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北伐前后中国共产党对“赤化”和“反赤化”的评述
2010-02-15王建伟
王建伟
北伐时期,张作霖、孙传芳等虽在军事领域曾一度占据优势,但在政治问题上一直处于被动地位,虽树起“反赤化”旗帜,但在理论阐释与建设方面表现薄弱。而中国共产党凭借自身在政治宣传方面的优势,采取主动攻击态势,对于“反赤”问题的源流、高涨以及最终走向低落的过程形成了系统性的叙述。本文以此为切入点,力图通过对中共对“赤化”和“反赤化”评述策略的分析,一方面丰富对那一特定时代的历史认识,同时,也力图扩展中共早期党史研究的范围。
一、对于“赤化”说法源流的简单追索
“赤化”说法最初指向十月革命之后的苏俄,陈独秀就曾解释:“赤之名起于苏俄十月革命,以赤色为旗帜,创立赤卫军以保障俄罗斯无产阶级及农民对于资产阶级、地主及西欧帝国主义争斗之胜利,赤之内容如此,其后世人称十月革命为赤色革命,称苏俄为赤俄以此。”①独秀:《反赤运动与中国民族运动》,《向导》第146期。1922年11月,苏俄特使越飞向中国外交部递交了措辞强硬的照会之后,天津《益世报》称苏俄对华外交,“不过于白党旌帜之上涂以赤色而已”②《教育界染赤化之可虑》,《益世报》1922年11月13日,转引自敖光旭《国家主义与“联俄与仇俄”之争——五卅运动中北方知识界对俄态度之解析》(上)《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6期。。这是国内出现得比较早的与“赤化”相类似的表述,不过,此时“赤色”、“赤化”的说法只是零星地出现,并未与哪派政治势力发生直接关联。
1923年5月初,共产党人蔡和森在《向导》上发表《中国革命运动与国际之关系》一文,提出国民党“对于全国如火如荼的反抗外国帝国主义的爱国运动(如现在收回旅大的运动)常常缩头缩脑不敢出面领导群众,有时且故意躲避”,作者认为国民党之所以有如此表现是因其要避“赤化”的嫌疑,因为恐怕被外国报纸指为“过激化”,所以国民党对军阀与洋资本家压迫工人的事情一声不响。①蔡和森:《中国革命运动与国际之关系》,《向导》第23期。在“赤化”口号兴起的初期,经常与“过激”合用,过激也是对“赤化”的一种认知。可以说,此时,“赤化”的说法已经开始转移到国内的某些团体当中,并且开始与“过激”相联系。
在1924年初,随着国民党一大的召开以及“联俄容共”政策的确立,国民党内部的一些反对派纷纷指责国民党已“赤化”,这是国内“赤化”说法兴起的重要源头。②关于一大后针对国民党已“赤化”的宣传以及国民党对此的辟谣行为,司马文韬对此做出了比较详细的考察,参见司马文韬《略论国民党改组后否认“赤化”的辟谣声明》《民国档案》1993年第4期。中共早期重要的理论刊物《中国青年》也指出,“赤化”一名词,最初只应用于苏俄和各国的共产党。国民党改组之后,帝国主义因痛恨国民党之高举国民革命旗帜,势力日渐伸张,才又开始以“赤化”名称加在国民党身上。尤其是1924年11月北京政变后孙中山北上之时,帝国主义的报纸再次一致攻击孙氏“过激”、“赤化”,甚至公使团提议拒绝其入京。那时国民党也曾一再声明其非“赤化”、“过激”。③济之:《我们怕“赤化”么?》,《中国青年》第123期。
虽然在改组之时就已经出现国民党已“赤化”的宣传,但此时这种声音影响范围有限,基本上只限于国民党内部的权力争斗。五卅惨案发生之后,随着列强尤其是英日等国针对五卅运动中“赤化”、“过激”的指责,“反赤”的气氛开始在社会范围内局部出现。
五卅期间,中国的民众被极大调动起来,“打倒资本家”、“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口号随处可闻。在这场大规模的民众运动背后,国共两党的“运作”与“推动”起到了重要作用,这给予列强以口实,他们纷纷指责五卅运动背后的“赤化”色彩。《晨报》报道:“此次沪事,西人坚称华人排外及共产党煽动,工部局态度强硬,不肯认错。”④《人心愤激随时皆可发生危险》,《晨报》1925年6月3日。《京报》亦描述:“此次风潮,英人诬我工人及学生为过激派,其所持之理由不过以工人组织工会,纱厂罢工,学生援应工人,遂谓工人为染有赤化色彩,学生则为过激派。”⑤陈宝麟:《英国之赤化与过激派》,《京报》1925年6月14日。后来,国家主义派刊物《醒狮》也指出,列强明知国人厌恶共产,“故假反共产之名,实行压迫我国救国运动之实。如前次五卅惨案,本是全国共愤的事体,他们硬假造谣言说是赤化”。⑥《评外人在中国的反共产组织》,《醒狮》第71号。
