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底层”叙事中的类型化生产
2010-01-31潘家恩
潘家恩
近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们不断以各种形式参与了对“底层”叙述的讨论。在种种代言的冲动下,虽然可能不乏言说者的真诚与反省,但在对所谓“底层”的各种呈现中,底层仍然都只是一个被呈现的“他者”,表面热闹的背后仍然只是一个被不断追认、整合和命名的过程。而之所以让众多文化学者产生如此激烈的评论,正因为目前“底层”问题已经和正在成为了当前各种文学形式(包括网络)的重要主题,许多作家在表现苦难时抽象化、概念化、寓言化和极端化,使得“底层”叙述成了不断刺激读者神经、比狠比惨的“残酷叙述”;有的作家更以简单的“城乡对立”、“肉食者鄙”等线性逻辑理解复杂的“底层问题”,以苦大仇深作为推动故事的情绪动力,于是“底层”叙述变成了隐含的“仇恨叙述”。
除了从叙述层面上需要对这场讨论背后的权力关系进行梳理,“底层”这个概念本身也需要进一步的加以反思,它被官方使用,被大众传媒使用,也被“左”或“右”的学者们使用。很多人直接用“底层”一词来代替“群众”、“百姓/平民”或“劳动人民”,这或许正反映了“平民”和“劳动人民”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亲人,她们只能被别人来研究与言说。或者可以进一步说,“底层”们培养出来的专家们都已过上另一种生活,他们只是对“底层”保有着遥远的记忆和同情,只能用一套术语来言说“底层”。
而当前全球化、现代化图景和文化资本的多重运作无疑已使“底层”叙述卷入更为复杂的脉络。“底层”问题在当前浮出水面,实际上正折射出当前中国社会结构的复杂形态和思想境遇。作为一个文化命题,它也绝非空穴来风,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继人文精神、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等论争之后又一次合乎逻辑的理论演练和进一步聚焦。所以,传统简单“二元”分析框架已经不足以解释当前“底层”叙述中的各种问题。
在一个弱势群体长期不能发声的年代,大家对代言人的期待与迷信完全可以理解,在此当然不应该反对“代言”,但我们似乎更应看到目前许多所谓关注“底层”人士实际上都是借着“底层”自说自话,其真正关心的则是如何将“底层”转化为其“知识言说”的生产资料,以纳入他们的知识生产体系中,进而借此强调自己一贯的立场或诉求。
所以,当我们满怀期待地发现“底层”正成为了越来越多学者、学术期刊、研讨会讨论的焦点话题,却一次次失望和悲哀地发现——“底层”仍然只成为各种不同用途的引题工具,在越来越抽象的谈论与演绎中,我们的关注点仍然只停留在作为整体与符号的“底层”,而很少有人会真正“走近”那一个个和我们一样有着悲欢离合的所谓“底层人群”个体中。
当一些有限而可贵的反思出现后,我们如何可以跳出本质主义及整体论的陷阱?如何不在一种可能存在的民粹式质疑及自我忏悔中止步?如何发现“底层”叙述的种种裂隙及“底层”群体本身中的各种异质因素?
当我们尝试从大叙述中“拯救”和“发现”底层时,如何还可以不用一种定型化的眼光或种种“博物馆化”的保存方法,而是努力去发现“底层”的生活脉络?如何可以让我们不是庸俗化地从表面进行理解,简单地以“底层”是否发声为标准,或外加对其声音来源真伪的鉴别,而让背后的各种权力关系及产生“底层”叙述的社会根源得以巧妙的逃脱?
“类型化”的底层
1920年,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刊发了八位青年就“去与劳工为伍”和《往乡间去》之主张的讨论,其中署名“彬彬”的《往田间去》一文尤其值得注意。作者提出,应该效法俄国民粹派,到农村去,其八点理由如下:“一,农民占全体国民的大多数,如果教育的好,可以有转移(改变)社会的力量;二,农夫大半是没有智识的,因为他们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三,他们的生活,很为简单;四,他们的心地很洁白,因为他们没有外界的诱惑;五,他们没有组织的能力,因为他们不晓得什么是自治,这是受了几千年专制的缘故;六,他们没有活动的精神,因为他们只晓得种田,不晓得别的事;七,他们很有一点合群和互助的精神,不过他们的互助和合群是狭义的,而非广义的,因为没有经过良好训练的缘故;八,他们有很好的环境!简单、朴实、节俭。”
总之,自“五四”启蒙主义传统以来,在我们这些叙述者眼中,“他们”是愚蒙和不可靠的,但同时我们也假定,一旦他们被启蒙,其也必将发挥巨大的力量,按照一种公式化的归纳——提起“他们”,必提贫穷,必要启蒙,必有关怀和温暖,必要感恩;提起“他们”,必要奋发图强,必要自己相信自己被允诺了一个美好的彼岸。
他们似乎正是如此的静态与单纯,在面目模糊的同时又拥有十分清晰的基本特征,因此将是十分容易识别的!
