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亲历的“《钢人铁岛》事件”
2009-12-31欧阳翠
欧阳翠
祸从天上来
1960年9月的一天。我从浦东组稿回到上海作家协会《上海文学》编辑部,刚走进编辑室。小说组副组长郭卓一看到我,就激动地对我说:“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个重要任务。”我问他:“什么事这样激动?”她说:“我刚从(上海市委)宣传部回来,C副部长(指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某领导,此处将真名隐去)交给我一个话剧剧本,是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学生从福建前线深入生活归来后。集体创作的,C副部长要我们好好帮助他们修改发表。”说着,她把手里的一叠剧本。分了两幕给我看。她说:“时间紧迫,大家分头看,你看两幕吧!看了之后再集中讨论。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写成书面的意见。”
第二天,《上海文学》主编魏金枝召集所有看稿的人一起讨论,看稿的编辑们都全神贯注地发表意见,讨论当中。大家觉得,学生们的创作热情应该支持,只是这个剧本写得太乱。也没有多少感动人的情节,没有能写出前线部队中的典型人物来,艺术质量比较差;不过,因为这是C副部长交下来的任务。大家看法一致,认为一定要支持他们,积极提出修改意见,千方百计帮助学生们把稿子改好后发表。后来,估计是《上海文学》编辑部的有关领导找戏剧学院的学生们谈了意见。
过了不久,市委宣传部突然来了一个电话通知,说宣传部要《上海文学》全体党员和看过剧本的非党员一起去宣传部开会。电话里没有讲会议的内容。当时,看过剧本的非党人员,只有我和魏金枝两人。老实说,宣传部请开会,对于编辑部而言。并不是经常会遇到的事。所以,大家都有些兴奋,在路上,大家还在高兴地猜测。这一定是个讨论剧本的修改方案的会,这个剧本的修改工作虽然有些难度。但是。有宣传部的领导出面抓,肯定是能够修改好发表的。
到了宣传部会议室。一看,屋子里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作家协会党组的全体成员也都到了。前面两排空着,则是专门留给《上海文学》编辑部坐的。我们坐下后不久。C副部长就宣布开会。谁知道,和我们的猜想完全不同,C副部长一开口就大谈反修防修的重要性与必要性。而后就立即指出,《上海文学》编辑部已经受到修正主义的严重影响。说到这里,他马上指着《上海文学》的党员主编叶以群说:“我们把批判修正主义的任务交给你,你在编辑部是怎么贯彻的?”刚说罢,又立即指着《上海文学》的另一位非党员主编魏金枝,声色俱厉地说:“我们很信任你,但是在批判修正主义这个原则问题上不能妥协。你们在剧本里的反对帝国主义的台词上,划上杠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就那么害怕帝国主义吗?连同学们要反帝国主义都不准他们反吗?你们看了反帝国主义的剧本都不想用。这不是搞修正主义是搞什么呢?……”我越听越糊涂,编辑部不是向学生们提了意见,要他们修改吗?为什么C副部长说编辑部不肯用这个剧本呢?说了一会儿,C副部长又说:“你们说这个剧本没有写典型人物,你们连社会主义文学和资产阶级文学的基本概念都没有搞清楚!社会主义是提倡集体主义精神的,所以社会主义文学是提倡写集体群像的,这个剧本写了前线战士的英雄群像,正是社会主义精神的体现。资本主义是提倡个人主义的,所以资产阶级文学才提倡写典型。你们的意见当中,竟然说这个剧本没有写典型人物,这说明你们身上的修正主义流毒有多么深?像你们这样满脑子修正主义思想,能编得好刊物吗?”接下去,C副部长出人意外地宣布说:“今天到会的,都是各大报纸、电影系统、舆论阵地的负责人,你们回去都要继续开会,讨论、检查修正主义对你们的影响;上海作协的三大刊物《收获》、《上海文学》、《萌芽》,我看要全部停刊,学习检查。”我一听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以为或者是C副部长一时说漏了嘴,说了句气话。