对于这种指责,中共的回击理直气壮,不仅没有被动防御,而且采取主动攻击的态势,这与国民党人努力辩明自身的“非赤化”策略截然不同,北方区委机关报《政治生活》的一篇文章则充满浓重的感情色彩:
在中国宣传“赤化”的不是别人,都是外国帝国主义者自己所做的事。把我们压迫,逼起我们反抗;把我们压迫,逼起我们复仇。他们说:这是“赤化”了。我们说:为生存,为人道,我们只有“赤化”的反抗,才能免去“白色”的恐怖对我们之屠杀!赤化是从残暴的资本主义坟墓里反映出来的革命之光,与白色帝国主义侵略屠杀恐怖里含包的自由之花——免不掉,除不去,躲避不可能也不必遁词解释。站在民族革命前线的战士们,你们不要为帝国主义谰言所愚,堕其计中,松懈了队伍。你们要扎紧阵脚,愤勇直前⑦《为反帝国主义浩大战斗与赤化问题檄告国民》,《政治生活》第42期。。
在中共后来对于“反赤”运动兴起脉络的表述当中,一致将帝国主义的“反赤”口号与五卅运动联系起来,认为五卅运动是“反赤”口号兴起的一个重要起点。陈独秀在1926年3月指出:“五卅运动起,帝国主义者知道中国的民族运动已经不是单纯的炮舰政策所可扑灭的了,势必动用宣传力量;可是宣传的方法又不便直接反对中国民族运动,于是乃用反赤口号来破坏中国民族运动,从伦敦到上海,从北京使团到各地的东西各报,一致宣传五卅运动是赤俄煽动的,是中国赤党主持的。”①独秀:《反赤运动与中国民族运动》,《向导》第146期。后来,中共将5月称为“赤色的五月”、“赤色的五卅”,正是由于帝国主义者反赤运动的成功,使得五卅后一年多来全中国的反帝国主义运动变成全中国的反赤运动,由此导致了“赤”与“反赤”两条战线的尖锐对抗。②《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为“五卅”周年纪念告全国民众》,《向导》第155期。《战士》杂志称“反赤运动,是针对中国民族革命运动而起的,是五卅运动之反面的结果,是民族革命的敌人帝国主义、军阀在五卅后一个整个的有计划的反攻。”③行侯:《北伐与反赤》,《战士》第13期。《中国青年》发表评论指出:“在五卅后全国突飞猛进的反帝国主义高潮中,聪明的帝国主义者看出仅只凭枪炮政策,决不能把中国民族革命的怒涛压倒,遂于大惨杀之余,更实行造谣政策,把全国一切对帝国主义的反抗都加以赤化的谥语以图混乱一般民众的观听。”④琏生:《北京惨案与反赤运动》,《中国青年》第118期。正是五卅运动“将中国的各阶级劈成了‘赤’与‘反赤’的两个堡垒。”⑤《密勒评论记者之言》,《中国青年》第130期。
1926年底,贺昌群与恽代英在梳理“反赤”运动的历史脉络时再次强调了“反赤”运动的兴起与五卅运动之间的关系⑥昌群:《这一年的中国青年运动》,《中国青年》第148期。。此时,恽代英也指出,因为五卅时代“赤”的潮流高涨,产生了上海伟大的工人组织,广州伟大的罢工运动与中国各地小资产阶级民族精神的苏醒,由此巩固了广州国民政府,提高了共产党与国民党左派的政治地位,使他们在民众中间增加了支配的力量。这些情况使得中国的资产阶级、国民党右派、研究系、国家主义者恐怖而且忌妒,他们于是给帝国主义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大家合伙合唱起来,于是将“反赤”运动变成最时髦的东西。⑦代英:《思想界“反赤”运动之过去现在与未来》,《中国青年》第148期。
济之在《我们怕“赤化”么?》一文中则将“反赤”运动发生的源流进一步扩展,他认为1925年上半年的国民会议运动,五卅后的反帝国主义运动以及十月后的反奉战争,把帝国主义及军阀的权威动摇得不堪回首。于是他们捐弃世仇宿怨,讲和修好,联合以武力扑灭革命,而他们的旗帜就是“反赤”⑧济之:《我们怕“赤化”么?》,《中国青年》第123期。。
二、中共反“反赤化”问题的宣传脉络
1925年12月4日,原属奉系的李景林部在攻打冯玉祥国民军的战争中对“赤化”这一符号加以利用,攻击冯玉祥利用“赤化”邪说愚弄部下,破坏纲常名教,其间并有“不问敌不敌,只问赤不赤”之语⑨《李景林讨冯通电》,《时报》1925年12月5日,转引自章伯锋、李宗一主编《北洋军阀》第5卷(武汉出版社,1991年)第319~320页。。这是迄今所见军阀比较早的公开亮出“讨赤”旗帜。也正是从此以后,各军阀以“反赤”为其军事行动正名的越来越多。
