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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与《群己权界论》:密尔自由观对严复新闻思想的影响

2010-02-15吴小坤

治理研究 2010年1期
关键词:密尔办报严复

□ 吴小坤 黄 煜

当代美国汉学家、哈佛大学研究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教授本杰明·史华兹(Benjamin I.Schwartz)的专著《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1964),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后,引起了欧美汉学界的广泛关注,并几次再版。史华兹教授认为严复在近代中国宣布了一个让人震惊的基本命题:西方强大的根本源泉(也即造成中西如此的不同)不仅在器物层面、制度层面,而且在于中西方对现实的视角是如此的不同,这就决定必须在思想领域里探寻中国近代的屈辱。①参见王天根:《史华兹与黄克武:严复思想研究的两条路径》,《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第148-155页。史华兹认为严复对西方物质和制度层面太过强调,但并不真正理解西方强大的根源,即对西方思想价值和核心-自由主义缺乏真正的认识。史华兹的结论在关于中国近代自由思想研究中引起颇大震动,也激起了学者们关于严复问题的论争。我国学者黄克武在《自由的意义——严复和中国自由主义思想的起源》②Max Ko-wu Huang.The Meaning of Freedom-Yan Fu and the Originsof Chinese Liberalism.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2008.中认为史华兹对严复有所误读。黄克武认为,严复并非如史华兹所说的那样,既不了解又不肯定以约翰·密尔(John Stuart Mill)为代表的西方近代自由主义思想中个人自由具有终极性的价值。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严复深受儒家传统的“乐观主义的认识论”的影响,以致对个人自由未能精确阐释。他们争论的关键在于,严复是如史华兹所说,继承了斯宾塞社会理论③密尔同时代的英国社会学家,其社会学理论的突出特点是将社会与生物有机体进行类比,他的社会进化论和社会有机体论都是从这种类比出发和展开的。的基本框架,还是如黄克武所言受到中国儒学更多的影响?且不论二者谁更明智,问题的关键在于,严复对自由思想在中国发展价值何在?是仅仅引介西方经典,还是有更多的发展和演绎?目前,学者们围绕严复对这些问题的讨论已经非常之多,但较少有学者深入探讨严复对中国新闻思想的贡献。基于这样的考虑,本文重新拾起严复于1903年翻译的《群己权界论》,并比较密尔与严复新闻思想的关联,以此为上述问题的回答加以补充。

1854年1月8日,严复(1854—1921)出生于我国福建南部的一个小镇上。当时正值卡尔·马克思所描述的晚清政府即将垮台,中国最终面临着要对西方文明“打开国门”的历史时期。①马克思曾于1850年写文章预言清朝的灭亡。参见:Dona Torr,ed.Marx on China,1853-1886:Articles from the New York Daily Tribune.London:Lawrence and Wishart,1951:ix.Edward Jenks.A History of Politics.London:Macmillan Co.,1900.译本于1904年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然而,此后清政府又在与叛乱和改革的斗争中存活了半个多世纪,直到1912年倒台。严复是那个动荡的年代里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正如严复重要的研究者史华兹所描述的那样,“严复对一些重大的问题投入了基本的关注,他所提出的问题无论对中国还是西方都具有深远的意义”。②Benjamin I.Schwartz.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Yen Fu and the West.Cambridge,MA:The Belknap Press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9:4.

