地方,在于其神秘性、不可解性。从怀疑主义的意义上肯定汤显祖,是最恰当的,也是最高度的肯定。世界上一流的、最高水准的戏剧都是怀疑主义戏剧,汤显祖在中国戏剧史上鹤立鸡群、独步古今的独特精神之光正是他与众不同的怀疑主义精神。中国多的是教化式戏剧,所以汤显祖才孤独地睥睨千古。
[1]汤显祖.汤显祖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2]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郑培凯.汤显祖与晚明文化[M].台北:允晨文化,1995.
[4]陈多.杜丽娘情缘三境 [J].戏剧艺术,2002(1):64.
[5]周育德.汤显祖论稿 [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On Skepticism in Tang Xianzu’s Four Dream s of Linchuan
LIWei
Tang Xianzu is a typical skepticism thinker and dramatist.His life experience and philosophy thought are reflected in his plays known as“Four Dreams of Linchuan”.The paper discusses the formation and appearance of Tang’s skepticism from the content,condition and ways of doubt.It holds that it is themost appropriate and is full acknowledgement of Tang Xianzu from skepticism.
Tang Xianzu;Four Dreams of Linchuan;skepticism
J825
A
1672-2795(2010)04-0022-05
2010-06-02
李伟 (1975— ),男,湖北天门人,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戏剧史论研究。(上海200040)
* 本文系上海市浦江人才计划、上海高校创新团队发展计划资助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