1926年1月,张作霖与吴佩孚二人在汉口建立联盟,“双方共同以冯玉祥为敌,合力消灭冯和国民党”○10孟星魁:《直系军阀大联合的酝酿和失败经过》,《文史资料选辑》第35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99~100页。。在中共的宣传表述之中,“这是反奉战争起后中国政局上最大的变动,由进步势力结合进攻反动势力的局面,转而成了反动势力结合反攻进步势力的局面。”○11《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3页。奉、直联手之后,与国民军分别在山海关、山东、河南等地展开战争。冯氏自知实力不敌,于1926年4月中旬主动撤离北京,退守南口,并取消国民军的番号,在其支持下的段祺瑞临时执政府旋即倒台。奉、直联军进入北京,建立新的中央政权。
几乎与“反赤”势力在军事战场上不断取得胜利的同时,北京与广东两方政治领域内也发生重大变动,相继发生了三一八惨案和三二○事件,这段时期被恽代英视为“反赤运动的鼎盛时代”。他认为在3月18日段祺瑞执政府大屠杀之后,京沪的“反赤”大家“痴心妄想,以为这可以使一般革命青年,从“赤”的路上走到他们的“黑”的路上去”。而广州的三二○事件则“喜煞”了国民党右派①代英:《思想界“反赤”运动之过去现在与未来》,《中国青年》第148期。。中共中央在工作报告中指出,三一八惨案之后,帝国主义者已经由“分离中国反帝国主义的联合战线,更进一步而组成中国反对反帝国主义的联合战线,即英日奉吴及一切反动派‘反赤’的联合战线,向国民军进攻”。不仅如此,帝国主义还通过给大资产阶级以若干让步(如速结沪案,汉口、上海租界工部局增加华董,表示上海会审公堂可以交还等)方式,准备将其纳入到“反赤”联合战线当中②《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65页。。中共中央此时公开承认,英日奉吴及一切反动派“反赤”的联合战线已经建立成功,至此,“赤”与“反赤”两条战线已经壁垒分明:
在我们的敌人帝国主义者方面,已经由破坏我们各阶级反帝国主义的联合战线,更进一步建立他们所需要的反对“反帝国主义运动”的联合战线,即反赤联合战线,由英日帝国主义者,结合奉直两系军阀及一切反动派,向一切所谓赤的势力进攻。由郭松龄败亡,到北京“三一八”大屠杀,便是帝国主义者反赤联合战线运动之开始成功。③以上两段内容都引自《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为“五卅”周年纪念告全国民众》,《向导》第155期。
在中共的描述当中看出,此时帝国主义还促使直系军阀由湖南、江西、福建向“赤色”的广州国民政府进攻,以小恩小惠引诱中国的资产阶级加入“反赤”战线,收买一班失意政客及所谓老国民党,做普遍的“反赤”宣传,使“赤”的内部也有意无意发生了“反赤”的倾向,并影响于国民党内部以至国民党左派也主张修正孙中山的联俄容共政策。恽代英还描述了此时思想领域内“反赤”运动最鼎盛的表现④代英:《思想界“反赤”运动之过去现在与未来》,《中国青年》第148期。。但是,中共叙述的这种“反赤”高涨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1926年7月,南方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并迅速攻占长沙。8月下旬,北伐军一举占领岳阳,10月初攻破武汉,使得“反赤”战场出现重要转折。
北伐军攻占武汉改变了“反赤”气氛在北方一度十分嚣张的局面,为国民革命军争取了更多的支持。其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广州打到武汉,一路所向披靡,全国舆论对此刮目相看,开始正视南方新兴的革命势力,国民政府由偏安一隅一跃成为全国政局的重心,时人甚至将北伐军克复武汉称之为“第二次辛亥革命”,⑤天马:《不离其宗》,《大公报》1926年9月9日。国民政府也由广州迁往武汉。彭述之指出,北伐军攻占武汉之后,许多投机分子甚至反赤的反动分子也渐渐地改变态度,国民党右派、上海一部分资产阶级如虞洽卿等、国家主义派等都转换腔调,由高唱“反赤”而渐沉默、而渐倾向“赤化”的国民政府,形成了“赤化”政府和“黑化”政府对峙的局面。正是军事上的这次巨大胜利使“五卅”以后“所极猖獗的反赤潮流”走向低落。⑥彭述之:《北伐军占领武汉以后》,《向导》第171期。