严复曾将13本③在一些学者的文章中认为严复翻译引介的作品共8本,似乎有所疏漏。在此,参考史华兹与黄克武等严复研究学者的研究成果,对其译本信息进行较详细的列举。西方著作译成中文,包括:《天演论》(1898)④Thomas H.Huxley.Evolution and Ethics.London:Macmillan and Co.1894.最早的译本为严复译《天演论》封面题为乙未年三月即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陕西味经售书处。、《支那教案论》(1899)⑤Alexander Michie.Missionaries in China.Tianjin:Tientsin Press,1891;London:Edward Standford,1891.译本于1899年天津出版社出版(宓克《.支那教案论》,严复译,天津出版社,1899年)、《原富》(1901-02)⑥Adam Smith.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of theWealthof Nations.Oxford:Clarendon Press,1800.译本于1901-02年上海的南阳工学印书馆出版。、《群己权界论》(1903)⑦John Stuart Mill.On Liberty.1859.该书最初的中译标题为《自由释义》,严复为此作了序言和注释。译本于1903年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出版(密尔.《群己权界论》,严复译,商务印书馆,1903年)、《群学肆言》(1903)⑧Herbert Spencer.The Study of Sociology.1973.该书最初的中文名借鉴张之洞的《勤学篇》,出版于1897-1989年的《国文汇编》中,后改名为《群学蒙求》,再改为《群学彪蒙》。最终版本中收入了高梦旦、严复所写的序言、注释和评论等。译本于1903年出版(斯宾塞《.群学肄言》,严复译,上海的文明编译书局,1903年)、《穆勒名学》(1905)⑨John Stuart Mill.A System of Logic,Ratiocinative and Inductive:Being a Connected View of the Principlesof Evidence and theMethodsof Scientific Investigation.London,1834.该书有两卷本,严复仅仅翻译了第一卷。译本于1905年上海和金陵的金素斋印书馆出版。、《社会通诠》(1904)⑩、《法意》(1904-1909)⑪Montesquieu.(1748).The Spiritof the Laws.Translated by Thomas Nugent,1750.译本于1904-1909年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美术通诠》(1906-07)⑫、《名学浅说》(1909)⑬、《圣经新约马可福音》(1908)⑭、《中国教育议》(1914)⑮、《居仁日览》(1915)⑯。这些译本从哲学、经济、社会、政治等方面,较为全面地介绍了西方的重要思想。通过这些作品,源自西方的自由主义观念开始进入中国,并为很多人拥护。其后的梁启超更是直接汲取了现代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写下大量的文章来宣传自由,尤其是新闻自由。⑰

对于严复来说,自由思想的影响主要来自西方18世纪及以后的自由观,尤其受到欧洲18世纪启蒙运动前后一些重要思想家的影响,包括亚当·斯密、斯宾塞·孟德斯鸠、约翰·密尔等。在其13本译作中,有2本都是关于密尔的,可见密尔对严复的影响之大。密尔的自由观,深刻影响了严复对个人自由的理解,以及对自由原理的阐释。我们甚至可以说,密尔的《群己权界论》(或《论自由》,本文中为统一起见,一致使用《群己权界论》代指此文),在较大的程度上影响了严复的新闻思想,并直接反映在其创办《国闻报》的实践过程中。后文中将首先阐释严复对“自由”的基本看法,然后以严复翻译约翰·密尔的《群己权界论》为例本,分析密尔的自由思想与严复新闻思想之间的关联。

一、严复眼中的“自由”:中西差异的根本所在

谈到“自由”在中国的观念,严复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甚至不乏以其为讨论的起点。梁启超也曾对严复的创始人地位予以认可,说“:西洋留学生与本国思想界发生关系者,复其首也。”同时批评林纾,“每译一书,辄‘因文见道’,于新思想无与焉。”①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80页。在西方思想大量涌入中国的晚清时期,中国士大夫中所谓的“先时的人物”也曾触及西方政治思想,但主要还是源自中国思想的“想像”。如当时的王韬认为英国所恃不过“三代之遗意”;其政治之美,也只是“乎可与中国上古比隆焉”。②参见:王韬《,六合将混为一》《,园文录外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115页。薛福成在了解西方文明的几个源头后,认为“中国唐虞以前,皆民主也”;故“三代之隆,几及三千年之久,为旷古所未有也”。③参见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325.538页。只有严复率先阐明“自由”在中西文化中的基本差异,认为推求其故,“盖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④原刊于:严复《,原强》《,直报》,1895年3月4—9日。王木式主编.《: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15页。严复所论述的“自由”,基本都是立足于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在《原强修订稿》中,严复就曾试图区分“自由”与“自主”这两个概念,强调“身贵自由,国贵自主”。这一说法与西方自由主义传统中对“自由”(freedom/liberty)和“自主”(sovereignty)两个关键概念的大意并无二致。相似的理解反映在严复1902年发表的《主客平议》中。在这篇文章中,严复对“自由”、“平等”与“民主”三者的关系有这样的分析:“自由者,各尽其天赋之能事,而自承之功过者也。虽然彼设等差而以隶相尊者,其自由必不全。故言自由,则不可以不明平等,平等而后有自主之权;合自主之权,于以治一群之事者,谓之民主。”⑤严复《:主客平议》《,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8页。

