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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高穴大墓是否为曹操墓?——高陵地望、朝向与墓葬类型之推证

2010-02-10牛润珍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大墓西门豹曹操

牛润珍

河南安阳西高穴大墓是否为曹操墓?就已有的证据看,虽不能完全肯定,但也无法轻易否定,可以将之推定为曹操高陵,广泛求证以探其是。本文拟从这一思路出发,结合西高穴大墓,梳理、检核、比对历史文献中有关曹操高陵的材料,就其地望、选址、建造与朝向、墓葬类型等问题做些讨论,推证其是否与西高穴大墓相符。

一、曹操高陵的地望

文献所记曹操高陵,基本上都是以邺城和西门豹祠作参照,标其地望方位。以邺城为参照,则曰在其西冈上,或曰西南。邺城遗址地面残存金凤台和铜雀台一角,城基虽被漳河冲埋地下,但其轮廓布局已被考古工作者探明。邺城之西偏南有西门豹祠,祠之西即西原。曹操生前曾制《终令》曰:“其规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临终又作《遗令》曰:“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1](P25)高陵在邺城之西,或西偏南,与西门豹祠相近,且位于祠之西,地处“西原”、“西冈”之上。西高穴大墓恰好亦处在邺西偏南的西冈上,这里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山麓平冈台地,地面高出东部三公里外平地10 余米,与曹操《遗令》中“因高为墓”的规定相一致。

高陵距邺城多少里?魏晋文献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记载较为具体的是唐代的史籍。《元和郡县图志》卷16“邺县”条曰:“故邺城,县东五十步;西门豹祠在县西十五里;魏武帝西陵,在县西三十里。”唐代邺县在故邺城西墙外,始置于隋炀帝。《旧唐书》卷39《地理志》:“炀帝初,于邺故都大慈寺置邺县。贞观八年,始筑今治所小城。”所言“今治所小城”,即五代后唐刘煦撰写《旧唐书》时的情况,贞观所筑邺县小城一直保存至五代。又据《宋史》卷86《地理志》,熙宁五年(1072 年),废邺县为镇。从隋唐邺县到北宋邺镇,地理位置没有变化,均为故邺西垣外,亦即今河北临漳县邺镇一带。今邺镇恰在邺北城西墙南端,西距西高穴大墓约有30 里。

宋元文献亦有关于邺与曹操高陵的记载。元纳新《河朔访古记》卷中记魏武高陵,“在邺镇西南三十里”。明嘉靖《彰德府志》卷2《地理志》曰:“在县西南三十里。”宋元以后,高陵地处已不清楚,所言“西南三十里”,似依据前代文献作出的推测。《河朔访古记》所记元代邺镇在今邺镇西北、三台西二里,由邺镇标高陵地望,故曰“西南三十里”。其实,纳新访古邺地时,已经不知高陵所处,他一方面记高陵在邺镇西南,另一方面又乘马入北朝墓群(讹传曹操“七十二疑冢”)寻觅曹操墓。嘉靖年间,崔铣据宋《相台志》、元《相台续志》撰《彰德府志》,于“临漳县邺镇”之下记高陵曰“县西南”,照抄宋《相台志》,“县西南”应为“镇西南”。若以明代临漳县为坐标,高陵应在县西南约70 里。从文献记载看,高陵方位在唐代邺县之西、魏晋故邺城之西偏南。由今邺镇向西30 里,再由三台遗址向西南30余里,其交汇处在今西高穴村一带。