北伐军在攻克武汉的同时,同样取得了江西战场上的胜利,于11月8日攻克南昌,此前孙传芳投入到江西战场的10万大军大部被歼,孙在东南几省的统治亦为此发生动摇。中共当时的报告称:“江西下后,国民政府已得了中国的一半,革命军胜利的声浪震撼全国,虽妇人孺子亦能举蒋介石之名并附会以许多神话。向日丑诋北伐军之反赤宣传,在一般民众中已不生影响。”①《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372页。
中共在1926年底做总结时更多地着眼于这一年“赤化”与“反赤化”的尖锐对立。陈独秀在中央特别会议所作的政治报告中概括了“赤”与“反赤”势力在这一年此消彼长的态势。他指出,五卅运动中建立的联合战线即为“赤的联合战线”,五卅时期即“赤的联合战线”成功时期,而北方的三一八惨杀,南方的三二○事件标志着“反赤联合战线”的成功,“赤的联合战线”的失败。从3月20日到7月4日国民军退出南口的这段时期,是“反赤”运动最盛时期。而国民军退出南口之后,“反赤”的联合战线开始分裂,不能继续,不但奉直之间发生利害冲突,而且在奉系与直系的内部也都有冲突。同时,自7月北伐开始,“赤的联合战线”又渐渐恢复以至扩大。不过,在北伐军攻占九江、南昌之后,“赤的联合战线”又有发生危险的倾向,原因主要是因为“军事势力有离民众而往右走之倾向”,“因工农运动之发展,使资产阶级恐惧”,“帝国主义改用新的分离政策”等等②《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381~382页。。虽然北伐军攻占武汉使得北方战场一度高涨的“反赤”局面出现逆转,但此时陈独秀已经隐约预见到了“赤的联合战线”有发生分裂的危险。
此时,按照贺昌群的说法,在整个1926年中,“赤与反赤的战争几乎要占了政治记录之全幅”。如果大概地分,“可称上半年为讨赤战争时期,下半年为北伐战争时期”③昌群:《“赤”的成绩》,《中国青年》第148期。。展望1927年,他认为:“全国的青年应该一致以无间终始的革命赤忱来拥抱着它!继续去年革命殉难者的血痕,拼着一切牺牲以与反赤势力再战!用赤化的青年群众之不断的苦斗,创造出赤的中国以至于赤的世界来!”④昌群:《这一年的中国青年运动》,《中国青年》第148期。贺昌群这一表述预示着1927年“赤”与“反赤”的争夺将更加激烈。
北伐之初,国民党因“联俄容共”政策给时人以鲜明的“赤色”印象,但在合作状态下,国共两党的党际关系实际上也是不断变化。孙中山1925年3月逝世后,以前一直由其极力压制的国共矛盾逐渐暴露。在战场上取得不断胜利的同时,北伐军内部的国共冲突逐渐加剧。而对“反赤”一方而言,军事战场上的失利与宣传战场上的失势迫使其进行策略上的调整,已经暴露的国共矛盾成为北方军阀利用的对象,在此情况下,一系列南北妥协的声音开始出现,这些声音基本上都以南方蒋介石能够摈弃“赤化”为基础。
1927年3月,《向导》刊发了其收集到的一系列奉系谋求妥协的消息。如东方社2月11日北京电述杨宇霆意见,“蒋介石若对于共产派加以彻底的压迫,则南北之妥协非不可能之事。”申报2月19日载赵欣伯对电通社记者的谈话:“杨宇霆所主张之南北妥协说现已渐趋有力,倘使南方能排除共产主义,则南北之妥协亦非不可能。”又:“现在南北两方并无感情之冲突,除共产主义而外,政见相同之处甚多,如欲合作,确有可能之性质。即在蒋中正方面,亦尝间接示意北方,极力辨明南方确非赤化;并谓近来对于共产运动抑制甚力,决不令其蔓延,察其语气,似亦愿与北方合作。”东方社2月24日北京电梁士诒关于时局谈话:“所谓讨赤,所谓国民革命,要皆不过急进保守两派实现其理想之表面文章而已……中国之事有外人不能想象微妙之作用,外表虽以主义相争,而其内幕仍通声气,均不旋踵即相结合而臻于和平统一实现之时期,余想其时期已不远,当努力俾使实现也。”⑤《南北妥协消息一束》,《向导》第192期。
就在南北妥协之声甚嚣尘上之时,南方阵营内部的国共矛盾也不断加剧。1927年4月与7月,南京、武汉方面相继“清党”与“分共”,此时“反赤”的主体已经发生了变化,国民党通过“清党”行动祛除了自身所附着的“赤化”色彩,共产党成为国民党与北方军阀所共同声讨的对象。至此,对于清党之后的南北军政格局,用“赤”与“反赤”这样一组概念已经无法解释。
