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手记（二则）

透明人

故障又是不在意时发生了,纳入数码网的电视,说变脸就变脸,只剩下格格线线,丢给你一副哭丧表情。稍不顺心就作祟,已有过前科,忽而甩出通牒:“无法识别卡”,图像定格在那里,任你遥控器再大能耐,怎么请都请不动;有时呢,发出黄牌警告:“要求机卡对应”,满满屏幕的蓝色,仿佛深不可测的心思,弄得我时常徒叹奈何。

应急的预案是对外呼救。我遵从电话小姐的指点,按了话机的这个键钮那个键钮,才准入了广播电视部门服务中心。话筒流出来的是个女音,头一句就声称,该中心全天候二十四小时服务。很是圆润悦耳,我想象是个漂亮的女孩。她听罢我的申述,答应委派工作人员“出访”。接着下一道手续是“验明正身”,是不是居住某社区某号楼某单元,开号户某姓名,电话某八位。她说得准确而完整,使我非常意外,也非常惊讶。想了半天,我猜出的可能性,是当我的电话号码在那边一经显示,电脑同步调出上述的“档案”类项,或许还有其他相关信息数据。帮你排除电视的难点,把用户人头列入档案,必要时了解情况,似是不至于太多的非议。

如是例子还可举出一些,比如邮政信息就直寄许多印刷件,报道商业科技文化医药环保乃至各种经济交流活动,是最新的社会一方面动态。究竟从哪里知道我的姓名地址电话等情况?我就此作了比较可靠的分析,是我家安装宽带电话时,曾经和这些部门签订过相关协约,对方掌握有我的资料,也就没可奇怪的了。当今时代的竞争程度,可以说是激烈而残酷,各行业为了开拓市场,寻找途径打出产品知名度,于是搜索一些名人顶级效应,扩大其影响,大概是不错的主意。

问题在于此举用多了用滥了,就叫人难以承受,简直不亚于撞上了灾难。至今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公司呀商业呀大厦呀广场呀酒家呀,是怎么找着我的电话住址的,什么展销开业什么清仓甩卖,有的甚至和我生活搭不着界,也无休止地广告赠阅电话邀请,弄得人好不心烦。当然你不看不理也罢,可是有人敲门你开不开?再赖着纠缠一通,你欢迎这样的热情?有一次我到西环路走走,忽然接个手机,有个男生嗓音说他在楼梯头等我,专程给我送材料来的。我误认为是单位来人,派遣什么任务,赶紧从两公里外折回。见到的是个陌生小后生,带来一大捆报纸杂志型的文字材料,接着坐下来大谈如何保健,每天三杯水多吃水果,还有种电子床会自动按摩保证睡眠,经专家多方面验证,效果极佳,买不买没关系,可以先去试试,也不妨帮忙宣传宣传。原来他是来推销产品的,一坐两个钟头。如果不是我婉辞,说不定他会把电子床也搬来表演。

后来我问过类似的登门来访者,从哪里得知我的情况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说是从单位从街政从电话簿从报纸,反正哪里能得到就往哪里抠。能找到的角落,就拼命钻,能寻到的人,就尽力抓。特别是对一些社会公众人物,就要特别关照。事实就这样形成了,甲方需求可利用的人或物,乙方就凭方便给予。两者接手间有否不干净的交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虽然这未必是坏事,但也绝不是好事。反正有人最基本的自我保密项目,不知不觉中被变相炒卖了。

就是这样,我幸运地屡屡得到“关照”,有一家据称拥有不小名气的大公司,两次给我寄过刮奖卡,说是举行庆典酬谢顾客,奖金丰厚,有奥迪轿车有珠宝首饰,最末等的免费境外五日游,彩印照片上标示得堂皇明确。我从来不买这商品的,竟然获得头奖,要我汇五千人民币交公证费所得税,在奖金里直接扣除也不肯。后来再联系,被告知该领奖热线因欠资停机。这就让我困惑多多,斥资数百万元的大型酬宾活动,竟连一部电话机费都付不起,叫我去领他们的大奖怕是不太适宜吧。现今类似的活动上当的人多着呢,天晓得是不是骗局?