回来的路上,大家全都吓坏了,这件事太出乎意料之外了。上海作协的三个文学刊物,要全部停刊,这是解放以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必将成为轰动全国的特大事件,而其起因只是为了上海戏剧学院三年级学生写的一个内容非常一般、当时根本不够发表水平的剧本。老实说,在我心里。不但觉得意外。也觉得不合情理。不过,我只是个一般编辑。看看叶以群那样的“左联”时期就很有影响的著名理论家。魏金枝那样的“左联”时期即已全国知名的老作家,在会上连解释的话都不说一句,不吭一声,听任C副部长训话,我还能说什么吗?我想。所有参加了这次会议的《上海文学》编辑们,心情可能都和我差不多。所以,路上个个都成哑巴了。
后来听到传说。说C副部长的爱人,就是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总支书记。这次学生们到海岛前线深入生活,就是她带队的。所以,编辑部提了意见后,学生们不满意,就向她告状了。她再带着学生向C副部长反映了情况。这说法是否合于实际情况,当时我们不敢核对,也无处核对;现在则更加无从核对了。我想,戏剧学院的教师们,或者还有记得起此事的,可以补充一些情况。
《收获》、《上海文学》、《萌芽》三大文学刊物全部停刊了
今天我冷静回忆此事。学生们写的这个剧本,我只看了其中的两幕,仅就我看过的那两幕而言,剧本实在写得比较一般化,连活报剧的水平也不够格。其实,只要以常识来判断,一批表演系三年级的学生,从来没有写过剧本,也没有接触过解放军。只是到海岛上去浮光掠影地慰问了个把月,回上海后,也用了没有几天的时间,就要写一个演出三小时的剧本。这就从根本上违反了创作规律。就《上海文学》的用稿标准而言,若是一般来稿,这等水平,早就退稿了。但是,因为这是c副部长交下来的剧本,我们编辑部的所有人,确实都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能够帮助学生们改为可以发表的作品的。但是,一家在全国有影响的文学刊物,发表作品总要有个最低的标准,总不能在我们手上闹笑话,把完全不够格的东西随便发表出去。而且《上海文学》主编魏金枝对于刊物质量要求极严。向学生们提出严格的修改意见,也是正常的。但这只是现在的想法;在当时,由于市委宣传部的高度权威,我真的是不敢也不能往这方面想的,当时是在“反右”以后,谁哪怕只是在心里认为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不懂创作规律,也就大胆大包天了。所以,就连上面说的这些今天的想法,我当时也没有敢想,只是觉得委屈。心想,对于我们编辑审稿时在“反对帝国主义”的台词上,划上杠杠,无非就是看稿的编辑认为剧本的语言写得概念化一些,若是就此上纲到“害怕帝国主义”,是难以服人的:说稿子没有塑造典型人物,也是提出修改意见时常用的语言,一般文学理论文章,也是常常这样写的,再说稿子当中确实没有能塑造出什么人物形象,这样一句修改意见。就能够上纲上线到编辑部搞修正主义的程度吗?就算上级已经有了新精神,社会主义文学以后不要写典型、只要写群像了,你C副部长听到了传达,又没有向我们传达过,怎么能马上就加我们一顶搞修正主义的帽子呢?
接着,就是“十一”国庆节,放假三天,其中一天,我正好与《上海文学》编辑部主任王道乾一起值班。我们两人都回避谈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C副部长已经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并且说上海作家协会三个文学刊物要全部停刊。是非曲直难道还不明显吗?我们都是闯祸的当事人,还有资格谈是非曲直吗?王道乾忧心忡忡地说:“放假以后要开会检查,还不知道要搞成什么样呢?”我一向政治上不大敏感,显然估计不到后果的严重性。只是说:“有错误就接受批评做检查好了。”王道乾估计是觉得我的看法太简单、幼稚,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说什么了。
国庆以后C副部长在上海作家协会大厅召开了全市宣传系统的干部大会。由上海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吴强,代表作协做了检讨,检讨以后,C副部长正式宣布,上海作协三大刊物《收获》、《上海文学》、《萌芽》,全部停刊检查修正主义思想影响问题。又过了几天,编辑部第一次召开会议检查思想,叶以群、王道乾都很认真地检查自己受修正主义思想影响等等,给自己戴上了修正主义的帽子;不过仔细听下来,也没有什么具体内容,也就是扣帽子罢了。接下去就是魏金枝检查。魏老的检查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还有个模糊的印象,就是有些就事论事,远不像叶以群、王道乾那样肯定自己有修正主义思想;而后,有关的编辑。人人检查,也大都有些上纲上线的修正主义空帽子。轮到我检查时。