1998 年,乡民在西高穴村西北0.5 公里处掘出后赵鲁潜墓石刻,这块石刻在标记鲁潜墓的方位时,言及曹操高陵,曰:“(鲁潜)墓在高决桥陌西行一千四百廿步,南下去陌一百七十步,故魏武帝陵西北角西行四十三步,北回至墓明堂二百五十步。”鲁潜墓石刻出土地点当为其墓明堂所在之处。高决即高穴,有学者训“决”为“穴”,音近通假,后赵时称高决,宋《相台志》记安阳县村名,有东高穴、西高穴。①详见明嘉靖《彰德府志》卷8《杂志》所录旧志村名。从高决到高穴,地名变化似在唐宋之时。高决桥当是邺下传统水利工程——漳水十二渠上的一座桥梁,渠水由西北而东南,桥由西南向东北,渠水流经高陵前,桥为邺城与高陵之间通道上的一座津梁。高决、高穴地名称谓亦当与高陵有关,在今河北南部、河南北部农村民间仍习称墓葬为“穴”。高陵、高墓、高穴所表达的意义是一致的。唐宋形成的东、西高穴村,一在桥之东,一在桥之西,而且又是依傍东西道路而置。标记鲁潜墓的石刻提到的高决桥与魏武帝陵、鲁潜墓明堂,三者呈三角形,以高决桥为坐标,魏武帝陵在其西南,鲁潜墓明堂在其西北。考古发现的西高穴大墓位于西高穴村之西南,鲁潜墓石刻出土地点在其北,位于村之西北。西高穴大墓所处的方位与鲁潜墓石刻所记魏武帝陵的方位基本一致。由文献记载可知,曹操高陵在邺西或曰西偏南约30 里,其地望可确定在西高穴村一带;又由鲁潜墓石刻推知,魏武帝陵在高决桥陌西南,由其出土地点可证高陵在其南约250余步。文献与文物资料互证,均指向西高穴大墓,这恐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亦不可能是人为所造成的假象。合理的解释与说明,西高穴大墓很可能就是曹操墓。

鲁潜墓石刻的年代是后赵建武十一年(345年),上距曹魏之亡80 年,西晋之亡29 年,时近迹真,而且又提到魏武高陵西北角,说明高陵地面残存有封土一类的标志物。《元和郡县图志》记魏武高陵所依据的材料为元和以前所撰相州或邺县图经。这些材料出自当地官府,由熟悉本地情况的地方官员和士绅撰成,当地人记当地事,其真实性与可信度较高;而且《元和郡县图志》的作者李吉甫又是河北赞皇人,对河北地理情况十分熟悉,所记相州邺县与魏武高陵的方位应该说是较为准确的。

推证魏武高陵地望的参照物,还有《终令》、《遗令》提到的西门豹祠,祠之西原即高陵墓田。那么,汉魏时期的西门豹祠又在哪里呢?由东汉、魏晋史料推知,祠在邺城之西漳水之南,至于其具体位置,却无明确的记载。《水经注》卷10 《浊漳水》曰:“漳水又东迳武城南……又东北迳西门豹祠前,祠东侧有碑,隐起为字,祠堂东头石柱勒铭曰:赵建武中所修也……漳水自西门豹祠北,迳赵阅马台西……又北迳紫陌西。”郦道元所记的北魏西门豹祠,建于后赵建武年间,这说明西门豹祠在西晋末曾一度衰落,后赵所建祠堂当在魏晋西门豹祠基础上重建。《水经注》所言武城,遗址尚存,在今三台遗址西约9 里,漳水经武城南,又东北经西门豹祠前,祠坐南朝北,面向漳水,其位置当在武城南偏东,由邺三台、武城两处遗址推求西门豹祠的方位,祠当在邺城之西南。祠前有东西道路,路南为祠,路北为漳水。漳水又东北经阅马台西,阅马台当在东西大路以北。漳水又经紫陌西,紫陌在邺西北5 里。从文献反映的情况看,历东汉、魏晋、后赵、北魏,西门豹祠的位置没有变化。

魏晋、后赵时期,邺西漳水、西门豹祠经常是达官贵人悠游的去处。《晋书·符坚载记》:“祖洪,从石季龙徙邺,家于永贵里。其母苟氏尝游漳水,祈子于西门豹祠,其夜梦与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坚焉。”邺城西郊附近交通与游览路线是:出邺城西门(金明门),沿玄武陂南岸西行,然后分出岔路;一路向西北至紫陌,过漳水而北;一路向西南至西门豹祠前,由此往西即高陵墓田。苟氏游漳水,祈子于西门豹祠,即由邺西门至紫陌,由紫陌沿漳水而上,至西门豹祠,祭拜求子,然后又由祠前东西路返回邺城。据此,西门豹祠在邺城西南,曹操高陵在西门豹祠之西。