归回话题来吧。这么一折腾,这些人成了“透明人”。我并非什么人物,从来不喜欢张扬,从来低调过日子。曾经有报刊电视广播部门来采访,我均一概谢绝。生存人世间,要随时应对社会的种种变故,隐私是个人持有的权利。经验教懂我如何自我保护。可这种良好的愿望也无法达到。人家不仅能找到我的住处,拨通我的电话,乃至屋内几口人,各干什么职业,个人有何脾气嗜好,交往一些什么人,人家都知道。几个写作朋友也不堪干扰,提及此事,无不觉得尴尬,也不免愤而慨之。他们说,每月挣多少工资,积存几多私人财产,全不是什么机密,大概早被人家掌握了。我不敢说是全透明人,恐怕也是半透明人了。很遗憾呵,社会是不是太缺了这方面的法律制裁和道德约束?最古老的礼仪文明,惨遭现代物欲金欲的挑战。

想搞垮一个人,先挖其隐私,将他或她的脸抹黑,是最轻松有效的手段。还有的因为得知某人的“底细”,自视为独家“新闻”而光荣无比。我想对方不是存心搞垮谁,只是人眼掉入钱眼里,根本不去斟酌可能产生的副效果。我联想报上网上那些被无端暴露的人,比如影星歌星名人官员,他们并没有去伤害过谁,可他们的个人隐私以至牵连祖宗几代,都莫名其妙地“亮相”了,好似被剥光了衣服推出来示众,心理压力造成苦恼与无奈。更可恶的是拿来炮制绯闻谣言,引以为乐。经不起打击而沉沦轻生者,过去或现在不乏其例。当然,我还没落到这么个严重地步。要赚钱要有收益,好事好事,但也不可忘记尊重别人,牺牲别人来造福自己,最起码的是缺了人的道德。

我想借此说一说,生活要美好,世界要和谐,但愿少去制造这样的“透明人”。

精品朋友

人的生存从来艰难。我想是了,人为什么注重亲情?为什么追寻友好?决不是无解的考题了。设想一下,活生生一个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拒绝交往,恐怕不是心理变态,也是怪异的另类了。亲情是单方的,友情是多方的,有了这一切,世界多了欢笑多了色彩,平添了光度和热度。莫怪乎那些脍炙人口的传说,如高山流水的知音、为朋友两肋插刀之属,古往今来视为经典楷模,不就是寄托人的美好愿望?

发表如上一通议论,其实不见得多少新鲜的东西,问题在于,最近一次生动的巧遇,触发我的灵感,产生一些想法,禁不住提笔聊一聊关于朋友的话题,说与你听听又何妨?

有一天晚上,接个陌生人的电话。对方一气不停地追问我,核实“家门”,验明了“正身”,他才报出自己的姓名。可能是过于激动,他的嗓音竟有点变形了。久违了老朋友!太意外太突然,同样让我错愕了许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立马赶到他投宿的宾馆,先晤一面再说。

八千里路云和月。我根本没料到有幸和他相会。那年头我被流放山林里,逢上“文革”最狂热阶段,人家不明我是o派还是p派的观点,暂且把我推到公社文艺宣传队去干活;而他是上山下乡的福州知青,不上二十岁的小毛头。我发现他朗诵的音色和节奏还不错,宣传队正缺报幕员,建议召他来试试。迈开这一步,他赢得驰骋才干的时间与空间。我调回了泉州,世事纷杂导致中断联系。能不令人感慨吗?弹指一挥间,他变成年及“天命”的人了。岁月何其匆匆呐!