严复思想的研究学者认为,严复自翻译《群己权界论》后,对自由的理解似乎发生了某些转变;所谓的“严复的问题”也由此而来。其中主要的问题在于,如何理解“自由”?这一问题给严复带来了很长时间的困扰,以致于废尽心机试图用“自繇”替代“自由”,并细加辩明:

中文自繇,常含放诞、恣睢、无忌惮诸恶意,然此自是后起附属之诂,与初义无涉。初义但云不为外物拘牵而已,无胜义亦无劣义也。夫人而自繇,固不必须以为恶,即欲为善,亦须自繇。其字义训,本为最宽。自繇者凡所欲为,理无不可,此如有独居世外,其自繇界域,岂有限制?为善为恶,一切皆自本身起义,谁复禁之?但自如群而后,我自繇者人亦自繇,使无限制约束,便如强权世界,而相冲突。故曰人得自繇,而必以他人之自繇为界,此则《大学》矩之道,君子所恃以平天下者矣。

但是,他在《群己权界论》的《译凡例》中又表示:“由、繇二字,古相通假。今此译遇自繇字,皆作自繇,不作自由者,非以为古也。视其字依西文规例,本一玄名,非虚乃实,写作繇,欲略示区别而已。”⑥ 严复《,译〈群己权界论〉自序》《,〈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131-132页,第132-35页。严复将约翰·密尔的《论自由》译为《群己权界论》本身已显示出他已经感觉到“自由”一词在中文世界中可能遇到的障碍。他对自由的阐释“非虚乃实”也说明他已经体会到密尔所说的“自由”(liberty)在中文中很难找到相应的词汇与之匹配。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试图对“自由”与“自繇”强作区分;而这样的区分确有显得含糊其辞并十分牵强。“自由”所带来的困惑不只是来自“理解”上的,严复的顾虑还在于,他既要关切他的工作是否是为中国图谋的“对症之药”,还要考虑是否会“过触时讳”。⑦ 参见:马勇编辑《,严复未刊书信选》《,近代史资料》总104号,北京:中国社会学科出版社,2002年,第55-65页。

尽管如此,严复还是坚持认为“自由”是中国和西方差异的根本所在。早在《论世变之亟》中,严复就认识到中国落后于西方的根本原因在于“自由不自由异耳”①严复《.论世变之亟》《,直报》,1895年2月4日。。这也是我国近代知识分子第一次明确提出“自由”在中西差别中的特殊地位,并认为,正是因为中国缺少自由,才导致“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②严复《,论世变之亟》《,直报》,1895年2月4日。严复接受西方,尤其是英国近代的自由主义思想理念,将自由看作是一项基本的人身权利,他认为这种权利应在个人与公共之间加以区分,同时又主张个人的“己”与公共的“群”之间应取得一种基本的平衡。严复关于自由的许多理解在密尔的《群己权界论》中都可以找到印证。更为重要的是,严复将这些基本的理解在其主办的《国闻报》中予以实践。

二、密尔自由观与严复新闻自由的实践

约翰·密尔是18世纪的重要哲学家和思想家,他关于自由的主张鲜明地表现在他发表于1859年的《论自由》(《群己权界论》)中。密尔的这篇文论被认为是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是自由思想由近代转向当代的奠基之作。1903年,严复第一次将密尔的这一文本引进中国,并将之译为“群己权界论”来强调密尔在“On Liberty”中所主张的个人与群体之间的自由权利关系划分。比较密尔《群己权界论》中的自由观和严复在办《国闻报》过程中的自由主张和新闻实践,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之间有很多相通之处,本文在此总结了较为典型的四个方面,并以此透视严复的新闻思想和办报理念。