而对于八十多年后的当代中国来说,一说到“底层”,除了社会学者所统计和推断后的庞大数字外,我们还可以想起什么?——“他们”的身影将会在每年的“春运”中定期浮现,会在因拿不到工钱而被迫自杀的新闻中闪现,会在一次次矿难的深度报道中凸现……也即,只有当“他们”被当作“身体”:血、肉、欲望还有眼泪,一种生物性存在的时候,才获得进入我们视野的可能。
可见,在这个“失语但不无言”的现代传媒社会里,“他们”——很多时候几乎可以与“底层”进行平行置换——虽然可能没有足够响亮的声音进入我们的视听范围,但我们却早已偏执地为他们安排了以下几种定型化的形象。
类型一:可怜的受害者/待拯救者
这也是最常见的一种类型,就像我们往往会在“三农(农民、农村、农业)”之后加上“问题”二字一样,如今它已经成为一种不幸的常识——只因为成为问题了,我们才能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而因为各种众所周知的原因,“底层”无疑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同时也正因为这样的相对位置而显得如此可怜,所以他们都应该是“被动的”,其身上应该集中着更多的苦难或苦难的衍生物,是绝无希望的角落,因此也应是名副其实的“待拯救者”!既然这样的逻辑是如此的合理,“底层”群体中可能的尊严、乐观和坚韧似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得到考虑,也需处以次要位置以防其对“拯救行为”可能产生的干扰或麻痹。
同时,对于“底层”人群所集中的广大中西部农村,那更应该是一片静寂而没有生机的孤岛,在我们的笔下,那片土地在现代化的洪流中正是如此的悲情,那里的人们因为被不断剥夺而只能被我们化约为386199这样的数字,而构成这一群体的无数个体在面对巨大断裂社会和价值冲突时所产生的内在张力及多元复杂因素则被完全掩盖,就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一样拥有喜怒哀乐、欢乐哀伤的父老乡亲没有了,甚至连作家最重要想象来源的“故乡”也没有了,即使他们到了城市,往往也只成为平面的苦难承受者,却少有人关注他们在城市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喜悦、成功、迷惘、困惑和奋争。他们身上本应表现出来的生活实在性和精神实体性,往往被廉价的眼泪和情绪所取代。
自然,这样一种高度浓缩的类型化处理,除了在道义上满足舆论或许多叙述者表达人文关怀的姿态性需要外,它还巧妙地消解隐藏了生产“底层”的深层次原因及其背后复杂的权力关系与社会脉络。
也正是这样的一种话语结构与思维逻辑——既然是这样,“他们”的问题也都应该是可归结原因的——它自然为各种解决问题的想象性办法提供了空间与路径。就如有学者指出的:“无论是农村作家还是城市作家都把改革当作一切问题的解决良药,一切新问题都被看作现代化程度不够的结果,这些作家在思考底层出路时,常常给出一个典型“现代道路”,就是去奋斗,去成功……这就是作家将自身的现代焦虑反映在作品中,又折射在底层身上。”
可见,虽然“受害者”有各种不同的原因,“可怜人”也各有各的可怜,但其“获救”的可能性却将是高度一致的。
类型二:无私的带头人/创业者/成功者
据学者的观察与分析,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官方意识形态的《人民日报》,多以模式化的农村干部形象来代替复杂多变的农民,同时将群体致富、扶贫和基础建设构建成《人民日报》中农民最主要的行为活动。其建构的标准农民形象往往来自中西部地区的中年男性农民,其主要行为则多为致富和扶贫帮困,同时致力于建设农村基础设施,其主要品质基本是为群众着想、公正、廉洁,因为工作突出,“他”先后获得多次荣誉,而“他”对于自己的身体健康却全然不顾,对家庭的照顾也非常少,有时为了工作甚至牺牲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利益。这些农村带头人/创业明星们往往历经艰难险阻,付出比身边人多得多的努力,最后终于赢取原来思想保守的群众(“底层中的底层”)们的信任。
