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圻 戏骨之魅
2009-12-31蒯乐昊
蒯乐昊
王学圻获颁台湾金马奖最佳男配角,陈可辛的短信及时而至:“王老师,明年您是男主角!”
这是夸人,也是自夸。陈可辛的言下之意是:今年,您凭《梅兰芳》里的十三燕捧回金马男配;明年,我有自信您能凭《十月围城》里的李玉堂捧回金马影帝。王学圻说,《十月围城》还在剪辑室里的时候,他们通过电话,电话那头陈可辛用糯糯的、很陶醉的香港普通话对他讲,“好好看啊,真的好好看啊!”
“我还没有看到最后的成片,但我想他是有国际经验的监制,能这样夸自己的片子,应该错不了。” 王学圻说。
陈德森到现在还在庆幸自己当时选对了人,“一个要集结义士统领大局的人,首先是一个有气场的人。王老师一到剧组,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上到下都尊他一声老师。即使是休息,你也会看见他坐得笔直笔直的。对于他的演技,大家更是没有怀疑过。”甄子丹第一次和王学圻在片场相遇,甄子丹便笑着抱拳相迎:“王老师,手下留情。”
下回演个好的
王学圻在横店的房间里端坐着,眼光炯炯,腰板笔直,虽是寻常闲话,但他的坐姿完全是随时可以参加国际领导人会谈的标准。下午两点,他刚起床,前一天的夜戏拍了通宵。酒店房间的电磁炉上,一锅银耳莲子红枣的炖品正咕嘟出香气。
因为是军人,因为常演老革命、党支书,或者仅仅因为天然如此,他身上有股子凛然之气。叶大鹰说:“奇怪,我只要往王老师身边一坐,我就觉着,我错了。哎,你说我还什么都没干,我怎么就错了呢?!”
曾经和王学圻一起合作过舞台剧的姜文也对王学圻推崇备至:“王老师1946年出生,和李保田、克林顿同年,但是他有的是40岁的脸,30岁的胸,20岁的腰。他练过摔跤,比我还壮的5个壮汉,瞬间就会被王老师放倒。”
这也许是传奇,但王学圻身子骨挺拔硬朗是真的,坚持不懈的体育锻炼让他63岁时还可以在片场跟杨紫琼不惊不喘地打上一气。
他穿着挺时髦的格子衬衫,领口像年轻人那样敞开着,露出一段30岁的胸。
王学圻属大器晚成,他成熟很早,早在陈凯歌的《黄土地》中就已经是优秀的演员,但成名很晚。宣传《天地英雄》,王学圻跟姜文同台接受采访,一票记者全冲着姜文去了。有记者问王学圻:“这么多人都不采访你,去采访姜文,您没什么感想吗?”
“我说我没感想,我要是你我也去采访姜文。过去总有有人在街上认出我,说看着我眼熟,就是叫不出我的名字。我就回答他:‘我演了这么多戏,都没演好,下回我一定演个好的,让您记住我。”
绯闻是明星的通行证
十三燕以后,王学圻有了生平第一条绯闻,记者偷拍到了一组他跟一位年轻姑娘同行、同车的照片,姑娘30出头,“相貌清秀”。
他一看急了,这姑娘不是工作室的助理么?他问公司负责宣传的人,“你们怎么也不赶紧出面帮我澄清一下。”没想到,公司一群80后都笑了:这算什么呀,王老师,这是好事儿,这说明您火啦!
这都叫什么事儿呀?他回忆起自己在空政话剧团那会儿,难得拍了一次吻戏,后悔了好久,因为团里的老太太又是嘀嘀咕咕又是指指点点,夫人没说什么,但儿子不愿意了,因为同学们都在传“王大庆的爸爸跟人亲嘴儿啦!”
“我最不会演的就是感情戏、吻戏,更别说床戏。所以,我特别佩服梁朝伟,能演得好真的不容易。我拍感情戏,他们都得教我,怎么个手势抚摸好,怎么扒衣服好看,我实在搞不来这个。” 他说,除了激情戏,他什么都能尝试。
他其实还是个不错的导演,他花3年时间执导了歌舞片《太阳鸟》,杨丽萍主演,张黎摄影,在圈内饱受好评,但时运让他与几届国际影展失之交臂,也没有在国内上映。
王学圻骨子里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虽然他被人记住的往往是正剧、乃至悲剧的面孔。在《十月围城》片场,他跟饰演反派的胡军是出了名的两个笑话篓子,俩人以“胡大忽悠”和“王大喷子”相称。他语言模仿能力也强,下了戏就跟梁家辉叽叽呱呱地学粤语,他发现,家辉的名字用粤语念很像“咖啡”,学圻两个字在粤语里则很像“OK”,于是他们俩互称“梁咖啡”、“王OK”。
李玉堂不是十三燕
人物周刊:听说您本来打算拍完《梅兰芳》就退休,现在您可休不了了吧?