三、中共评述策略之分析
在“赤化”与“反赤化”的权势争夺过程中,双方对敌我势力都在不断地进行着划分。但是,由于对“赤”与“反赤”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没有严格的限定,加之双方都是有意识地对“赤”与“反赤”旗帜进行利用,因此,许多划分都显得随意而专断,任何与自身对立的势力与团体都可以相应地被划分到对方的谱系当中。随着现实斗争的复杂与加剧,双方对“敌”与“友”的区分也越来越敏感,以至于都将“赤”与“反赤”的范围无限扩展,出现了“泛赤化”的现象。“济之”指出,“反赤”一方把“赤化”的范围愈推愈广,从前此头衔只是国民党左派与共产党所专有,现在工会,学生会,农民运动、工人运动的首领,国民军,郭松龄,虞洽卿,甚至北京政府段祺瑞接近的贾德耀内阁,和湖南反对赵恒惕的唐生智也都被指为“赤化”,为帝国主义与军阀所声讨。①济之:《我们怕“赤化”么?》,《中国青年》第123期。由此,“反赤”运动中也出现了“扩大化”现象:
不仅是世界革命领导者的苏俄和中国最革命的共产党,举凡一切民众之开罪帝国主义的爱国运动,人民组织(工会,学生会、反帝同盟等),和南方与帝国主义始终作对的国民政府,北方比较接近民众的国民军以至于倒戈反奉的郭松龄,都是反赤运动者所‘反’的对象而必在制止镇压之列!在这种包罗万有,范围无际的反赤运动的进行中,一切帝国主义者、卖国军阀、资产阶级的走狗和民众的叛徒都躲在“反赤”的旗帜之下实行他们宰割中国,屠杀民众,摧残民众运动的工作。“反赤”变成了一切反动势力向民众进攻的最时髦的名词。②琏生:《北京惨案与反赤运动》,《中国青年》第118期。
其实,中国共产党人自身对于“赤”与“反赤”范围的划分也同样是非常宽泛的。1926年3月,中共指出,全世界反赤运动的主人本是帝国主义者,它们所用在中国反赤运动的工具是反动的军阀(如张作霖、吴佩孚、张宗昌、李景林、陈炯明、魏邦平等)及反动的知识阶级(研究系、国家主义派及老民党反动分子如尤烈、徐绍桢、章太炎、冯自由、马素、邓家彦等);他们所反的“赤”是工会、农会、学生会、共产党、国民党、国民政府,甚至于国民军和郭松龄,更甚至于段祺瑞治下之贾内阁,也算在赤化之内。③《中共中央于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日告中国国民党党员书》(1926年3月12日),《六大以前》,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16页。
同样,中共将许多反对共产党,反对苏俄的势力都纳入到“反赤”势力当中,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将国共之间的矛盾也建构成“赤”与“反赤”的对立,将国民党内部反对“容共”政策的一些势力归入到“反赤”一方。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将五卅之后兴起的“戴季陶主义”相应地划入到了“反赤”势力当中。中共指出,“戴季陶主义”是在五卅之后阶级分化这一背景之下应运而生的。其“不但代表资产阶级,而且是造成黄色的民族改良的雏形的理论,为中山主义之大敌的思想。”“戴氏思想的出世,恰合国民党右派反俄反共反左而正苦于没有理论的需要……给予反赤的民党右派以利用的。因戴季陶主义的传播,接着就有以反共反俄反左为政纲的‘孙文主义学会’的发生和背叛纪律的西山会议的召集,以及各地右派党部的纷起。西山会议的反赤思想和反赤精神直接深入到国民党内部而飞扬滋长。三月二十日的事变和五月十五日的整理党务案,更显然是反赤思想战胜的证据。”④昌群:《反中山主义的反赤运动之过去及现在》,《中国青年》第158期。《中国青年》在对1926年进行总结时,也着重强调了这一年的三二○事件以及整理党务案都是国民党右派受到“反赤”潮流的影响,从而将国民党内部的一些势力也划归到“反赤”一方。⑤《过去的一年》,《中国青年》第148期。
中共不仅在主动回击的过程中扩展了“反赤”势力的边界,而且也扩展了“赤化”力量的边界。在这种策略下,孙中山及孙中山主义,都在中共的话语表述中被构建为“赤”的一方:
