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花

周元镐/原著

黄洪涛/编绘

1 那年还没有我。那年来了日本兵……那年野菊花开得比往年早，秋粟还在庄稼地里摇曳，野菊花伴着芦苇、庄稼和野草一丛丛、一簇簇地悄悄开放了。

2 半月前，十多个兄弟被日本人关进了碉堡。日本人也恨死了舅舅，因为舅舅专门领着弟兄们干摸哨兵的勾当。舅舅发誓要救他们出来。

3 舅舅带着队伍向军用公路摸去。队伍里唯一穿长衫的父亲腿肚子筛糠似的颤抖。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他死活不肯，舅舅用枪逼着他，因为他会说日本话。

4 半截废墟，一人多高的蒿草，公路从天边蜿蜒而来。维持会长杨善人的情报说，一个日本妇女代表团的汽车要经过这里—田川荀子要去慰问她当宪兵司令的丈夫。

5 数架锋利的耙齿并排连接，埋在公路上，伪装极好。目标快来了，舅舅还在酣睡，鼾声轻轻震颤着他嘴角上的野菊花。

6 远处有隐隐约约的汽车声，舅舅一个鲤鱼翻身跃起，低喝道：“狗日的送上门来了，准备下家伙！”

7 敌车打了个趔趄，锋利的耙齿扎进了车胎。“打！”于是鸟枪、铁铳喷出的铁砂暴风雨般地射向敌车。舅舅推起父亲：“喊话，要狗日的投降！”父亲刚探出半个头，子弹擦头而过，父亲吓倒在地。

8 舅舅挥舞着手枪：“用抬铳轰！”几尊抬铳怒吼了，一个个大火团劈头盖了过去，顽抗的日军再不能动弹了。舅舅的队伍“呼啦”冲上了公路。

9 车门开了，一位身着艳丽和服的女人走了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弹痕累累的军车和斜垂的太阳旗，转身缓缓走过来。

10 在公路边，她随手摘了一朵野菊花，深深地嗅了嗅，然后插进乌黑浓密的发间。

11 第二天，舅舅命令杨善人：“ 跑一趟城，告诉狗日的，他放我那十几个兄弟，我放那婆娘！”日本人回话，要田川荀子的亲笔信。

12 秋色渐浓了，芦苇林里弥漫着一股凄苍。田川荀子走出茅棚，抬头看天，天只有一线宽。她拨开苇林，突然呼吸急促起来， 眼里噙挂着泪花。

13 走到苇林的边缘，她看见了太阳照耀的遍野的野菊花，然而野菊花上面似乎滚动着一片迷茫，一片郁悒。

14 跟在田川荀子后面的舅舅示意父亲，父亲上前用日语说道：“荀子小姐，那信……”“不写，送我回去！”舅舅怒道：“你敢不写！”

15 荀子爆发了：“战争是你们男人的事，我是妇女，我没有参战，你们凭什么抓我？送我回去！”

16 舅舅脸变成紫色，抽出了盒子枪，父亲拉住道：“信没到手，莫来横！”舅舅腮肌直抖：“老子要信，也要来横。”

17 在乌黑的枪口前，荀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18 看守荀子的菊姑姑是舅舅没过门的媳妇，当她听见舅舅的吼声时，忙不迭跑来跪到舅舅脚下：“你……你让我劝她，劝她写……”

19 舅舅暴怒地飞起一脚，菊姑姑“哎哟”一声捂住了胸口，身子弯成一张弓。田川荀子抱住了姑姑，眼里盈满了泪水：“我写……我写……”

20 一弯新月将银色染在舅舅和菊姑姑身上，菊姑姑啜泣着：“女人都是黄连命，荀子当太太，命也差！”“要是换个日本男人，老子早宰了他！”舅舅咬牙道。

21 “你们男人心狠！”菊姑怨道，“你欠了我的债，那一脚好毒！”“……我不是存心的，当时我气昏了。还疼？”“疼，心里疼！”

22 菊姑姑推了推舅舅：“那边的事定了主意没？”“么事？”“八路军呀！”“哼，老子不戴那个笼头！”“他们是要帮你拿荀子去谈条件。”“老子会谈，老子的姐夫也是先生。”

23 日本人出了城，为防闪失，舅舅将荀子关进杨善人家里。菊姑回了村，这天她和我娘坐在院门前绣出嫁用的盖头。

24 微风吹来野菊花的清香，娘望着菊姑：“菊姑，等荀子的事一了结，就把我兄弟和你的事办了。”