然而,即使这样一种没有任何新意的银幕滥套或党报公式,它却仍然可以为许多正在幻想的道路上饱经挫折与迟疑的人们提供必要的抚慰与榜样。进一步说,为了让观众和读者分享主人公从失败中走出来的勇气和坚持,戏剧化的大团圆结局固然让我们收获了圆满,但同时却屏蔽了无数同样真实的失败例子,以及更多在这场持续“马拉松”竞赛中被不断甩出的人们。
并且,这些“样板”带头人或创业英雄们所要摈弃和挑战的,也无非都是一些和主流意识形态高度吻合的模式化归纳。就如,曾经以表现“底层”而风靡全国的电视连续剧《外来妹》,虽然在题材和内容上难能可贵地表现了进城务工的农村女青年,但其全剧的基本框架仍在“城市/乡村”、“文明/愚昧”的二项对立表达中,把离乡离土的姑娘表现为勇者,一种战胜陋俗和偏见的成功者,她们所要挑战的最大问题,自然更应该是“小农意识”,所以其成功的重要标志是终于融入城市,完成从“打工者”成为“企业家/老板”的飞跃。而至于“管理—被管理”、“歧视—被歧视”、“剥削—被剥削”是否将在“成功者”身上进一步地复制,则不进入叙述者的视野。同时,剧中主人公的充分成功,也正由于其他同行者纷纷被迫返乡而得以再次证明。
从另一个角度看,其也正十分预言性地点出这些“成功者”背后所必需的社会代价。
类型三:“丑角化”处理后的配角
一直以来,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都有太多以嘲笑对方缺陷、以弱者为乐的语言类节目,或许因为在那个岁末盘点、辞旧迎新的时刻里,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庞大群体,但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悲情形象又与春晚歌舞升平、举国欢庆的盛世神话颇不和谐。因此,我们只好习惯并更喜欢用这样相对轻松的方式,来暂时转移那些日常生活中的不公与沉重。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农民”只有转化为“民工”的形象,“底层”只有让自己更加尴尬以致为“观众/成功者们”提供更多笑料才能获得进入春晚的资格。
例如,2006年春晚《跟着媳妇当保姆》里,那个由冯巩所扮演的农民,由于怕进城打工的老婆受雇主“欺负”而“跟着媳妇当保姆”,类似的情节如果在一个正常的语境下毫不可笑,并将显得十分的沉重!然而,在小品里冯巩的角色被严重的“丑角化”,他可笑的猜忌、酸腐的精明以及自以为是的喋喋不休如同他身上那套配着大红领带的廉价西装,与朱军饰演的通情达理的市民雇主相比,是那么的狭隘与“小农意识”。
无论是该小品中的冯巩,还是在其他小品中饰演擦鞋匠或装修工的黄宏,因为他们精湛的表演和给大家带去的快乐,观众们无疑都把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主角,然而,他们所表现的角色,无疑却都只是具体情景中的配角。不管怎么努力或新潮,他们似乎永远只是现代化快车道上的落伍者或跟跑者。正是其中角色的尴尬/冲突给我们文艺工作者带来了充分丰富的发挥空间。
同时在这样的类似演出中,从不同角色口音的差别也可以推断出其中明显的权力关系。当作为配角的主角出现时,很明显的是极易辨识言者边缘地位的地方口音,而当城市人/雇主出现时,则多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般的标准普通话。所以,就在同一小品《跟着媳妇当保姆》中,当节目主持人朱军以其标准男高音深情历数没有民工谁为“我们”送牛奶等四个工具性好处之后煽情高呼的“乡下有城里人的爹娘”,其虚弱与虚伪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见,虽然只是一种表演和创作,但其呈现的无疑是真实不过的社会现实。同时,经由大众传媒种种夸张的定型化再现,它无疑让我们对“底层”的想象变得如此的苍白与走样,在欢乐与开怀中固化了我们对“底层”的种种偏见歧视。