北魏末,西门豹祠似曾废毁,据北齐天保五年所立《西门豹祠堂碑》曰:“盖魏氏季年,日销地反……垄地荒芜,祠堂凋□。”[2](P90)东魏时,高欢父子似曾重修。武定四年(546 年),高欢“于西门豹祠宴集”群臣。[3](P486)天保五年(554 年),清河王高岳立碑,碑文似是魏收所撰。由残存碑文记载,东魏重修也是在北魏西门豹祠原址上落地重建。《西门豹祠堂碑》“高六尺八寸,广四尺九寸,二十九行,行四十四字,隶书。额题‘西门君之颂’五字,篆书。”[4](P177)正面碑文述及北魏末年战乱,高欢父子功绩及西门豹之贤明嘉迹,背面为司州牧高岳及其属下曹掾僚吏题名。此碑在宋、明文献中有记载。《太平寰宇记》曰:“邺县西门桥齐天保五年仆射魏收为碑,存焉。”此碑即《西门豹祠堂碑》而非西门桥碑。《大明一统志》曰:“西门豹庙在(彰德)府北大夫村,北齐天保年建,碑刻尚存。”明嘉靖《彰德府志》卷4 《祠祀志》记西门大夫庙,曰:“在大夫村,北齐天保间建。弘治七年巡抚都御使徐恪令有司以史起祔食,冯忠题曰邺二大夫祠。”这条史料虽没有提到天保五年碑,但明确记载西门大夫庙在大夫村,而且在府治(今安阳)北。直到清代,天保五年碑仍矗立在安阳丰乐镇西门大夫庙内,碑刻年月缺损,安阳知县彭某将之移至城隍庙。由天保五年碑可证北齐至清,西门豹祠地址无变动,由该碑文可知东魏北齐祠堂沿承北魏基址,北魏祠址即郦道元《水经注》所记,上承赵建武中,后赵西门豹祠又沿魏晋。稽诸后赵建武石柱、《水经注》、《西门豹祠堂碑》、《太平寰宇记》、《大明一统志》、嘉靖《彰德府志》、《金石萃编》、《安阳金石志》等,自后赵至清均有据可按,构成有关西门豹祠的证据链。由此证据链可知,自东汉末,历魏晋、后赵、北魏、北齐、唐宋元明清,西门豹祠堂有兴衰,北齐天保九年(558 年),高洋“还曾毁西门豹祠”。[5](P64)以后又有修复,其基址始终没有动迁。

然文献记载西门豹祠地址有歧异:一曰在大夫村;一曰在丰乐镇东。“大夫”村名早于丰乐镇,其自然村形成于北宋以前,似因西门大夫庙而得名,先有庙后有村,村因庙而兴。文献所记大夫村名,最早者为宋《相台志》;“丰乐镇”村名出现于金,先有大夫村后有丰乐镇,故明代以前史籍记西门大夫庙地址多标为大夫村,清代文献或标为丰乐镇。丰乐镇在大夫村西北约0.75 公里,位于南北通道上,因地理位置优越,逐渐发展为一座较大的自然村,故清代以后的文献多用丰乐镇标记西门大夫庙的位置。大夫村、丰乐镇,所标为同一地处,即同一西门豹祠的不同标记。今丰乐镇村东(大夫村北),漳河大桥南约1 公里、107 国道西侧、京广铁路东侧有西门豹祠遗址,遗址上仍存有宋、明、清、民国碑刻四通。天保五年,《西门豹祠堂碑》原曾矗立于此。1924 年,庙毁于战火,废址遗留至今。1985 年,考古工作者曾在此遗址发掘出后赵建武六年石刻。其西即冈原,地势较高,迤东为漫坡平地,西门豹祠处于西冈原东部边缘。