1、“群”、“己”之分与对新闻自由权利侵害的理解

约翰·密尔在《群己权界论》第4章的开篇就提出这样一些问题:“个人统治自己的主权又以什么为正当的限制呢?社会的权威又在哪里开端呢?人类生活中有多少应当派归个性,有多少应当派归社会呢?”③约翰·密尔《,论自由》,程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81页。此处使用程崇华的译本,以在词汇的使用上与严复的译本对照。最著名的严复研究学者之一的黄克武认为严复对“individual”和“Sovereignty”等词汇的翻译,表明严复的译本为原文赋予了中国孔儒之教和道教的精神本质。具体可参见:Max Ko-wu Huang.The Meaning of Freedom-Yan Fu and the Originsof Chinese Liberalism.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2008:118-20.在严复的译本中,将“individual”译为“小己”,将“sovereignty”译为“国群”。两者之间的关系即是:“曰使小己与国群,各事其所有事,则二者权力之分界,亦易明也。总之,凡事吉凶祸福,不出其人之一身,抑关于一己为最切者,宜听其人之自谋;而利害或涉于他人,则其人宜受国家之节制,是亦文明通义而已。”④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群己权界论》,严复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版,第89页。严复对密尔自由观中划分个人和国家权力界限的观点十分赞同,也认为个人层面的“小己”与公共层面的“国群”之间要有明确的权力界限,否则就可能会造成权利的侵害。这一主张,以及密尔对此的论证中所说的“是故一人之言行,其不可不屈于社会者,必一己之外,有涉于余人者也。使其所为与人无与,于是其自主之权最完,人之于其身心,主权之尊而无上,无异自主之一国也”,⑤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群己权界论》,严复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版,第10页。都对严复具有深刻的影响,以至于他在创办《国闻报》之初便将其作为基本的办报宗旨。

在严复创办《国闻报》之初为报馆拟定的章程中,专设了一条来规范新闻工作者的行为。内容为:“毁谤官长、攻讦隐私,不但干国家之律令,亦实非报章之公理,凡有涉于此者本馆概不登载。即有冤抑等情,借报章申诉,至本馆登上告白者,亦必须本人具名,并有妥实保家,本馆方许代登。如隐匿姓名之件,一概不登。”⑥王木式《,国闻报馆章程》《,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56页。严复对隐私和新闻侵害的认识,在当时的中国较为前卫,他不允许自己主办的《国闻报》刊载诽谤和揭人隐私的文章,认为那不是“报章之公理”。而对于想要借助《国闻报》的影响力替自己洗冤申诉的人,必须用本人真实姓名,还要有“妥实”的担保人,两者同时具备再考虑是否刊登。⑦参见段心鑫《:严复与〈国闻报〉》,吉林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第31页。严复的这一办报主张与密尔“个人的自由必须约制在这样一个界限上,就是必须不使自己成为他人的妨碍”⑧约翰·密尔《,论自由》,程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59页。的自由基本原则极为一致。他对隐私权的意识和保护与英国近代的办报理念有很多的共通之处。这或许是因为严复留学英国期间,受到《泰晤士报》等的深刻影响所致。⑨严复1897年创办《国闻报》时,提出要“略仿英国《太晤士报》(即《泰晤士报》之例”,并且雇佣《泰晤士报》的记者为报馆提供消息。参见严复《:〈国闻报〉缘起》《,国闻报》,1897年10月26日。

2、求“通”的精神:思想学术自由的积极主张

早在1895年,在《救亡决论》中严复就说道“驱夷之论,既为天之所废而不可行,则不容不通知外国事。”①转引自段心鑫《:严复与〈国闻报〉》,吉林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第12页。之后他也常常在文章中提到“通”的问题,甚至把创办《国闻报》的目的归结为“将以求通焉”②参见严复《:〈国闻报〉缘起》《,国闻报》,1897年10月26日。。严复所主张的“通”,用现在的理解来看,便是知识和思想的自由表达和交流。在《〈国闻报〉缘起》中严复对“通”进行了更为具体的解释,即“一曰通上下之情,一曰通中外之故。”③严复《,〈国闻报〉缘起》《,国闻报》,1897年10月26日。严复的这一办报理念不仅反映在其《国闻报》的具体实践中,而且与当时王韬等人“通上下、通外情”的办报思想互有照应。值得注意的是,严复还对报纸在“通上下”和“通中外”过程中的不对称性作了分析;认为“通上下之情”中“则以通下情为要义”,“通中外之故”中“则尤以通外情为要务”。严复在《〈国闻报〉缘起》中写道“为一国自立之国,则以通下情为要义;……为各国并立之国,则尤以通外情为要务”。④参见皮后峰《:严复大传》,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2页。从严复的办报实践来看,“通外情”似乎更为重要。他创办《国闻报》的初衷主要报道国外新闻,广泛翻译外国的新闻。