25 “菊姑，姐问你，我兄弟好不好？”“好。”声音很小，像梦呓。

26 菊姑还记得当初外婆偷偷请算命先生算了命，菊姑命里克夫，外婆断了婚事。数九寒天，舅舅在外婆窗前跪了半夜，逼着外婆答应了这桩婚事。

27 喜乐声声，吹吹打打，一顶花轿，洞房花烛夜，红喜字、红烛光……

29 日本兵把娘和菊姑带进了野菊花地。菊姑姑先被剥光了衣服，娘护着自己的肚子：“皇军，我，我有……”“这个……我知道的，没关系的……”娘昏了过去。

30 野菊花地里升起了一团团雾霭，雾霭浮在野地的半空，飘去飘回。日本兵走了，野地里扔下了两具女人裸露的身子。她们的身下是一片被踩烂的野菊花，凋零零的花瓣上有泥、有泪、有血污。一簇簇野菊花默默地献上它们的花瓣，给我娘和菊姑姑披上黄金的衣甲。

31 菊姑姑投了湖。我娘活下来了，是为了我活了下来。舅舅拖着父亲，冲到关押田川荀子的囚房门前，“你进去！”舅舅牙咬得格格响。“我……我……”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双手捂了脸，泪流满面。“滚，没用的东西！”舅舅一声狂吼，一脚踢开房门。

32 田川荀子惊起，步步后退。舅舅把荀子逼到了墙角，满脸杀气：“脱！给老子把衣裳脱了!”荀子睁着惊恐的眼睛，双手抱肩，瑟瑟地缩成一团。

33 舅舅一把拉过荀子，“哗啦”一声，荀子的上衣被撕开。荀子发出一声凌厉的嗥叫，急掩了胸，像头受伤的小母狼。舅舅咬牙切齿：“老子好汉做事，把话说明。昨天，日本兵强奸了我的姐姐、妻子，狗日的做了初一，老子就做这个初二，你不仁，我不义！脱衣裳，听见没有？”

34 荀子眼光黯淡了，发出了一声低微但沉重的呻吟，泪水无声地流。荀子猛咬牙，“哗啦”松了衣带活头，上衣脱去，露了雪也似的肩，裸了雪也似的胸。荀子悲哀地摇摇头，浓长的睫毛羞愤地闭合……

35 然而如同遭了火灼，舅舅一阵颤栗。他的眼光停在荀子的小腹，荀子的小腹隆起。舅舅耳间如同响起了婴儿的啼哭，他转身就逃，逃得踉踉跄跄。

36 一连几天，舅舅把自己关在房里狂饮，谁劝也不听。菊姑姑死了，没有谁的话能让舅舅听了。杨善人又从城里回来，告诉舅舅，日本人答应了交换条件，交换地点就在村前的那片野菊花地里，声明双方都不准带武器。舅舅哼了一声。

37 那天天色阴沉，风也大，挤挤密密的野菊花荡漾一道道惊澜。野菊花地里，双方队伍出现了，拉开一定的距离。舅舅和一个日本军官见了面，杨善人站在他们中间。

38 荀子走过来了。她走得很慢，迟迟疑疑。她低着头，眼光老落在野菊花丛里，像在寻找什么。

39 荀子走过舅舅身边，停了下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撒呦哪啦。”

40 舅舅暴怒地冲他那十几个难兄难弟吼：“还不快跑过来？”他回头冲着自己的队伍呼喊：“打！给老子打，打狗日的!”鸟枪、火铳响了起来，对方的歪把子却也叫唤起来，弹雨压得舅舅他们抬不起头，眼睁睁见一队日本兵围了上来。

41 可是，歪把子一会儿又不响了。野菊花地那头，冲上来了一支队伍。“八路军来了！”舅舅的队伍一声喊，随着八路军杀向日本兵，八路军的打头人扶起了舅舅。

42 舅舅走了，跟八路军走了，把父亲和他的队伍也带走了。满地的野菊花又开了，娘抱了我，来给菊姑姑培坟。菊姑姑的坟前，几支野菊寂寞、凄凉、哀苦。

43 背后有压抑的呜咽，娘吓了一跳，回过头，惊呆了。虽然和娘差不多的一身村妇装束，可娘还是认出了，嘴里低呼：“荀子小姐？”

44 荀子一身孝服。她身后背的婴孩也戴着白孝带。荀子在菊姑姑的坟前跪下了，掏出一把一把的野菊花瓣，撒满了菊姑姑的小坟，那是她沿途采摘的。

45 荀子虔诚地用双手抠进泥土里，把菊姑姑坟前的一株野菊花挖了出来。

46 “荀子小姐！”娘扶荀子起来。“姐姐，中国姐姐！”荀子眼里噙满泪水，“我就要回去了……”荀子抱过我，亲了我一口。一滴泪珠滴进我的嘴里，是热的，也是咸的。

48 娘看着荀子走远了，远了。荀子走得很慢、很慢，身影慢慢地融进茫茫野菊花丛中……

49 娘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把我抱得紧紧的。我眼前满是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