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南峪碑林
2009-12-31许松涛
许松涛
前南峪的山上,每一块石头都是醉的,为每一条河、每一面坡上的果林而沉醉在七月的骄阳下。骄阳也是绿的,打在茂密的板栗林、葡萄林、李子林、苹果林里,只有一座山的北坡例外,没有了一样茂密的树林,整整一面坡上站立着石头,这些石头全是醒的,它们站立的时间很短,自九十年代开始,给人的感觉倒像站立了一个漫长的世纪——这当然不对,难道石头也有史前的活背景?难道石头也能在它有了站立的姿势以前有了独异的延伸的力量?只能是我的错觉和固执的意念标榜了它们的不凡。其实这些石头就是前南峪村上打下来的岩石,粗砺、笨重,一点也不规则,可是一旦它被不同的手写上汉字,这汉字又饱蘸着血浓于水的生死情谊和穿越炮火纷飞的硝烟岁月,就变得更令人敬畏,这是哪位战友的草书?那是哪位将军的手迹?那些依然记得抗日军政大学旧校址的老八路们,一定不会淡忘了前南峪村改造山河的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当年奔赴抗日前线走出校门的那些新兵蛋子,他们唱着高吭的军歌,意气风发地奔赴抗日救国的战场,舍生忘死,冲锋陷阵,不断地有人倒在日寇的刺刀下,饮弹壮烈殉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和男儿的一腔热血,这一块块竖起的石头上的字,全是红色的印痕,十几年沐风栉雨,山风浩荡,时光消磨,而那一行行殷红的血迹犹存。
许多双后生的脚盘桓在此。碑林——没有哪一处的碑林这样让人热血沸腾!多以展示书法艺术瑰宝的碑林在全国多处,那比试的是中华民族独门功夫的汉字书写艺术,还没有哪一处碑林的墨迹是沾着血腥和血色的,这些汉字组成的短语,既是激励,更是告慰,既是血与火的重现,又是灵与肉的洗礼。我从那些字形上可以判断书写者的年龄,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伙伴,都是创造新天地的铁骨,但他们都已进入垂暮之年,来日无多,手腕提起的那支笔,千斤的重量来自岁月的漫漶和碾压,生理已不允许活着的老兵行云流水般舒展昔日的笔墨风采,精神中的痛感又加重了这种情绪表达的困难,但无论碑面上歪歪斜斜的字迹蹒跚地走入眼帘还是碑文里趔趔趄趄的间架佝偻地模拟背影,我依稀倾听到那久远的唏嘘、恸哭、诅咒、咆哮,我仍然能辨认那复仇的大刀闪烁在子夜的寒光,它们在瞬间复活为一个个虎跃龙腾的矫健的身影,向倒流的时光中的炮楼、碉堡冲去,把躲在工事里的鬼子炸得血肉横飞,抱头鼠窜,哭爹喊娘。这些石碑是一加一加一,无数个一加一而连缀成的一道钢铁长城吗?这些石碑被千锤万凿从山体上分离出来确定着站立的方向,是准备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对国破家亡的历史的回望与警醒吗?它们在这里汇集,是一次集体的凭吊,还是永远铭刻的追思?是给生者作无言的讲述,还是对忘记历史的人轻轻的敲打?石碑组合的碑林,仿佛是干净的灵魂有意代表衰老的肉躯在这里作一生的聚会,他们再也不走了,就在这山上扎下根来,组成一个新的队伍,谁说这是一支石头的队伍?像当年谁也不能征服的抗大队伍一样,以特殊的方式重新回到八路军的队列。
土炮,土地雷,自制的土枪,大刀,破旧的纱衣,古老的纺车——这是山脚下的陈列馆里最原始的物证,让我见证了历史的一幕幕艰苦卓绝的场面。冈村宁茨歇斯底里的暴怒声音犹在耳:“愿拿20个日本兵换一个抗大学员,拿50个日本兵换一个抗大干部。”八路军总指挥所在的军部里除那单薄的炕,黑朽的小方桌,墙上手制的军用地图不是石头,其余的都是:阴暗狭小的石头房,石头盖顶,石墙,没有不是石头的,哦,石头象征了军魂和骨骼,石头是打不烂的,让石头站在这向北的山坡遥望太行山,遥望全中国,那不是最好的代表吗?
巍巍大山,傲岸崖石,棱角分明的碑的边缘,英气勃发,已融入了一代人心系国家民族而奔走呼告的命运,他们是那样坚定,那样忘我,沸腾着岩浆一般的满腔热血,只为“我的祖国”不受外侮而铿锵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