2.片形吸虫病。牛片形吸虫病一般呈慢性经过。犊牛患病症状较重,成年牛一般症状不明显,但感染严重、且营养情况差的,也会引起死亡。感染严重的病牛体温升高,精神萎顿,不愿走动,偶有腹泻,触诊肝区敏感,很快出现贫血。有的几天内突然死亡,不死的转为慢性;慢性病牛进行性消瘦,被毛粗乱,贫血,有时黄疸明显。在颌下、胸前和腹下发生水肿,严重时波及四肢,行动缓慢,耕作无力,食欲不振或有异嗜现象,不时出现腹泻,周期性卡他性肠炎和瘤胃弛缓或臌胀。母牛不孕或流产,泌乳量降低。

《太平寰宇记》又云:邺县西门豹祠,《隋图经》云在县东南七里,北临太平渠。此祠始建于隋,在隋邺县东南七里,即后来的仁寿村,邺南城东垣有仁寿门,村在门址之东,因门得名。大夫村西门大夫庙地属安阳县,隋置邺县,另建西门豹祠于县东南。北宋熙宁五年废邺县,其地并入临漳县。明嘉靖《彰德府志》卷4《祭祀志》记临漳县西门大夫庙,曰在仁寿里,“去县二十五里,有元(祐)钱塘杨蒙记”。由去县里数推断,此条史料出自宋《相台志》,宋临漳县西南25 里有仁寿里,即今仁寿村。元纳新《河朔访古记》卷中:“西门豹祠,漳水之上有祠,门扁曰西门大夫之庙……有宋修祠碑一通,则钱塘杨蒙所撰……十二月,至祠下拜谒,读碑而退。”此庙在邺南城东偏南,始建于隋。[6](P108)宋元漳河流经邺城北,绕过东北城角向南,经邺城东,至仁寿村北,转向东南,故纳新云祠庙在漳水之上。仁寿村西门豹祠,也是坐南朝北,面向漳水。此庙建造时间晚,地理方位与汉魏西门豹祠不符。

邺地西门豹祠虽非一处,然文献、文物、遗存均可证明今丰乐镇村东西门大夫庙遗址即汉魏西门豹祠旧址。西高穴大墓在此旧址之西约7 公里,与史籍所记15 里基本一致。文献记载的曹操高陵地望与西高穴大墓相符。

二、高陵的选址、建造与朝向

建安二十二年(217 年),曹操63 岁封魏王,这是他人生政治命运的巅峰时刻。这一年他基本上生活在邺,身后之事的考虑亦当在此时,次年六月,制《终令》,选定寿陵地址。在此之前,曹操就寿陵选址应有占卜勘验,勘验之后,由曹操圈定,并以《令》文的形式确定下来。从《令》文内容看,曹操选择西门豹祠西原为寿陵的原因有三:一是“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二是“因高为墓”;三是地域开阔,可以“广为兆域”。这里又有曹操在西门豹旧迹基础上修建、扩建的水利工程。从周围地理环境看,冈西有山,北朝曰天城山,山前有两水相合,又名合水山,金元以后改称清凉山。北魏于山下建寺,以四面山势状若城陴,故取名天城寺,东魏曰城山寺,北齐曰合水寺,隋改名修定寺。冈北有漳水半绕其前,冈东有漳水十二渠人工引水工程,陵前大道直通邺城,邺城是曹操的“王业本基”,霸府所在,所以他将寿陵地址确定在邺城西冈上。