孙中山先生毕生的主义言论行动,无往而不是革命的,无往而不与帝国主义军阀利益绝对冲突。因此,中山先生的为人和中山先生的主义,根本就是“赤”的;我们根本找不出不“赤”的中山先生,更没有不“赤”的中山主义!赤莫赤于苏俄,而中山联之;赤莫赤于共产党,而中山容纳之;赤莫赤于工农,而中山扶植之;赤莫赤于反抗帝国主义,而中山宣言要推倒它;赤莫赤于否认“神圣”的不平等条约,而中山宣言要废止它。凡此摆在目前的事实,早已把中山先生及他的主义列于“赤化”之林而无从否认,而且不应该否认!①昌群:《反中山主义的反赤运动之过去及现在》,《中国青年》第158期。
经过这样的“宣传”,中共把国民党内部那些反对“容共”政策的西山会议派以及戴季陶等人与“反赤”势力等同起来,将孙中山以及孙中山主义与“反赤”势力对立起来,这是一种反守为攻的策略。
中共不仅主动对“赤化”与“反赤化”势力按照自身意志进行划分,同时还努力确立“赤化”势力的正义色彩。1926年9月,陈独秀将当时进行的国民革命军与奉、皖等系军阀的战争不仅定义为“赤”与“反赤”的战争,更将其称之为“有主义、有社会目的之战争”,即“半封建势力与民主势力”之战争,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意义,它已经与以前“个人的一党一系的直皖战争、直奉战争”不一样了。陈独秀把当时的社会势力分成“两大营寨”,并认为“两派的营寨旗帜都很鲜明,其争斗亦日趋剧烈,很少有中立之余地”,他的区分也更加明确:
半封建派(反赤的):奉直军阀、官僚、洋行买办、大学教授、地主土豪、交通系、安福系、研究系、联治派、国家主义派、老民党、各种宗教徒。
民主派(赤的):国民党及国民政府、国民军、农民、工人、学生、有政治觉悟的工商业家小商人、共产党、共产主义青年团、语丝创造派等文学家、复辟党及新社会民主党。②陈独秀:《我们现在为什么争斗?》,《向导》第172期。
在陈独秀的这种划分当中,包含着民主与封建,先进与落后,有主义与无主义的对立,这仍然是一种在时代语境中塑造“赤化”语义正当性的努力。
为确立“反赤化”的非正当性,中共将“反赤”运动的发生归结为帝国主义的幕后推动。瞿秋白就指出,1926年春天吴佩孚与张作霖合作攻打国民军的背后有英日的驱使,吴张二人的“反赤”不仅“害民”而且“卖国”。③瞿秋白:《英日吴张战胜后之中国资产阶级》,《向导》第152期。《中国青年》对1926年的国内形势做总结时也强调,当时国内反赤各方的结合是因其背后有帝国主义者的撮合,“反赤”实际是帝国主义的要求。④《过去的一年》,《中国青年》第148期。后来,贺昌群强调,“反赤运动”是中国革命急剧发展中所引起的必然反动,“它的后台老板是东交民巷的碧眼祖宗,它的饷源是伦敦金镑。”⑤昌群:《反中山主义的反赤运动之过去及现在》,《中国青年》第158期。
中共不仅将“反赤”运动与帝国主义联系起来,还将“反赤”运动等同于“反民族革命的运动”,并指出这种勾结对中国国家前途的巨大威胁。陈独秀将当时中国的政治争斗,分成“反帝国主义的民族运动”和“反民族运动的反赤运动”两个营垒,他认为,“反赤运动实际上就是反民族运动”,然而反赤一方表面上不但不说反对民族运动,并且还要说赤化足以亡国,反赤正是救国,他得到的结论是“中国反赤运动和中国民族运动之消长,是要成反比例的”。⑥独秀:《反赤运动与中国民族运动》,《向导》第146期。《中国青年》也强调:“所谓‘反赤运动’就是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势力华洋合作的‘反民族革命’运动。”⑦琏生:《北京惨案与反赤运动》,《中国青年》第118期。《中共中央于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日告中国国民党党员书》声明:“全世界反赤运动的主人本是帝国主义者,在中国指示反赤运动者自然也是它们,尤其是英日帝国主义者……这班鼓吹反赤的人们,在中国民族革命运动中,无一不是背叛民族利益的反革命派,他们所反对的赤化派,大部分都是参加民族运动的。”①《中共中央于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日告中国国民党党员书》(1926年3月12日),《六大以前》,第416页。在中共的这种表述中,实际上隐含着对敌友的一种区分标准。中共的这种反应已经含有了主动回击的意味,其将“反赤”等同于对中国民族利益的侵犯,而且主动将“反赤”的旗帜与自身的“反帝”旗帜对应起来,这样一种态势表明中共已经有意识地运用当时非常兴盛的民族主义作为思想斗争的武器。