我实在不知道修正主义是什么东西。只是说些什么对学生创作的新生力量支持不够的话。这显然达不到上面要求的口径,叶以群立即严肃批评我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提高认识?”批评的口气很重,简直就像是呵责了。我现在想起来,所有人的发言。都是要向市委宣传部汇报的。哪怕有一个人认识不到自己是在搞修正主义,叶以群都是有责任的。这大约就是他急于批评我的原因。但是,我当时确实并不知道修正主义是什么,所以,以群批评我以后,我只是不吭声。并没有马上承认自己是搞了修正主义。显然,这就达不到上面的要求了。会后,我找以群说:“我对自己看过的两幕剧本。写了一个书面意见,你们要我检查,希望能把我的书面意见还给我再看一遍,我好认真检查一下,错误究竟在哪里?”以群不回答我。也没有把我的书面意见还给我。以后,这样的会议又开了两次,因为以群没有把我的书面意见还给我。我自己觉得。我写的书面审稿意见和修正主义确实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在以后的会议上就不发言了。两次小组会议后。好像也就不再有什么活动了。
后来,由作协党组宣布,魏金枝不再主持编辑部工作,同时也宣布,将我调到资料室工作。自从坐进资料室房间后,我对于编辑部学习、检讨的情况就不了解了。我想,编辑部中的党员编辑们应该是在党内统一过思想,必须承认自己受修正主义思想影响,才能过关;而我和魏金枝两人不是党员,没有经过统一思想的组织教育,就成了整个《上海文学》编辑部中唯一的两个不肯承认自己犯有修正主义错误的人。
我在资料室闲坐了几个月,无事可干。实在无聊,就向作家协会领导上提出来,要求去工厂体验生活,经过作协秘书长孔罗荪的批准。我就到上海纺织机械厂去体验生活,差不多一年时间。在此期间,上海作协三大文学刊物《收获》、《上海文学》、《萌芽》,也都处于停刊的状况中。
峰回路转,《文艺报》批评“群像论”和C副部长的道歉
《上海文学》停刊一年后,终于复刊,复刊时,我仍旧不能回《上海文学》工作,而继续在工厂“体验生活”。《上海文学》复刊后的头一期上,发表了戏剧学院学生集体创作的《钢人铁岛》剧本。这个剧本仍旧是个大活报,仍旧没有塑造典型人物。接下去,报刊、杂志上纷纷发表文章,赞扬《钢人铁岛》是写解放军的英雄群像的优秀戏剧作品。上海戏剧家协会还召开了一次座谈会。
谁也没有料到,《钢人铁岛》的发表和上海文化界的吹捧,却引来了北京《文艺报》的严厉批评。《文艺报》以主要篇幅发表了评论文章。批评了上海报刊上不断出现的“群像论”,坚持说,社会主义文学应该写典型人物。并且明确指出,所谓社会主义文学不应写典型人物、只能写群像的理论,是一种有害的、不利于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理论。接着,《解放军文艺》等报刊,也都发表了类似对于“群像论”的批评、批判。声势十分浩大。这样一来,C副部长所倡导的、上海作家协会一些领导人不得不跟着鼓吹的“群像论”。却又变成是对社会主义文学有害的理论了。文学界争相传告,并且普遍认为,《文艺报》等的批评,明显的是针对C副部长的。北京中国作家协会的机关刊物《文艺报》等报刊公开表态,批评了C副部长的“群像论”,也就是说,C副部长认为《上海文学》搞修正主义的理论前提,是根本不能成立的。由于此事涉及到的是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的领导,所以大家不敢公开谈论,只是在私下里偷偷地传小广播;同时一面传,一面心里还在怀疑,《文艺报》的文章,真的是批评C副部长的吗?这样的做法,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了,就在传言与猜测当中。不知不觉就到了1962年上海召开文代会前夕,上海作家协会忽然通知我回来参加文代会。这样,我的“体验生活”就结束了,重新回到作协。一回来。就遇上了上海作协召开大会,C副部长在会上公开向编辑部道歉,说是“当时有些决定是错误的”。哪些“决定是错误的”,也没有详细讲。我们也大致猜得出来,《文艺报》的批评看来真是针对C副部长的了。C副部长看来也是认错了。此时。三个文学刊物全部恢复出版,我也仍旧回编辑部工作。
今天来看,自1960年至1962年上海文学界发生的这次《钢人铁岛》事件,确实是前所未有的,至少。上海市的三个文学刊物同时停刊,以及中央文艺报刊点名批评上海市委宣传部的一位主要领导人的观点,这两件事,哪怕今天来看,都是很有些耸人听闻的。不过,此事后面的背景情况,我到今天也还不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