高陵的建造当始于建安二十三年(218 年)秋,全面开工建设似在建安二十四年(219 年),曹操称魏王,权势强盛,曾欲效法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7](P136),虽未称帝,但子臣上书,已经称他为“上”、“今上”,俨然已经等同于皇帝了。其陵墓规模非同一般封王,按照礼仪制度,当弱于帝陵,高于一般王陵,但实际规模多越礼与帝陵比肩,如此大的规模与工程量,非一朝一夕所能毕竣。高陵建造起码需要一年多的时间,包括陵墓园区规划与设计、劳动力征集、工料采办与运输、墓道开挖、墓穴掘凿、夯基、地面铺设、垒砌墓室、雕刻装饰等等,经过一年多的施工建造,工程的主体部分似应在建安二十四年底基本竣工。《三国志》卷1《武帝纪》裴注引《魏书》曰:操“剏造大业”,“手不捨书”,“及造作宫室,缮治器械,无不为之法则,皆尽其意。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茵蓐取温,无有缘饰……常以送终之制,袭称之数,繁而无益,俗又过之,故预自制终亡衣服,四箧而已”。寿陵规制与设计亦当由曹操决定。建安二十五年(220 年)正月二十三日(庚子),曹操卒于洛阳,到二月二十一日(丁卯)葬于邺西高陵,中间相隔27 天。《遗令》曰:“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毕,皆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8](P53)葬事颇简,时间仓促,其墓室亦当无机会做细致装饰。西高穴大墓朴实无华的风格,符合这样的历史背景。

高陵的朝向应该是坐西朝东。曹操临终作《遗令》,安排后事,嘱咐子臣曰:“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这样的安排说明曹操对其身后的事业并不放心,担心有变数,为避免重蹈袁绍父子的覆辙,因此,制定出这样的祭祀礼仪,维护其领导核心和精神领袖的地位,虽死犹生,使子臣继承其遗志,继续沿着他所制定的方针、道路前行。他虽然“既次西陵,永蛰玄宫”,但仍要监视子臣们的行动,用自己的灵魂与精神控制他们。由此推测高陵的朝向,从道理上讲应坐西朝东,面向邺城铜雀台。否则,曹操为何在《遗令》中叮嘱子臣于铜雀台上对他进行乐祭,还要时时登台远望他的陵墓?其心思就很难猜解。西高穴大墓坐西朝东,略偏东南,若将之与《遗令》所言“铜雀台乐祭”联系起来,曹操的真正用心似乎能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

曹操遗体被安葬时,曹丕作《哀策》曰:“卜葬既从,大隧既通……弃此宫庭,陟彼山阿。”灵柩由邺宫文昌殿移至高陵玄宫,高陵西有天城山,山前两水相合,水东即山麓高冈台地,亦即高陵墓田,高陵西枕天城,脚踩邺城,居西冈俯视铜雀台,天、地、人浑然为一。曹操生前曾患头痛病,头疼时,尝将头仰卧水中,用凉水止痛。他曾云:“孤有逆气病,常储水卧头,以铜器盛,臭恶;前以银作小方器,人不解,谓孤喜银物,令以木作。”[9](P145)这种用铜、银或木制成的水枕,或许能起到镇静、清热、止痛的功效,当是曹操减轻病痛的一种常用器具。他在《遗令》中也说:“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10](P187)这说明他死后入殓时,曾头戴布巾。其《春祠令》曰“祭神如神在”[11](P166),事死如事生。将寿陵选定在邺西冈,西枕山水,虽死犹生,巧妙地利用自然地理形胜,寓意他生前的情形。若将文献记载、考古发现与高陵周围地理环境放在一起,综合比较勘核,曹操对生前身后是有过缜密考虑的。据此推测,曹操高陵应当是坐西朝东,否则,《遗令》等文献所言与涉及的一系列问题则很难解释得通。