类型四:现代人心灵的拯救者
不无讽刺,作为待拯救的“底层”,当面对充满焦虑失落等无名痛的现代人时,同时也将成为想象中的拯救者。无论是《天下无贼》中的傻根,还是《士兵突击》的许三多,从群众演员起家的王宝强无疑因为其足够的“憨厚”与“淳朴”,而成为苦苦寻找其作品中对比鲜明并凸显“另类”元素导演们的最佳选择。结果正是如此普通的小人物,他拯救了《天下无贼》中“刘德华”与“刘若英”的爱情与信任,他更让《士兵突击》成为2008年文化界的一大奇观,由此催生出来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突迷”们,他们对如此浮躁的现代社会中竟然还存在着这样的想象人物竟是如此的迷恋,以致很多人都希望通过让“兵毒”传播而成为自己认识社会、帮助自我成长的捷径。总之,它似乎也拯救了无数观众渴盼的心灵与遥远的乡愁。
就像任何一类文艺作品中人物的成功都有极深的社会土壤一样,类似“平民英雄”的出现与广泛传播正是由有着十分强烈需求的接受者所共同想象、创造与期待出来的。但如果我们认真地做些观察和分析,却发现这样的人物就像是从火星来的,身处和我们完全一样的环境,市场、金钱、打工和电视已经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村庄与家庭,他们怎么还可能如此的单纯?我们是否可能因为有了这样的童话般迷恋,而将他们抽离出当前矛盾深重的社会现实,因为不忍再次错失这类我们心灵的拯救明星,而掩盖或忽略身边剧烈的社会环境变化以及许三多两位哥哥及父亲们的类似困境,正是因为这样的效果,我们却可能同时掉入另一种对既有秩序、权力和问题的默认及对传统乡土社会或“底层”的浪漫化陷阱。
而当这种浪漫化的歌颂或无原则的策略式迎合因现实的过于强大而未能达到预期效果时,充满“无力感”和更大焦虑的我们又更容易滑向以道德谴责取代理性分析的“反智”及“犬儒”这两个不经意后果。
当然,这样看似整齐的类型分类本身就是问题。这里我们只是希望借此发现主流社会及大众传媒中各种对“底层”叙述及分类命名中的本质主义倾向。当面对这样的强大叙述时,我们如何可以做到既非煽情浪漫,也非不公与刻薄?
不管怎么说,我们即使没有直接与“底层”接触,但其与我们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关系,对“他们”的认识和评价甚至已经成为我们的审美标准或思维习惯,我们也早已一次次地参与了对他们的“简化、丑化、整体化、定型化、神圣化、对象化、问题化”,他们正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标签下匿名地存在着。面对种种的热心与好意,我却感到如此的冰冷,这样一种“客观、中立”名义下“现象学”似的描述,难道不正透露出“底层”作为对象与言说者位置之间的可怕距离?
而“底层”历史往往又是碎片化、不连续和不完整的,其意识的内部也可能分裂并充满各种矛盾张力。但我们在实践中,却有意无意地忽略并掩盖其中的种种差异,使得对底层的这几种类型化认识不安地混杂在一起。因此,解决办法也自然只能更加空洞模糊。但也正是充分利用这一我们共同默认的双重模糊,一些言者也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述说的东西。
生产“底层”
“底层”在定型化叙述与想象中,支撑起彼此矛盾的修辞和包装。但这些印象和形象从何而来?“底层”叙述为何选择在当代成为问题的焦点?