需要指出的是,严复关于“通”的理解和主张是在其翻译密尔的《群己权界论》之前就已经有所阐述的。而有趣的是,在他翻译这篇文论之后,对“通”的理解又多了一层新的涵义。在《〈国闻汇编〉叙》中,可以看到严复对“通”给予了新的理解:“相通则治进,相闭则治退”。⑤参见严复《:〈国闻汇编〉叙》《,国闻报》,1897年11月24日。与以往不同的是,严复在这里强调的是“交流”的重要作用,认为交流是实现“通”的必要手段。这与《群己权界论》中所主张的让包括发对意见在内的各种意见自由表达的观点相一致,在那篇文论中,密尔认为:“一个意见的有用性自身也是意见问题:和那个意见本身同样可以争辩,同样应付讨论,并且要求同样多的讨论”。而对于压制不同意见的做法,密尔反驳道:“对于一个意见,因其在各种机会的竟斗中未被驳倒故假定其为真确,这是一回事;为了不许对它驳辩而假定其真确性,这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间是有绝大区别的。”⑥约翰·密尔《:论自由》,程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3,、20.页。由此可见,在交流是实现“通”的必要手段的问题上,严复与密尔是一致的;但我们要清楚的是,他们对“交流”本身的理解有所不同,而严复的理解则更为狭隘。

这种区别或许部分是由于严复不仅是一个思想的传播者,而且还是一个新闻实践家。一些人认为他对“交流”的知识分子范畴限定有所局限,其办报实践也遭受挫折;但我们更应看到的是,严复的办报理念的先见性,若非如此,《国闻报》也许不得而存。严复创办的《国闻报》有两个版本,《国闻报》是日报,主要刊载国内外重要新闻消息;《国闻报汇编》每10天一期,针对更高层次的知识分子。也正是藉此,严复将他的读者分为“上焉者”和“下焉者”,针对两类受众的不同阅读习惯,传播不同的内容。而通过“交流”达到“通”的目的,在严复看来,则主要是针对《国闻报汇编》的读者而言的。

3、“理”之自由:新闻职业道德的依据

约翰·密尔在《群己权界论》中强调真理和理性的作用,认为人的理性是做出判断并另真理明辨的主要因素。他在该文论中写道:“盖道德政教之科,无一方之智照,必二家对垒,搜讨靡遗,而后坚者擅场,瑕者退位,就令一时无反对之劲敌,而欲其义之存,亦必自为其客难,且其难必无义之不搜,无坚之不举,置之于最胜之地,照之以公溥之明,使其说如是而优胜也,则真建天地而不悖,俟后圣而不惑者矣。若乃掩抑情实,弃坚攻瑕,实学界以自欺,非公理之明辨。嗟夫,百年寿之大齐,而人间无可把踏,真理者,人之所恃以日远于禽兽,日即于神明,真人道之鸿宝也”。⑦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群己权界论》,严复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03年,第52页。对理性和真理的强调是密尔,也是西方近代自由主义思想中最为重要的关注所在。严复在《群己权界论》的译本中将这一观念译作“理”、“真理”或“道”,而这三个中文词都带有鲜明的价值取向的意味。