王学圻:演员跟运动员不一样。运动员年轻的时候出成绩,他年轻力壮。随着年龄大了,他成绩自然而然下来了,原来能跑10秒的现在得20秒,他自己毫无怨言,很坦然,我老了。但演员不是,演员年轻的时候一无所知,越演、经验积累越多,可是年龄大了,机会就少了。老演员经常在一起说,要是能再演当年那些角色多好啊,不可能了!他较劲的是,我怎么能老呢?我经验这么多,现在能演得却这么少!不甘心啊!
人物周刊:所以英雄迟暮跟美人迟暮是一样的。
王学圻:就是这个问题,老演员永远是如此,有人说你这演得真好,其实不是我演得好,是我经历过了,你有阅历你就感受到了。
人物周刊:陈德森说,十三燕是伶人的坚持,李玉堂是商人的犹疑,两个角色截然不同。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王学圻:一开始我有点担心,十三燕跟李玉堂两个角色,年代相似、年龄相似、服装扮相也相似,演不好会拉不开距离。所以我拿到本子以后分析了这个角色,李玉堂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是香港首富,很刚毅,有黑白两道的朋友,上至警察局长,下至卖臭豆腐的,还有进步分子,都是他的朋友。说明他很善良,有魅力。他有他的幼稚,他不知道给钱那一刻起就革命了。他骨子里不反对革命,他觉得陈少白等革命党人做的事情有道理,但他不参与。这个人物还有一个有趣的层面:陈少白失踪的时候他挺身而出主持革命,陈少白一出现他就又缩回去了,把人性写得非常复杂、非常真实。
人物周刊:最动人的台词就是“我这把年纪,我是不是革命党无所谓,但我儿子一定不能是!”
王学圻:他把毕生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能留洋他引以为豪,因为他60岁了,只有这么一个独苗。他没说革命党不对,但是他知道革命党危险。他是被一步一步逼上革命之路的,最后连儿子也搭进去了。
人物周刊:是不是就是人物的这种复杂打动你接这部戏?
王学圻: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接戏的时候我根本没看过本子,因为(黄)建新是我多年老友,说有个戏,想见见我。没想到,第二天,他们3个人就来了,从美国飞来!风尘仆仆的,两人(陈可辛和陈德森)很兴奋,我也听不懂,粤语夹杂着普通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高,就开始讨论起来了,特别投入,我觉得他们特别诚恳,可是我也听不懂,我就说你们定吧,定了通知我。
这次跟香港班底拍戏我感触很大,香港电影人太认真了。黎明的戏已经拍完了,衣服都换了,可是他还来帮我搭戏,照样躺在地上。我跟他讲,不用这样,他可以先走。他很坚持:“王老师,不可以的。”谢霆锋也是,他那个妆特别难化,他就几天戴着那只破耳朵,连睡觉都不卸,没事就穿着破烂衣服蹲在地上。他说,阿四是个残疾人,日常的生活状态就是如此,他要体验。这让我特别意外。
群众演员的麦乳精
人物周刊:听说在空政话剧团那会儿,团里有3个著名的龙套演员,人称“三套车”,你一个,李雪健一个,濮存昕一个。你们跑龙套跑了多长时间?
王学圻:跑了好几年呢。可笑在什么地方?这一场跑一个,那一场跑一个,等一连起来,坏了,我们太忙了,拍的时候是分场拍的,等一连起来,我们比主角忙多了!主角才一套行头,我们演戏的服装得有七八套,我们事儿多啊,一会儿红军,一会儿匪军,一会儿劳动人民,一会儿脚夫,不停换啊、弄啊、穿啊、粘胡子啊,特别好玩儿!
人物周刊:没不服气过?
王学圻:有戏演已经很高兴了。我14岁当兵,后来文革里我父母受到冲击,我就从部队给退回来了,就是不让你当兵了。后来再到空政,属于二次入伍,二次入伍是很难的,有很长时间,别人都穿着军装排练,我跟他们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是穿便装的,心里别提多难过了。等到终于通过审查,穿上军装,很久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排练的时候坐在那里,在镜子里看见一群人中的自己,穿着军装,那是我吗?不敢相信,赶紧前后动动,发现,哎,那真的是我。
人物周刊:那时候跑龙套有台词吗?
王学圻:没有台词,连名字都没有!演出单上印:群众扮演者——本团演员。我们就属于那“本团演员”,连名字都没有。而且还有体力活,都是我们干。装台拆台都是我们的事儿,还特高兴,特兴奋,要争取入党啊,3个人抬大景,哪块大石头最重大家抢着抬哪块,一点都不惜力。灯光组的拆台装台也是我,最后一场演完,我跟小濮(存昕)就爬到舞台顶上等着,一边一个,撑在那里,看底下谢了幕,等首长接见,一接见完,我们俩就赶紧把幕关上。
很久以后,我自己演主角了,演出结束我还老忍不住往大幕上头看,不知道那里有谁在看着我呢。
人物周刊:什么时候有的第一句台词还记得么?