在学者蔡翔的回忆中,农民阶级、工人阶级和绝大部分人口在社会主义运动和建设过程中曾经显示出充分的“主体性”,他们被认为是这个社会及国家的主人。并且在那个年代,即使绝对的贫穷也并未导致底层的愤怒,相反,他们对国家表示出一种极大的热情和忠诚。贫穷并未导致道德的沦丧,相反,底层牢牢恪守着它的道德信条。
虽然,那个时候“底层”所受的压迫可能更重,为国家和城市建设所付出的代价也更大,其生活自然更加贫困,但是他们多能安于自己的地位,有着与自己的处境相符的生活要求与人生欲望。可是,在现代社会,一种共同的目标统治着一切,现代化意识形态将一种普遍的现代焦虑深深植入每个人的内心,直到潜移默化为一种生存的必须,“底层”问题也正是在现代性大背景下而得到最大程度的凸显。
即使对于“底层”中的“底层”——农民,学者张鸣也通过历史的纵向比较后指出:在传统社会,农民一直都是有话语权的,虽然并不充分。当然,农民中的精英,乡村能人和乡村知识分子,说话的声音最大,但一般的殷实农户,只要不是特别内向,也有声音。因为在传统社会里,农民的教育、文化、习俗以及生活环境是浑然一体的。但自清末新政以来,强权话语进入,传统的礼法秩序陷入混乱,乡村文化的话语链出现了断裂,农民的说话能力开始大幅度退化。尤其随着199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突飞猛进,数以亿计的农民在城市出出进进,各种媒体狂轰滥炸,城里的变幻景象也遮蔽了农村。这些都从不同程度上导致了农民的“失语症”。
可见,所谓的“底层”叙述正是在这样一个有着高度“现代”意涵的知识文化场域内展开。“底层”只是现代话语系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其中,“底层”不仅被叙述,更在被不断地生产,这样的“生产”还可能由于外部环境和衡量标准的改变而导致。
这正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所指出的,疯人或非理性者的存在,是促进社会稳定的必要条件。我们对自身所创造“理性文明”的肯定,正是依赖于排除那些“非理性”的人或事于社会之外,使其有别于我们。
而近十多年来,少数国内学者尝试通过各种方式指出:自近代以来,主流话语中为类似“贫穷/落后”等描述“底层”惯用词汇提供背后支撑的实际是发展主义意识形态。正是将“贫穷—发展”、“传统—现代”、“农村—城市”一一割裂并对立起来,并让复杂的问题简化为经济上的问题,而使得“小农意识”、“黄(土地)色文明”、“未能私有化的土地”……自然而然地成为“发展”道路上的共同敌人。所以,我们不难理解胡适于1930年在《我们走那条路》所提出“五鬼闹中华”之说,他说贫穷是“五鬼”之首,正是贫穷的人本身让中国强大不起来。这就将中国不能现代化的一切罪过都推给了底层。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当代人类学者对一些村庄的细致观察发现,对于当代的社会背景和主流话语来说,国家的贫穷、落后,经济发展的失败和停滞将永远归咎于农民的教育水平低和自私自利的小农意识。
而类似的社会现实似乎不只是中国特色,国外学者更通过对当代发达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性比较而分析指出:我们应该看到,所谓穷人到底如何变穷,他们成为穷人与被当成穷人的方式,取决于我们(不穷不富的普通人)生活的方式,以及我们和其他人,如何称赞或轻视这种生活方式。正是因为这种有意无意的人为分割,那个寻找并促成内部对立战线的逻辑才可以不断生产着差异与对立,“贫穷”、“底层”、“小农意识”等“他者”才定型化为我们的对立物,进而共同构成为我们的所谓常识。也正是透过对这种受排斥者的污名化,社会主流部分真实或假定的价值,才能够重新确定。
所以,虽然这些“底层”的叙述者/生产者在主观上企图描绘“底层”的生活、风貌和精神状态,但他们只能按照自己的精英意识形态和精英趣味来观照、剪裁、塑造“底层”人的形象。他们感兴趣的仅仅在于“底层”人对精英群体的理解、认可和追随,而对于“底层”人的文化信念、审美趣味、生活习俗,他们一直进行着无情的嘲弄,残酷的批判和严厉的审批。
这些对“他者”的想象之所以能如此不容置疑并已经逐渐影响着“他者”自身的行为方式,正是因为它在释放现代人内心深处渴望减少道德负罪感和进行扶弱济贫心理需求的同时,更投射了我们这些外部人自身的焦虑与期待。“他者”正是“自我”的反射,凡是“自我”所不愿承认的性质,都收录于对“他者”的描绘与形塑之中。通过这样的“生产”,越来越多“自我”就可以从种种社会问题的普遍焦虑中解脱出来,因为似乎他/她已经可以在别人身上找到问题的原因。
更为可怕的是,面对这样的外部环境——就如巴西教育家保罗·弗莱雷曾指出受压迫者的双重性,他们不仅有受压迫者意识,更内化了压迫者意识——“底层”内部却进行了更大规模的自我复制再生产,“他们”同样可能以受害者的身份把怨恨发泄到比自己更弱势的其他“底层”身上,或者以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将矛盾进一步转移。