在严复的时代,尚没有新闻职业道德这个说法,但可以看出,他特别重视这个问题。严复将对“理”的推崇转化为不屈从于外在的力量而遵守新闻事实的精神,并将之作为报人所应具有的基本道德品质。在《国闻报》后期发表的文章中,严复在《说难》中又提到了关于报人职业道德的问题。在那篇文章中,严复把酒馆的厨师、青楼的妓女和报馆的报人划为一类,称之为“断不能逃三者之习气,必尽失其本来,无他,欲使人人讨好而已”。①严复《:说难》《,国闻报》,1898年8月5日。他无奈的写道:“盖其始为之也,未尝无欲矫然自异之心;而及其后,则疑谤揶揄,一时交集,将不足以自存,乃不得不为此面目模糊、良心尽死之物,使人人不以为甚是,斯人人不以为甚非矣。”②严复《:说难》《,国闻报》,1898年8月5日。在严复看来,报人一旦开始“使人人讨好时”,便是放弃了原本应有的职业操守。在这种情况下,新闻自由便不能实现,公众的利益也难以得到保障。有趣的是,严复虽然表现出对西方自由舆论环境的向往,但同时也强调了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下难以照搬西方的政治制度,来实现报人的自律。并且还认为,新闻本身就难以具备绝对的客观性,而应该各有立场,为党派利益服务无可后非。这一点与其所强调的“理”似乎有所背离。

4.新闻的“教化”功能:《国闻汇编》救国图强的理想

与密尔一样,严复也是一位持有精英主义见解的知识分子,他们也同样强调报刊的教化功能。密尔主张让公众充分地获得信息和知识并做出判断,是通往真理的重要路径;意见的自由交流是实现这一过程的保障。他说:“即使人类当中最聪明的也即最有资格信任自己的判断的人们所见到的为信赖其判断所必须的理据,也还应当提到少数智者和多数愚人那个混合集体即所谓公众面前去审核,这要求是不算过多的。”③约翰·密尔《:论自由》,程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1-22页。从密尔的自由观来看,通过报刊让公众获取更多的信息和意见,实现“自由和境地的多样化”④约翰·密尔《:论自由》,程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61页。是保障人类福祉的重要因素之一。

与之相类似的是,严复在办报初期主要负责面向知识分子发行的《国闻汇编》,他甚至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中提出“教育救国论”的重要原因,即是认为当时的中国民众缺少“教化”。严复的一生都没有离开报纸。从他办报的历程来看,可以发现严复把报纸当作一种宣传工具,期望依靠报纸的力量启蒙大众,救国图强。因此无论是其对待报业的态度,还是其对待中西文化的态度,并无大异。本质都是以国家富强为根本目的;而这一目的也正是严复新闻思想的前提。

三、结论

艾克顿曾经说过“最激励人的莫过于去发现观念的来源。”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约翰·密尔《群己权界论》的自由观,至少在四个方面与严复的办报理念存在着同构关系。严复被胡适誉为中国“介绍近世思想的第一人”,亦是系统引进西方自由主义学说的启蒙思想家,密尔的《群己权界论》经严复翻译引入,成为早年中国新闻实践的一个重要依据。与同时代的王韬、梁启超相比,严复对中国办报理念的贡献主要体现在自由导向下的新闻社会责任观的提出和实践。

密尔的《群己权界论》是西方近代自由主义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新闻出版自由领域中极具影响的文本。密尔对自由的理解和阐释主要建立在两条基本原则之上:第一,个人的行动只要不涉及自身以外什么人的利害,个人就不必向社会负责交代。第二,关于对他人利益有害的行动,个人则应当负责交代,并且还应当承受或是社会的、或是法律的惩罚。本文的分析表明,严复的办报理念及新闻实践深受密尔自由第二原则影响,并融合了救国图强的社会需求,其创办的《国闻报》正是一个实行这套新闻理念的典范,也因此,在中国的语境里,严复改造了密尔的古典自由主义的办报主张,除了支持其出版自由,观念市场外,在实践中则更多的强调新闻工作者在实现自由过程中“群”之重要及应具有职业道德的基本质量。这从严复提出四个方面办报理念有三个与此相关而彰显。与此相关,以往研究未有涉及密尔的自由观如何朔造了严复的新闻思想,或曰严复如何改造了密尔的自由主义学说并运用于中国图强的新闻实践运动,本文所做的工作某种程度上可谓拾遗补缺,亦是从新闻思想的角度为理解身处中西交叉口的严复提供另一条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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