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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秦牧

2010-02-11黄廷杰

杂文选刊 2010年4期

黄廷杰 邓 琼

秦牧西去时,粤地组织上在他名字前边加“大师”二字。这是先生的殊荣。但正如媒体所称,不知不觉,我们已走进没有英雄、没有权威的年代。这究竟是进步呢还是退步?

今时国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追新逐异,在追新逐异中快乐着,甚至快乐得放浪形骸。譬如文坛,主义迭出,玩法无常,连“私处”也热卖……至于作家的责任感、行为操守、文格与人格,已成写作语库少见问津的滞销品。由是常常记起秦牧先生。

士先器识后文艺

早在“文革”中期,我便听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黄庆云、郁茹大姐说秦牧落难挂职下放、出差,车船票、房租单,往往一撕了事;主持《广东文艺》(《作品》),时值文艺由“老娘”江青说了算防不胜防的年月,刊物被抓到什么“辫子”,他一概往自己身上揽……

1977年9月23日,中共广东省委召开全省文艺创作会议。这是新时期广东文艺界首次盛会。24日晚上,代表们到中山纪念堂观看演出,我恰好与秦牧先生邻座。他突然问我:“听说汕头版画家陈望住的地方只有几平方?”又说,“明日我要到会上讲!”我当他只是说说而已。翌日下午,秦牧果真在台上呼吁:“……如果真的没法解决,可发动作者舂灰砖!”是时全场掌声大作。会议最后一天,按约,黄雨先生领我往区庄拜访秦牧。普通公寓的第四层,两间小房互为犄角,缓冲区即客厅,已有一客人在座。秦牧向女主人、作家吴紫风作过介绍,继续被打断了的谈话:“……奇怪,我谈的本来是十分普通的道理,好多人却觉得十分新鲜……”我知道,他是指他发表在《广东文艺》三月号上的《辩证地探讨和处理文学艺术的问题——学习〈论十大关系〉的体会和感想》那篇文章。先生5月6日惠函曾谈到:“那篇小文是获得一些反响的……‘双百方针的贯彻,看来是要经过不断斗争的。”“四人帮”成阶下囚后,文艺界第一个站出来“正本清源”的,正是秦牧!先生接着饶有风趣地给我们讲一些有关“四人帮”的政治笑话。告辞时,他打着手电筒送我们下楼直到大门口。我问他平时怎么上班,他说:“我不会踏脚车;挤公共汽车。”领教过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期挤公共汽车的滋味,我为这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惊讶。继《辩》文,秦牧又作投枪式的檄文《鬣狗的风格》。过来人知道,“十年浩劫”,秦牧的《艺海拾贝》竟成了什么“响尾蛇导弹”。文人遭武斗,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女孩曾想把秦牧当“马”骑……秦牧被审查了四年半,搁笔整十年。《鬣》文1978年3月28日在《人民日报》发表,当天法新社即发通稿,说“共产党的机关报《人民日报》今天刊登了最近复出的作家秦牧写的一篇文章,斥责中国政界中的‘鬣狗。……他援引鲁迅的话说,‘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4月2日新华社《参考消息》又将它“外转内”,这已不是关于一篇什么文章的事了……

不久,秦牧被国家出版总署借调到北京,参加《鲁迅全集》注释审订工作。这段时间,从《人民文学》到《儿童时代》,从《鸭绿江》到东海岸《榕树》,都有秦牧的新作——他要把失去的时间加倍夺回来。我从他1978年6月28日惠书获悉:“我在此十分忙碌,每月收到信、稿一两百封……”不由肃然起敬。

斗士与“零食王”

紫风说,“秦牧”这个笔名,就是“在结束了秦朝的暴政之后,在关中放牧,过着和平劳动的生活”的意思,可他的一生却没有过多少平和舒适的日子。半个世纪以来,秦牧就像一名持戟的勇士,对于一切黑暗势力和丑恶现象鸣鼓而攻之。

他曾这样填写一份杂志交给的表格的:“我最珍贵的品德是:尊重真理;我最厌恶的是:恃势凌人,作威作福;我对不幸的理解是:甘于做奴隶;我的座右铭是:学习,前进;我对幸福的理解是:对人民事业有所贡献,又受到人民的爱护。”