然后,知识界对“底层”的表述和“底层”的自我表述就顺利地汇聚在了一起。
“底层”与新意识形态
学者王晓明在《半张脸的神话》中提出了当代社会和大众传媒中普遍存在的“成功人士”形象——中年、男性、微胖、中层以上管理职位、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同时,他还进一步指出,当前我们正处在一种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
而正如前文所述,“底层”叙述正和所谓的“成功人士”、“创业神话”一样,让同样空洞的概念同时扣联上不同人的焦虑、矛盾、欲望和经验,而使得成功学、传销学可以最终风靡城乡。正如媒体对各种“打工皇帝”、“破烂王”的传神报道而成功地改变了我们对身边普通打工者和拾荒者的想象。或者我们可以大胆地认为,正是因为有了上述类似“小农意识”、“贫穷落后”等底层形象的广泛“生产”以及大众传媒对其意义的加工式填充,那些同样空洞的“创业神话”、“深圳梦”等发展幻象才显得完全合理。所以,“底层”与“成功人士”正从正反两方面支撑起新意识形态功能的有效实现。
法国思想家阿尔都塞认为,正是在具体的社会再生产过程中,出于维持社会正常运转的需要,统治阶级通过多种或强制或温和的方式,以自己的信念、态度去召唤、培训劳动者,使后者不只从事于社会大生产,而且培养起一种臣服于生产秩序和社会观念的心理素质。这意味着人类主体正是由个体自身之外的东西——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地”建构起来的,正是通过意识形态,我们才成为主体。
同时,意识形态提供一份整体的想象性图景,其意义在于使每一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合法的、或者称为“宿命”的位置,意识形态会为每一个个人在自己的生存中所遭遇的问题提供想象性的解决——与其说是解决,不如说是一种合法的阐释。
而自1990年代激进的市场化改革以来,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市场与国家权力相互结合,消费社会的真实降临无疑构成了“新意识形态”的重要背景(元素)。
正是其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一套对“底层”新的定义方法及评判标准应运而生——在消费社会里,“底层”正是有缺陷、不完美且不充足,换言之,不合时宜的消费者。
在这里,我将以2005年风靡全国的“超女”为例,试图对消费社会与新意识形态如何让“底层”再次遭遇尴尬,做一点症候意义上的分析。
关于这场风靡全国的全民狂欢已经有太多的介绍和研究,本文在此只需要简单的几个提醒:在“超级女声”比赛中,全国报名人数达15万,收视率突破10%,超过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稳居全国同时段所有节目第一名,决赛收视人数更是达到了4亿。举办方湖南卫视还凭借11万2/15秒的总决选插播广告的报价达到全国历史最高……
在巨大的“全民参与”神话背后,更是无数媒体饱含深情的热捧与欢呼,称其无疑是新时期“庶民的胜利”,甚至是中国未来实现民主的大预演。正如《南方都市报》所说的:“民众之所以热爱,是因为站在舞台上的不是帝王将相明星大腕,而是普通的‘庶民’;民众之所以投票,是因为其是一场从头到尾由‘庶民’参与的狂欢。……参加运动会,需要获得运动员资格;参加职业招聘会,需要考虑学历和履历;参加人大代表选举,需要户籍证明;就连当‘的哥’,也需要‘本地人’身份……而在‘超女’的平台前,无门坎、无条件、无限制,不需报名费,只需一张身份证。……每一条短信投票之间都是平等的,票与票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民众对自己所投出的每一票都有足够的信心。……”
好在,针对这场如此高调的欢呼喝彩声,仍然还有稀少和清醒的回音:“假如因此将‘超级女声’想象为一场民主的预演,未免有点无稽之谈。‘超级女声’稍稍玩弄了一下短信投票,马上被赋予了‘娱乐民主’的崇高价值……我要说的是,以投票为核心的‘超女民主’,不是一种好的民主,而是一种具有内在颠覆、自我否定的民粹式民主。其背后隐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通过短信投票的方式,制造一种民意至上的虚幻感,以此实现主办方隐秘的权力意志和商业欲望。……表面上‘超女’的投票是平等的,但其背后充满了金钱的元素,囊中羞涩的广大民众,不得不考虑参与的成本,而对于有钱者来说,可以一掷千金买卡买票,用金钱影响选举的结果。不是有报道说,某大款一口气出资50万元,买手机卡去投票么?”