邺地曹氏墓除高陵外,还有曹丕妻子文昭皇后甄氏墓。魏黄初二年(221 年)六月,甄氏被赐死,葬于邺。明帝太和元年(227 年)二月,“立文昭皇后寝庙于邺”。[12](P92)太和四年(230 年),“以后旧陵卑下……十二月,改葬朝阳陵”。[13](P162)嘉靖《彰德府志》卷2《地理志》曰:“甄皇后陵在灵芝村。”今邺城遗址南有东、西灵芝村,两村之间曾有一古冢,相传为甄后墓。此处当为甄氏旧陵,甄氏改葬朝阳陵后,旧陵仍被保存,并成为甄皇后庙的组成部分。北宋“绍圣丙子(1096 年),邺民耕地,得魏甄皇后识坐版函。其文云:‘文昭皇后识坐版函’共八字。一绿石匣,广八寸半,长倍之,后三之一,鹿顶笏头。盖其上有此八字,魏文帝甄皇后神坐前之物也。”[14]朝阳陵在邺城东北。元纳新《河朔访古记》卷中“朝阳陵”条曰:“在临漳县邺镇东北九里,即魏文帝文昭皇后朝阳陵也……今陵旁一冢,父老曰李夫人冢,后与夫人甚相善,故得祔葬焉。”文帝曹丕还有李贵人,生赞哀王协,协早殇。[15](P590)李夫人或许即李贵人。从地理方位看,朝阳陵在曹魏邺城东北,亦即高陵东北方向,居左昭之位。另外,曹冲的墓也似在这一带。

由文献所记朝阳陵与魏元帝曹奂墓的方位,可以看出它们与高陵之间存有昭穆关系。按照昭穆关系布置园陵,高陵与朝阳陵、曹奂墓呈三角形,三墓朝向一致,高陵必在朝阳陵、曹奂墓向西偏南延伸的平行线中间地带。将朝阳陵与曹奂墓连接为一线,找出其中点,由此中点作一线,设定此线为以高陵为角的对角线,参照文献所记邺城与高陵之间的距离,向西偏南延伸,可以发现这条线也指向西高穴村一带。由朝阳陵、曹奂墓所在的方位推测,高陵应为东西向。

魏黄初七年(226 年)六月,文帝曹丕死,葬山西永济首阳山东麓,墓曰首阳陵。首阳陵亦“因高为墓”,当坐西朝东。曹植墓也是东西向,坐东朝西。曹植称东阿为东隅,死后葬于鱼山西麓,因山为墓,面向西方的邺城,狐死首丘,邺城为曹魏旧都,自然是曹氏父子灵魂归宿之处。以曹丕首阳陵、曹植墓的朝向作参证,推测曹操高陵的朝向,也当是坐西朝东,偏向邺城。

西高穴大墓坐西朝东,这样的朝向与曹操高陵基本相符,方位重叠,朝向一致,都是推证西高穴大墓即曹操高陵的有力证据。

三、高陵墓葬的类型与特征

高陵所葬并非一人,除了曹操,还有其妻卞氏。《三国志》卷5《后妃传》曰:武宣卞皇后,明帝太和四年(230 年)五月崩,“七月,合葬高陵”。合葬应为同穴。同书卷3《明帝纪》曰:太和四年“六月戊子,太皇太后崩……秋七月,武宣卞皇后祔葬于高陵”。祔葬则为并穴。合葬、祔葬虽一字之差,但区别甚大。本纪的资料取自起居注、实录,纪事的准确性与可靠程度一般说来优于列传,《明帝纪》的记载应该说符合史实,卞氏当“祔葬”高陵。

曹操卒于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卞氏死在太和四年六月,前后相隔十年。卞氏卒时,为太皇太后,就其身份讲,足可依礼在曹操墓旁建造一座规模与之相匹的大墓,“祔葬”高陵既维护了她与曹操的夫妻关系,又不失太皇太后之身份礼制。卞后死葬,曹植撰《卞太后诔》曰:“物不毁故,而人不存。痛其酷斯,彼苍者天!遂臻魏都,游魂旧邑。大隧开涂,灵魄斯戢。叹息雾兴,挥泪雨集。徘徊輀柩,号咷弗及。神光既幽,伫立以泣。”[16](P329)“大隧开涂,灵魄斯戢”,说明卞氏“祔葬”高陵,在曹操墓左下之侧另凿墓穴。太皇太后地位尊贵,随葬器物为数不少,墓葬规格也很高,单独为穴,比较符合历史事实。西高穴大墓北侧又有一大墓,两墓并列,与曹操、卞氏并穴而葬甚是相似。