“反赤化”的宣传主要是渲染赤化对社会与国家的危害,但以“反赤化”名义进行的反赤战争对社会的破坏力同样无法避免,中共强调“反赤”比“赤”更可怕。王若飞列举了1926年4月奉系军阀进入北京后的情况,包括强迫京民使用不能兑现的直隶流通券及山东军用钞票,枪杀邵飘萍,军警以“赤化”嫌疑搜查北大并拟根本改组北大,驱逐一般进步的教员和学生等等。以至于张作霖都不得不发出通电:“京师四郊颇有奸淫抢劫之事,俄人尤甚(张所雇佣的白党军队),京城内亦屡出劫案,东安市场复被焚毁,殊觉失望……年来赤贼盘踞,此次撤退,尚能秩序井然,一尘不染,若我军管理以后,反多扰累,何以对国家,何以服舆论。”通过这些事实,王若飞欲证明“所谓制赤就是反对人民有生命财产营业居住言论行动的自由,把共和国民所有的人权剥削尽净”。②雷音(王若飞):《奉系军阀统治下的北京》,《向导》第151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青年》在1926年5月发表文章指出“赤化”这个武器已经是“子缺弹尽,没有实际作用了”。③李求实:《我们的功罪——斥醒狮派诸领袖!》,《中国青年》第119期。
陈独秀也列举了“赤俄已经把租界、领判权、协定关税、驻兵中国及一切不平等条约都放弃了,倒是反赤的英、美、日、法等,不肯放弃这些不法的特权;称为赤化的国民党党军,无论在省城在东江都秋毫无犯,倒是反赤的陈炯明军在闽粤边焚杀不堪;称为赤化的冯玉祥军,无论在张家口在北京在天津都‘秩序井然,一尘不染’,倒是反赤的奉直鲁联军‘颇有奸淫抢劫之事’。”④实(陈独秀):《向赤或向反赤之路标》,《向导》第152期。陈氏欲通过这样一种对比说明“赤化”总要比“反赤”更好些。
中共在1926年9月的报告中也以中央的名义描述反赤军所到之处“无不纪律废弛,烧杀淫掠,无所不为”,“反之在所谓赤军统治下的民众(指国民军与国民政府领地)反能保有相当的自由和相当的安居乐业。于是‘反赤’一名词,在社会的宣传渐失其作用,民众以其身所经历,觉赤不觉畏,且有欢迎赤的倾向,甚至反动的醒狮派,亦以张宗昌等之反赤为反赤派之羞。”⑤《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241页。
《中国青年》连续发表文章将“赤”与“反赤”一方的行为进行对比。《讨赤联军下之天津学生》一文描述,落后的天津学生,素视赤化为洪水猛兽的,但是,讨赤诸大将领已给他们一个明确解释了。当李景林在1925年底标出“讨赤”名义时,的确使一般人以为“赤化”即是土匪的代名词。后来,经过“赤化”军短时的统治天津,已证明共产公妻的话,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赤化已为天津一般民众救苦的征象,而讨赤成为奸淫抢劫,苛捐杂税的征象了。”⑥炎瑞:《讨赤联军下之天津学生》,《中国青年》第134期。《讨赤军治下的张家口》也指出在讨赤军兴起之前,张家口的一般民众并不知道赤化如何解释,“讨赤军一到张家口,赤军与讨赤军的成绩稍稍的比较一下,就很容易的把赤化二字的疑惑,立即冰释。”⑦伯英:《讨赤军治下的张家口》,《中国青年》第138期。《最近之白色恐怖》一文认为“穷搜赤党,株连无算的恐怖政策,不但不能把这般军阀所反对的‘赤化’镇压下去,反将催促军阀的末日降临得更快。”现在之所谓“反赤”,说不到什么“反共产”,而是反对一切倾向民治,不利于军阀帝国主义者的任何言论或行动。靠这般军阀一年来之实施反赤政纲,行动,和一切三令五申的宣传,使大多数的民众不但了解了什么是“赤化”,而且看清楚了“反赤”运动的内容。①琏生:《最近之白色恐怖》,《中国青年》第138期。
通过这样的对比,《政治生活》指出,任何爱好自由,致力于民族解放的人都有被诬陷进而被杀害的可能,以“讨赤”旌旗所赐予人民的“福利”同“赤军”所赐予人民的“疾苦”一相比较,一般民众必定企望赤之再来。这些事实将促使民众对所谓的“赤化”产生了新的认识,即“以‘讨赤’的赐予,算不得一种罪名,且将为民族自救的独一出路”。②怀英:《邵飘萍之死!》,《政治生活》第76期。