而据调查,从最开始参加海选到进入各赛区十强之前,选手是要承担自己的一切花费的,包括交通、食宿、通讯、服装等等在内的各项支出对于年龄多在十四到二十二岁的小姑娘们来说绝不是一个小数目。据《瞭望东方周刊》报道,一位来自福建的女孩子为参加第一轮海选就花光了三个月的工资。难怪全国前十五强选手里只有一位来自农村,本来这就是一场城市孩子们的“高素质”狂欢,其挥霍青春和金钱为明星梦投资的竞争残酷性也许并不亚于另一种形式的阶级斗争。
可以想象,在这场全民狂欢中,其中也将有很多人来自社会的“底层”,大家尽情地沉溺在民粹式的幻想中,好像我们已经很自由平等,社会也很多元。比起那些光彩四射的影视明星来说,这些固然相对平民化,但这些与他们自己的生活是否真正存在关联?
而热闹背后的权力与利益,因其正创造并包裹出“参与者/底层”对城市/成功如此强烈的渴望与梦想——虽然这样的梦想可能和彩票中奖的几率一样,但他们依然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收获参与的快感,并接受了一个虚拟及想象性的解决。因此,其自然将在可以理解的限度内被我们忽略掉。
即使数量庞大的他们可能没有因直接投票而掉入资本的圈套,但他们却付出了“观看”这样的“免费”行为,而同样贡献给主办方以更多的广告收入。
因此,当周围的世界都已在疯狂地崇尚金钱与利益,面对更为突出的物质贫乏,我们还如何可能要求“底层”去拥有那勉为其难的平常之心?
底层作为视野
在这个暧昧而又充满了庸常气息的文化时代,那些散落于各地而又不甘寂寞的文化人,出于身份策略的考虑,纷纷扯起了“民间/底层”的旗帜,从学院到江湖,这含糊的、语焉不详的自我命名,仿佛让他们找到了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但实际上,其很多行为都与“民间/底层”毫不相干,他们避重实轻所指认的敌人,很多原本就是假想的。
著名作家莫言曾经要求自己:“不是为老百姓写作,而是作为老百姓写作!”
在这里,我们需要不带矫情地说——我们就是“底层”!这种说法不需要道德的化妆,也不是要否认言说者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相对“底层”的有权者或既得利益阶层这一现实。而是说,我们和“底层”一样接受了相似的二元叙事或思维逻辑,收获了同样苍白的定型化想象与行动上的普遍无力感。不管是白领、中产小资还是“底层”,我们都仍然难以逃脱整体化至“一言以蔽之”的叙述陷阱。
所以在这里,我们并不是要简单地打扮成为“他们”,而是如何去努力地拥有“底层”视野,警惕任何大叙述对被叙述对象内部差异的遮蔽,理解“底层”叙述背后的复杂脉络与权力关系,并不断对其保持敏感与批判,然后从“底层”的位置立场进行思考、发言和行动。
也即,“底层”研究不是为了补充主流精英叙述(历史)的不足,更不是要取代精英叙述(历史),而是跟踪精英叙述(历史)施行删改、压抑、排挤的痕迹,从中动摇其封闭的二分法确立的价值观以及由此产生的表意和叙述的封闭。
是否可以让“底层”说话,这确实代表着不少知识分子的真诚与自觉。但“发声”这一行为,是否可能充分地成为我们衡量“底层”主体性的提高程度?其本身难道不就是西方代议式民主的典型想象?所以,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反思这种讨论问题的方式,以及我们最常见的“代言”习惯,使关注“底层”不仅限于口头,还将付诸行动!
在学者群中,我们庆幸地看到了这样难得的反省与拒绝——警惕让“关注底层”变味成主流意识形态、精英文化和大众媒体为自己脸上涂抹的道德脂粉和肆意挥洒廉价同情心的佐料。
从言语到行动,对“底层”的关注仍将可能落入定期的“慈善嘉年华”。事实可能将与我们善良的愿望相反,大规模慈善的景象反而让每日的平静和道德冷漠变得更能够忍受。就像媒体每日所呈现的灾难景象,将以另一种方式支撑加强观者们日日夜夜的道德撤退。
可见,行动并不具有天然的免疫力,它同样也可能掉入主流逻辑,而让我们在自以为是和自卑无力中左右摇摆,在市场化的洪流中不自觉地去“批发兼零售”“底层”的苦难。
所以,我们需要进一步深刻地认识到——也许,我们不一定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可能就是问题本身。
这样的勇气将是十分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