秦牧决不是一个眉头紧锁的思想者,他的童心爱心从不因年龄增长而减退。“他一个男子汉,不抽烟不喝酒,但却像个孩子般的喜欢吃零食,口袋里总装着一些,成为邻家孩子关注的目标。他笔下有那么多儿童作品,小主人公经常也是‘零食王!”“抗战时期,我们在桂林时,有一次,他执意自己掏钱给小乞丐买烧鹅吃。在遵义的时候,一个壮丁被捆住手脚在寒冬腊月的古庙外冻得瑟瑟发抖,秦牧竟然猛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送给他穿。”

一次,作家林帆与秦牧同去无锡。抵达无锡当天,好客的主人派了一辆面包车,请了诗人严辰夫妇作陪去观赏鼋头渚风光。大概是出于客气吧,大家在下车时谦让好一阵,到底秦牧先下车了。游罢归来,在汽车门前竟又是一番推让。这回秦牧十分干脆,毫不客气地第一个上车就座。大家坐定,他就讲故事:英国有个妇女,怀孕三年尚未分娩。医生觉得奇怪,就建议剖腹看个究竟。原来是一对双胞胎。这两个小绅士在母腹中整整齐齐地穿好燕尾服,正待君临人间。而一个说“您请”!另一个说“您先!”……为此礼让了两年多,还未呱呱坠地。

这个故事自然引起哄“厢”大笑!以后,大家下车都乖乖地,没有再来“您请”、“您先”那一套了。

又一天晚上,无锡文联同志和记者采访秦牧,向他提出种种问题。记者问他对文艺创作关于“干预生活”的看法如何?他首先确定一个界定,把那些不那么实事求是的批评排除出“干预生活”的概念之外,然后打了个比方:比如有一个母亲,脚上长了个大毒疮。大儿子嘴甜,一跑进来就喊“妈妈呀,你多伟大,多慈祥呀!多可亲呀”之类的颂词;而小儿子顾不得哄慰,一心要解除妈妈的病痛,二话不说就请来医生,一刀根除了隐患。你们说,哪个儿子的做法可取?

秦牧没有对这个问题作正面回答,但在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拍手叫绝。

“缱绻半生同险夷”

秦牧和紫风是闻名的文坛伉俪,度过金婚,情深意长。直到现在,紫风仍闭口不提秦牧的“去世”,她只是轻轻地用“走”来指代。

紫风说,他们两人相识于1942年春天的桂林。因为几乎天天要为躲避空袭而跑进岩洞,秦牧所在的学校恰在逃难的中转站上,所以二人经常见面,对文学的热爱和对国家的忧虑使两颗心越走越近。结婚前有一次,桂林一家影院征集关于《浮生若梦》这部外国影片的影评作品,他俩双双投稿,经过几张报纸评选,结果紫风是第二名,秦牧倒是第三名!

五十年共同生活的岁月里,他们从来都是互敬互爱。紫风谈到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件事: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他们在香港期間,秦牧靠稿费过日子,紫风则任教于一间中学。他每天早晨起来写作或阅读,紫风曾怨他起得太早妨碍了她的睡眠。他当时不答,但以后仍然早起。某天,紫风一看,发现他脚上竟穿上了下雨天的胶鞋,轻轻走动,以免打扰了紫风。紫风说,“我感动极了,当时住在一间朝西的斗室,夏天炙人的阳光充满大半个房间,他常常是满头大汗工作,真让人心疼。”

虽然没有儿孙绕膝,但他俩对此都不在意,秦牧曾说过:“有些年轻人听说我们无子女,千里之外写信来,提出愿做我们的儿女,我们都谢绝了。我没有世俗的子嗣观念,树上结的果子是这一类树的后代,而不只是这一棵树的后代。”

紫风说:“爱情和岁月是正比例,日月愈长,爱情愈深。因为我们志同道合,情同手足,越是遭受挫折,就越是要恩爱相助。”而秦牧也曾经应答:“夫妻一道,既能走过芬芳的早晨,又能走过泥泞的黄昏。”

在《秦牧全集》收录的诗歌中,赠给紫风的几首旧体诗全是秦牧先生在中老年时、历经“文革”艰险后写给爱妻的情诗。“互怜白发秋光里,同励丹心晚步间。老去诚知终化蝶,情丝好吐在生前。”“缱绻半生同险夷,情深翻少作情诗。今宵同步桂江月,犹似当年初见时。”——这样的诗句,伴随紫风度过秦牧走后孤独但依然充实的岁月。

【选自《金羊网》】

插图 / 纪念 / 邝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