王学圻:那还能忘了?《陈毅出山》我分到一句台词,演一个伪县长。后来我还挂名了,演一个烈士,我是我们仨第一个在字幕表上有名字的:“烈士——王学圻”;还有一句台词“赵老先生身陷水火……”他们俩没台词,就帮着琢磨,你该这么说这么说。我记得(李)雪健慢悠悠、很欣慰地说了句,“咱们终于有人说话了。”
(大笑)原来我们3个人老在一块儿。那时候有麦乳精,相当于现在高级营养品,由团里的护士保管,开演以前,给主要演员冲上,主要演员就呼哧哈拉地在那里喝,一边喝一边亮嗓。我们在一边羡慕得直挑大拇指:赫!麦乳精!我们呢,老是李雪健演匪兵乙我演红军甲,不是我把他打死,就是他把我打死。事隔多年我演主角了,我说咱们团当年演主角可都有麦乳精啊,怎么到我这儿没有了呢?不是非要喝麦乳精,得有那待遇!可是,全北京已经买不到麦乳精了。
人物周刊:拍戏30多年,你有过最难的时候吗?
王学圻:最难的时候就是看着自己喜欢的戏,可就是演不了。那种痛苦,只能用一天一天来衡量,我每天起来就对自己说,今天星期三,也许下个星期三,我就好了吧。我老说,你把一笔巨款跟一个好本子同时放我跟前,我肯定是要那个好剧本,这是真的。
人物周刊:这部让你这么欲罢不能的戏是?
王学圻:以前我不愿意说,怕伤了凯歌的心。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也可以坦然地说了,就是《霸王别姬》。张丰毅比我名气大,投资商也希望用他,而且他有京剧功底,我没有,这也是必须服气的。
我常常觉得,命运吧……《霸王别姬》也是凯歌的戏,演一个京剧名伶;《梅兰芳》也是凯歌的戏,也是演一个京剧名伶。陈凯歌说,也许你这一辈子,就是在等这个角色。
第五代就是我的青春
人物周刊:从《黄土地》开始,你是伴着第五代导演一起走过来的同龄人,有人说你是最力挺第五代的演员,你对“第五代”有怎样的情感?
王学圻:我身上有许多第五代潜移默化的东西,虽然我刚开始根本没觉得第五代有什么影响。凯歌刚从学校毕业,选角色时他说:我们的标准,就是搁街上看不出是演员。当年那拨演员,一看就是文工团的,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他们这一代把这种审美给打破了。
我们去黄土地拍腰鼓,他们说,你去看了准会掉泪的,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想哭。陕北农民打起腰鼓来的那种劲头儿,我们全哭得不行,这是他们当时的精神支柱,是他们认识的中华民族的东西,第五代就是想把这些拍出来。
人物周刊:如果我们说第五代老了,你服气吗?
王学圻:他们和第六代比在新东西认识上是有差距的,但是他们在适应市场和现代人的需求。这些东西他们先天没有,所以要允许他们尝试,允许他们失败。凯歌在拍梅兰芳的时候,就说他一年多来一直在看《梅兰芳》的忍辱,那种忍给了他很多感触。艺谋也是这样,不断尝试各种新的东西来适应现在。他们很痛苦。
人物周刊:对现在第五代作品水准下降你有什么看法?
王学圻:我现在老是回忆起从前,那时侯他们都是年轻小伙子,意气风发。当时他们借我演戏的时候,让我呆在广州租房子,不要回北京,生怕被单位扣下来演话剧。他们来广州的时候我去车站接他们,3个人,穿的都是学生装,很简陋,但是老远看着,那精神状态就是跟周围人不一样。他们说吃什么,我说我天天在车站吃包子饺子,凯歌就拍拍我,大包大揽地说:你就跟着我吧!结果我们到了饭店,一块小黑板,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写是的菜单,看了很久,没人说话。过了一会,艺谋说:我们还是去吃包子饺子吧。
出了饭店的门,凯歌说:怎么那么贵!
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可是真的意气风发。为了找到剧组想要的拍摄地,我跟着陈凯歌、张艺谋走了好多地方,袜子磨破了好几双。张艺谋每天扛着摄影机,肩膀都磨出了血,他跟我说:“如果有一天能够躺着拍电影,那该多好啊!”
第五代很辛苦,他们的团结和作品,都历历在目,我一直跟着他们。本来张艺谋要拍一个西部片,找到我,买了好莱坞《老无所依》的版权,要是顺利的话我就去拍他这个了。他很兴奋,我也很兴奋,但后来因为一系列运作的问题没有办法,才临时拍了《三枪》。
人物周刊:现在有不少好本子由你挑了,你挑本子的条件是?什么样的本子能打动你?
王学圻:我选本子越来越谨慎了,年轻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来,我没有机会犯错误,一个角色演不好我就趴地上了,还不知多会儿能缓过来。所以呀,老司机胆儿小。
(实习记者伏昕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