当“反赤”一方在军事上逐渐败退之时,中共也开始大力宣传“赤化”自身的成绩。中共北京地委国民运动工作报告强调“反赤”运动促成了“赤化”联合战线的建立,国共两党在北京的组织都在“反赤”声潮中得到了发展。③《中共北京地委国民运动工作报告》,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第一次国共合作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9年,第362页。贺昌群在1926年底描述到中国的资产阶级虽然富于改良妥协的根性,但“讨赤”运动的苛捐、杂税、军用票、讨赤捐,很让这些商人们头痛,他们是最会盘算的,能够计算出倾向革命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因此很多商人都加入到了“赤化”的队伍当中,“这是可惊的赤的胜利(即是革命的胜利),各阶级的民众都已经起来参加中国国民革命的工作了,只剩了章太炎、曾慕韩这几个人滞留在他们向来很落后的地方,做过去了的时代的遗存的标记。”④昌群:《“赤”的成绩》,《中国青年》第148期。他断言:“一九二六年是中国赤化胜利的一年,赤的革命势力已经在北伐的胜利中掩有中国之一半。”⑤昌群:《反文化侵略周工作述评》,《中国青年》第151期。
同时,共产党人还着力强调“反赤”声势在思想领域的弱化趋势,思想界正日趋“赤色”,其一,是英国六十万镑反赤宣传费⑥上海《字林西报》在1926年2月20日曾披露英国国家银行已向中国汇丰银行寄款60万镑作为费用,大力进行反苏维埃的宣传。所指挥的《独立报》《正论周报》《新申报》等,到现在不是中道夭折,就是为群众所鄙弃。其二,是学生以及一般知识分子对赤的怀疑不但早已消灭,而且对于赤是心向往之。多数进步分子都要加入国民党和C.P,C.Y;想“到黄埔去”。其三,是大学教授们的反赤志愿也减轻了好多……⑦昌群:《“赤”的成绩》,《中国青年》第148期。
北伐时期,中共对于“赤化”和“反赤化”的评述最大的特征就是其十足的理直气壮。中共从不回避自身的“赤化”色彩,而且通过各种各样的政治宣传方式,将“赤化”与“反赤化”进行对比,努力确立“赤化”的正当性与自身行动的正义性。正如《中国青年》评论指出,“赤化”是多么有威权的名词,军阀们随便可以持为拘捕或枪杀的理由。然而在帝国主义及军阀压迫下的民众,“赤化”是唯一的出路,反赤就是祸国殃民⑧炎瑞:《讨赤联军下之天津学生》,《中国青年》第134期。。而这与国民党面对敌方的“赤化”指责一味的积极辟谣策略截然不同。两种不同的回击方式实际上隐含着基本政治理念上的差异,而这也为日后国共的最终分途埋下了伏笔。
余论
中国共产党人在建党的最初几年,虽然组织力量非常弱小,但其将工作重点主要集中于理论探索与政治宣传方面,可以说,这一领域是中共的强项,也是中共早期的重要特征之一。中共凭借自身在理论宣传方面的优势,主动出击,在思想领域努力确立“赤化”的合理性,反驳“反赤”一方对“赤化”的指责,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
但从今日的视野看,北伐前后中共对于“赤化”和“反赤化”的评述也难以脱离特定时代的背景限制。当时,不管是所谓的“反赤”一方,还是所谓的“赤化”一方,都努力控制自己的宣传机器,报道有利于自己的消息,隐瞒对己方不利的消息。错综复杂的军政格局以及激烈的政治争夺导致了南北双方的叙述内容与宣传方式都存在很多问题。不管是中共还是张作霖、孙传芳,他们都是利用“赤化”与“反赤化”这样的旗帜为自身行动确立合法性与正当性,因而投入了过多的意气之争,过程中充满了绝对化的“任意”与“专断”,而真正在理论方面留下的成果并不丰富。陈独秀在当时就曾反思指出:“此时所谓赤化、所谓反赤这些名词,在社会上很流行,几乎演剧上广告上都要用做材料以惹人注意;可是究竟什么是赤,大半还不甚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无意识的随声附和,或有意识的拿做攻击敌人之武器罢了。”①独秀:《反赤运动与中国民族运动》,《向导》第146期。残酷斗争的时代使得严谨的理论探讨退却到了次要以致边缘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工具化”特征的凸显,争论各方都可以服从现实斗争的需要对这一问题作出有利于自身的解释。从这个意义上说,观念领域当中“赤化”与“反赤化”的这场争论没有绝对的胜利者与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