然而,西高穴大墓是一合葬墓,有一男二女三具骨骸,男性居前室,二女居后室。经测定,男性60 岁左右,女性分别为50 多岁(初公布为40 多岁)和20 多岁。如果60 岁左右的男性与曹操卒年66 岁相仿,那么,二女的年岁与卞氏相差甚远。据《三国志》卷5《后妃传》裴注引《魏书》:“(卞)后以汉延熹三年十二月己巳生齐郡白亭。”是年十二月辛卯朔,无己巳日,应为乙巳,即农历十二月十五日,公元161 年元月29 日,至魏明帝太和四年“六月戊子,太皇太后崩”,“六月戊子”为农历六月十一日,公元230 年7 月9 日,卞氏享年70 岁。因此,两具女性骨骼不可能是卞氏。

从年龄上推断,这两位女性卒时的年岁与曹操先前的两位夫人丁氏、刘氏相近。丁氏是曹操的原配妻子,约于建安四、五年被废。《三国志》卷5《后妃传》裴注引《魏略》曰:

太祖始有丁夫人,又刘夫人生子修及清河长公主。刘早终,丁养子修。子修亡于穰,丁常言:“将我儿杀之,都不复念!”遂哭泣无节。太祖忿之,遣归家,欲其意折。后太祖就见之,夫人方织,外人传云“公至”,夫人踞机如故。太祖到,抚其背曰:“顾我共载归乎。”夫人不顾,又不应。太祖却行,立于户外,复云:“得无尚可邪。”遂不应,太祖曰:“真诀矣。”遂与绝,欲其家嫁之,其家不敢。初,丁夫人既为嫡,加有子修,丁视后母子不足。后为继室,不念旧恶,因太祖出行,常四时使人馈遗,又私迎之,延以正坐而己下之,迎来送去,有如昔日。丁谢曰:“废放之人,夫人何能常尔邪!”其后丁亡,后请太祖殡葬,许之,乃葬许城南。后太祖病困,自虑不起,叹曰:“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负也。假令死而有灵,子修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

子修即曹昂,曹操长子,建安二年(197 年)正月,随曹操南征穰城(今河南邓县)张绣,为张绣所害。张绣为陇右骠骑将军张济的侄子。吕布杀董卓,张济与李傕等合兵击吕布,张绣随从张济。“济屯弘农,士卒饥饿,南攻穰,为流矢所中死。绣领其众,屯宛,与刘表合。太祖南征,军淯水,绣等举众降。太祖纳济妻,绣恨之。太祖闻其不悦,密有杀绣之计。计漏,绣掩袭太祖。太祖军败,二子没。”[17](P262)“二子”即曹昂与侄曹安民。《三国志》卷1《武帝纪》曰:“(建安)二年春正月,公到宛。张绣降,既而悔之,复反。公与战,军败,为流矢所中,长子昂、弟子安民遇害。”裴注引《魏书》曰:“公所乘马名绝影,为流矢所中,伤颊及足,并中公右臂。”又引《世语》曰:“昂不能骑,进马于公,公故免,而昂遇害。”此后,曹操屡攻张绣,但未能降服。建安四年(199 年)冬十一月,曹操拒袁绍于官渡,张绣从贾诩计,复以众降操,这对于曹操来说可谓是一大喜事,既避免了南北受敌的困境,又增加了对抗袁绍的兵力。“绣至,太祖执其手,与欢宴,为子均取绣女,拜扬武将军。官渡之役,绣力战有功,迁破羌将军。从破袁谭于南皮,复增邑凡二千户。”[18](P262)

曹操纳张济妻为夫人,自知德性有亏,又想广招英雄之才,不但不念旧仇,还因张绣立有军功而封列侯,所以引起丁氏不满,反复唠叨“将我儿杀之,都不复念”,常痛哭不止。曹操喜欢的夫人是“怒不改容,喜不失节”,丁氏的哭闹惹怒了曹操,故将之废放。

