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鼓师
2009-12-28聂鑫森
聂鑫森
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杭义仁,是振兴京剧团的首席鼓师。鼓师在梨园行中,被尊称为鼓佬。鼓佬是“场面”(乐队)的领袖,又是一台之主,演出尺寸的快慢,气氛的渲染,情绪的烘托,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团里声名赫赫的名角,对鼓佬是丝毫也不敢怠慢的。
老生名角秦玉振,从20岁上走红起,一直都是请杭义仁打鼓,一打就打了30年。因为杭义仁在家里排行老三,又比秦玉振年长15岁,因此秦玉振一直称他为“三爷”。
三爷的鼓打得太好了,武戏打得“帅”“脆”有气魄,文戏打得“稳”“活”而潇洒。秦玉振说:“三爷的鼓,打得极简洁,键(鼓槌子)无虚发,一下就是一下,恰恰打在演唱者的节骨眼上,能打出气氛,能调动演员的情绪,他人难及。”
秦玉振演《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在听到探子来报,街亭失守,司马懿随至的消息后,先是心中一阵阵慌乱,接着强自镇静,在离帐走向城楼的过程中,有大段的“摇板”,属于紧打慢唱,这时三爷的鼓,下下打在他的心上,衬托出诸葛亮孤注一掷,未卜吉凶,又无法告人,还得故作散淡之态的矛盾心理。还有,他演《孝义节》一剧,三爷在下高台过门中,用堂鼓模仿风声水声,泠然动听。
这样的鼓佬到哪里去找呢?
每次演出前,秦玉振都要先到三爷的鼓架边,恭敬地说:“三爷,又要劳驾您啦。”闭幕后,妆未卸,戏衣未脱,秦玉振立即奔过去拱拱手,说:“三爷,您辛苦啦。”
每当这时候,三爷就会孩子似的哈哈大笑,晃着一个一年四季都刮得光光亮亮的大头,说:“给您打鼓,是我的福分,听了您多少好戏!”
三爷60岁的时候,秦玉振在一家酒楼,办了十桌酒席为三爷贺寿。在连敬过三爷三杯酒后,秦玉振说:“三爷,我有一事相求。”
“您说。”
“按理说,您该退休了。我想再请您捧几年场,我才45岁,还可以好好唱几年,没您的鼓哪行?”
杭义仁犹豫了一下,立即说:“没说的。”坐在旁边的老伴还想说什么,被三爷用眼色制止住了。
三爷依旧快快活活地为秦玉振打鼓,春风夏雨,秋霜冬雪,从没有误过场,也没出过什么疏漏。
有一天,秦玉振发现三爷的鼓架边,放了一个高几,高几上摊着一块白绒布,绒布上散放着大大小小的绿玉、白玉、黄玉。鼓架的上面,挂了一个竹鸟笼,里面是一只鹌鹑。不用打鼓的空闲里,三爷两只手便去捏摸那些玉,或者去逗那只不叫唤只扑打翅膀的鹌鹑。
秦玉振知道三爷喜欢玩玉,也喜欢养鸟,那是在他家里呀,怎么搬到舞台上来了?是不是三爷对延聘他继续打鼓有想法,碍着情面不好说,以此来作提示呢?玩鸟、玩玉,心为他用,一旦忘记了打鼓呢,那岂不是误事了!
可三爷就是三爷,到了该打鼓的时候,放下手里的玉或逗鸟的米粒,操起鼓槌子,照样打得滴水不漏。记得那晚他演《武家坡》,唱到“三人同掌”的“掌”字,十分峭拔,三爷在“掌”字上用鼓槌单击一下,使“掌”字往外凸显,真是神来之笔。
也许人老了,就像孩子,“老小老小”,三爷真的变小了。秦玉振想:他要玩就玩吧,又不耽误打鼓!
三爷突然病了,住进了医院,一检查是肝癌晚期。
秦玉振忙去了医院,奔进病房,恭恭敬敬地站在三爷的病床前。他看见了三爷的脸色蜡黄蜡黄,双目无神,疼痛使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粗大的汗珠子。三爷的床头柜上放着那只鸟笼子,里面的鹌鹑不见了,他的手里正捏弄着几块玉。
三爷见了秦玉振,艰难地说:“这病大概是早有了……肝部总是痛,一痛……我就逗鸟、玩玉,分散点儿注意力。也奇怪,只要打起鼓来,又什么都忘记了。唉,鸟早两天也死了,先我而去,我大概也没几天了。秦老板……对不起啊。本想再为您打鼓,现在不行了……”
秦玉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三爷,我……不该耽误了您的诊治……”
三爷勉强笑了一下,说:“玉振,我真的不悔-…这几年您演了多少好戏,光碟公司为您发行了专集,中央台的‘空中舞台……向全国现场直播了您的大戏,我也跟着您沾光啊。”
三爷显得很疲倦,缓了一阵,伸手从枕头下抽出几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秦玉振,说:“此生为您打鼓……在什么戏什么关口……用什么锣鼓点,都记在这里面,或许接替我的人用得着。我们爷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一个月后,三爷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年的清明节,秦玉振都会带着收录机和几盘磁带,到三爷的坟墓前去坐上小半天。收录机里传出了他的唱腔和三爷打出的鼓点,“长槌”“短槌”“乱槌”“四记头”“九槌半”……
鼓声在天地间久久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