在宾馆里惊喜地聚首,他告诉我,宣传队解散后,因表现出色,被招工到伐木场,过后又擢入县林业局。这次赴泉州公干,参与调停林区边界纠纷事件。他凭印象推测,谈判的空余跑动了几个部门,铁定要践实一宗心愿:拜见万国智。遗憾均未得具体消息。出于无奈,拨了114电话查询台。值班小姐笑了,又不明工作单位,又不知居住社区,冒出同姓同名的万国智怎么办?他说只找“万国智”,可能的不良反应他负责好啦。信息显示证实,泉州的万国智只有一个,追踪终于有了结果。他动情地陈述慷慨,昧着良心违背友情,是他所不能为不敢为的,起码衡量一个人的尊严与人格。

好语无须多。纯挚的一席大实话,委实让我感动不已。我这个人的朋友不算多,但保证以相当的努力呵护友谊。我敢指日发誓,一路走来,假如左右不是朋友,至今我肯定仍是个落寞的漂泊者。回望平生的几件大事,工作调动、购置套房、评定职称、子女读书、出版作品集,大多是朋友热心帮助,众手浇开幸福花,梦想变成现实。朋友呵朋友,并肩而行的人生旅伴,为你扶携的可信赖志愿者。谁人记忆未录存这样的经历:朋友的一臂之力,或许就此改变了你的命运!是你对别人,或别人对你,一样的不邀功,更不屑讨赏,拍拍灰土搓搓汗渍,笑笑走开去了,留下令人感激嘘唏的背影。我赞誉精品朋友,就有其趋向性意识与哲理性的品味。

也许有人质疑,朋友能分次品劣品吗?人是群居体的,各人各有脾性好恶,并非都适合于你。由此我想起一首歌唱道,交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提法尚嫌浅薄,老朋友是精品当然忘不得,劣品新朋友未必交结。时光的考验风雨的洗磨,亮出本色,或淘汰或选择。就此而言,不欢而散割席分坐,甚至栽倒朋友手中无比尴尬,就可多见少怪了不是?

失误出教训。教训是一味苦口的良药。我的体验是,交朋友也不例外。上世纪末一个时期,沉迷写作的几个女孩常上门讨论文学问题,昨天来两个今天来三个,有点轮番“轰炸”的态势。想了个办法,介绍她们之间认识,整合成读书组,我推介读物邀约老师辅导作家讲授。就在这时刻来了一张恭谦的笑脸,声称他如何崇拜我,是他最好的师友,乐意跑龙套帮我的忙。就这样他赚到机会进入读书组。我正发愁疲于应付,很感谢他减轻了我的负担。却是女孩们的长足进步,选评为国家级先进读书组。他笔头一转,大谈他如何组织培养人才,点万国智的名是创立该读书组的“建议人”。他立功提级了,也是好事,值得额手祝贺。原本相安无事最合适,可笑他胆气有限,惧怕内情披露,便背后大放口风威胁,如果万国智敢多说一句,“就要好好教训他”。既然挑战,我当然不能沉默,斯时在为报刊写专栏文字,藉此公开回敬:“恭候教训、奉陪到底”。竖子不足与谋,如此逻辑混乱而又霸道,还可能是你的这朋友吗?与狼共舞,当心你得玩命!

有比较才有鉴别。精品朋友的可贵,显得更让人敬重。相见本无事,不来常思念。写一封信、挂个电话,遥致一声珍重,其乐也融融。日前和一位老朋友叙话,他曾在省级机关任过职,回忆在位时日,上班有人追,下班有人堵,办公室和家里随时有人恭候,求办事的,送礼物的,拍马屁的,一拨一拨甩不掉躲不开。现今卸职退居,“奇迹”出现了,那些人一齐蒸发了,撂下他干巴巴晾在那里。他赞叹,此时能留下的朋友,不势利,无祸心,才是精品朋友。症结实际上不难剖析,感情与权力或金钱纠绞不离,最可怕最危险最虚伪。这引起我联想,读过鲁迅一副对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指的也是精品朋友。不过我觉得,仅是一个“知己”不免太稀罕,拥有更多的精品朋友吧,将次品劣品扔入垃圾桶,生活安宁和谐,多好!有人摇头,可能吗?难哪!我说,未来总是充满光明和希望,看你是否怀有人的本真、本性、本心,这才是值得探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