曹昂的阵亡对曹操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志在天下,只能将失去儿子的悲痛隐忍下来而不外露,然丁氏毕竟是一位女人,承受不住这样的变故,悲哭埋怨。曹操将丁氏废放,是出于一时的愤怒,内心仍希望丁氏对他的行为有所理解。丁氏没有原谅曹操,只得将丧失养子的痛苦默默地承受下来,由此造成了曹操内心的愧疚,以致形成心理压力,故有晚年病困时的一番言语。这一史实场景,陈寿在写《三国志》时被删节了,裴松之作注又补上了这一幕。细读裴注,这段文字当节取鱼豢《魏略·后妃传》,然裴注节略并不完整,由上下文内容、语气、语境推测,曹操“我将何辞以答”之后还应有文字叙述,曹操不能仅仅“叹曰”了事。史书记载讲究完整,一般说来,构成史实而有结果的事则记,不构成史实的则不记或不正面记叙,曹操既然有“叹曰”,以他的身份、权力、地位,子臣、后妃必然会按他的心意去做,只有将丁氏、刘氏与他合葬在一起,他才心安理得而无遗憾。人之将死,其心亦善,恋旧念故,检讨一生是非,弥补过失,平慰心灵,这本来就是一种人之常情,曹操亦当不悖此理。由此推断,如果西高穴大墓确为曹操墓,与之合葬的二女当为丁氏、刘氏。

刘氏为曹操生有一男一女,她早终,卒年约在东汉灵帝光和年间,死时至少有20 多岁。曹昂战死在建安二年,年龄正是弱冠之后,约为19 岁或20岁。建安四、五年(199—200 年),丁氏被废,此时曹操家眷居住在许。建安九年(204 年)八月,曹操克邺,并定鼎于此,才将家眷由许搬迁至邺,丁氏仍留居许。丁氏之亡,似在建安十五年之前,卒时年龄当有50 多岁。丁氏、刘氏先曹操而逝,其年龄与西高穴大墓后室两位女性骨骼相仿,有可能是在曹操死后,她们被迁葬高陵的。

曹操的妻妾见于史书记载者,除卞氏、丁氏、刘氏外,还有环夫人、杜夫人等11 人。[19](P579)史书记载她们共为曹操生育25 男,并未记及她们的身世与年岁。会不会有她们中间的二位陪葬曹操或为之殉葬?从曹操《遗令》看,让夫人、爱姬为之殉葬的可能性很小。《令》曰:“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20](P187)这是他对身后夫人、婢妾的安排,所言“不命祭”,应理解为不得用生命祭奠他而殉葬高陵。依据文献反映的情况,可以排除殉葬的可能性,能够成立的可能性也只有丁氏和刘氏了。文献记载与西高穴大墓考古相互参验,可见曹操高陵是一座带有祔葬的合葬墓。

西高穴大墓在地理方位、朝向与墓葬类型上与曹操高陵相仿,墓中两具女性骨骼在文献中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可以初步认定为曹操墓。大墓北侧的衤付葬墓,据礼制推测应为卞氏墓,然盗毁严重,虽未发现与卞氏相关的物证,但还不足以否定曹操墓。

[1][16]张溥:《魏武帝集》卷1 ,见《三曹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 。

[2]《全北齐文》卷8《西门豹祠堂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

[3]《北齐书》卷37《魏收转》,北京,中华书局,1972 。

[4]《金石萃编》卷33《西门豹祠堂碑》,《先秦秦汉魏晋南北朝石刻文献全编》(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 。

[5]《北齐书》卷4《文宣记》,北京,中华书局,1972 。

[6]许作民:《古邺遗志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

[7][9][10][11][20]《曹操集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

[8]《三国志》卷1《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 。

[12]《三国志》卷3《明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 。

[13][19]《三国志》卷5《后妃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 。

[14]明嘉靖《彰德府志》卷8《杂志》。

[15]《三国志》卷20《武文世王公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 。

[17][18]《三国志》卷8《张绣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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