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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中的生活与信仰

2009-12-27林凯龙

文化纵横 2009年5期
关键词:祠庙圣王巡游

林凯龙

这样的场面,恐怕谁见了都不会忘记。

天上惊雷滚滚,暴雨如注,地上升腾的烟雾与天边的雨云相接,雨点伴着鼓点,锣声杂着雷声,一支蜿蜒数公里的游神队伍冒雨在街上行进。人行道上站满了手捧神香银纸的百姓,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焦急地等着游神队伍的到来。当望见两顶神轿自远而近时,他们不顾脚下的积水,一齐屈膝跪下,对着神像磕头不止,其投入与虔诚的神情,令人震撼。

这是种什么样的活动?这种活动为什么有如此的法力使得民众如此虔诚,如此热情,又如此投入?

双忠圣王出巡——潮阳民众的狂欢节

这一天是2009年3月7日(农历二月十一),这个热烈的活动是广东汕头市潮阳区棉城人举行的“双忠圣王出巡”活动。所谓“双忠圣王”,就是在唐朝安史之乱中为镇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城而捐躯的张巡和许远。“双忠圣王出巡”,是一项自明代嘉靖年间延续至今的民俗活动,一般十年举行一次,2009年这一次是自1949年以来举行的第四次。

由棉城数个供奉双忠圣王的祠庙联合举行的本次活动,可说是万人空巷,举城若狂。整个游神队伍长达8公里,有近8000人参加了巡游队伍,其中最小的只有4岁,最大的92岁。而各个街区设在路旁的祭坛、沿途各家铺户的祭桌,以及在路边迎候祭拜的民众,更是不计其数。

这样的活动,虽说是巡游,却也暗含着竞赛的意思。参加活动的各个祠庙,在这一天都会抬出自己庙里供奉的神像,并派出代表自己水平的仪仗队、文艺表演队护送。而在参加仪仗队和文艺表演队的民众之间,也会自觉地进行相互的攀比和竞赛。这些由祠庙组织起来的普通民众,一旦进入巡游的队伍,就会花大力气认真准备自己的装扮和表演,要以自己华丽典雅或者别有特色的装扮以及精彩的表演,将别的祠庙派出的仪仗队和文艺表演队比下去。因此,每次巡游中的仪仗队、文艺表演队总会在形式上有所创新。比如说现在巡游的美女就可能是穿旗袍、戴墨镜的打扮——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而在下一次的巡游中。美女又一定是其他的打扮了。像这种民间祭祀活动中的表演,往往就是随着生活的变化而不断地在其中注入新的生活元素。显然,巡游中的娱神与娱人都是同样重要的。游神中暗含着的“审美竞赛”,也充分说明了民俗活动中所蕴含着的狂欢底色。

只是,形式可以随着人们审美标准的变化不断创新,但游神队伍的基本结构很少变化,不同祠庙巡游过程的顺序也大同小异。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披红挂绿的车辆——现在大多数都是用摩托车开道。接着是各祠庙的堂号令牌及写有“恭迎圣驾”“合境平安”的灯笼旗幡,紧随其后的是五个身着青、黄、赤、白、黑五色服,扛着“五锋旗”

(五色令旗),迈着方步雄纠纠气昂昂的汉子;之后是一面面绣着“锦绣潮阳”、“地灵人杰”、“四海升平”、“风调雨顺”之类吉语的巨大锦旗。再往后,就是扛标旗的化妆美女和挑着“八宝担”的童男童女。

气势磅礴、喊声震天的英歌队,是这队伍中最热闹的一群。“英歌”脱胎于古代傩戏,在千百年来的变化过程中,也参照了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汉的造型,形成了独特舞蹈表现。在英歌队伍之后,是与“英歌”齐名并号称潮阳三宝之一的笛套音乐。笛套音乐是南宋小朝庭南逃后流落在民间的宫廷雅乐。这种宫廷雅乐,如果寄生在宫廷,恐怕早就失传,而如今它虽流落到民间,在民间的祭祀活动中,与粗犷的“英歌”合在一起,反而别有生机。在民间狂欢中,所谓雅与俗,是几乎难以分清界限的。庄谐杂陈、雅俗共赏,也是民间狂欢的一大特色。民间的祭拜活动,总是能以其充沛的活力,将庄重与诙谐、大俗与大雅融会在同一个场景中。

队伍在继续前进,再往下就是由真人扮演的“活景”了——这里面居然还有一身戎装的文天祥。在经过前面隆重铺垫之后,祠庙地供奉的“双忠圣王”的神像终于出场了。他们在一大群古装长老护送下,坐在十来个大汉抬着的金碧辉煌的神轿里浩浩荡荡而来。他们的到来,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开篇那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幕,也就在这时出现了。此时,无论是巡游队伍中的民众,还是四周围观的百姓,都投入到自己在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之中,完全沉浸在与神同乐的气氛里,共同体验着这种集体狂欢对于精神世界的冲击。

朴素信仰的心理积淀

双忠圣王出巡在各地都有流传。但潮汕的双忠圣王出游,无论在参与人数、活动规模,还是整个巡游过程结构的完整性上,在全国都是难得一见的。只是“双忠圣王”的睢阳之战,与南海之滨的潮阳相去不啻一万八千里;而张巡为邓州南阳人,许远是杭州盐官人,他们也与潮汕非亲非故。为什么在一千二百多年后的今天,这两个为保卫唐王朝而殉难的古人,却会得到南海之民如此热烈的崇拜呢?

故事说来话长。在唐代元和年间,经韩愈所作《张中丞后叙》的鼓吹,张巡、许远因睢阳之战而成为“忠义报国”的楷模,不断得到历代帝王的册封,在官方及民间祀典中享有正统而崇高的地位。而韩愈在写下此文后不久,自己就因谏迎佛骨被谪来潮。韩愈到潮八月,兴教化,驱鳄鱼,祭湖神,会大颠,影响所及,使江山改姓(韩江韩山),祠木易名(韩祠韩木),潮人视之如神。有趣的是,无论在潮汕,还是在睢阳的民间传说中,都流传着张巡、许远二人的英灵在得知韩文公在潮汕“庙食百世”之后,“翩然被发下大荒”,来到韩公英灵所在之地与韩公作伴。潮阳的双圣崇拜,充分说明了现在的潮汕文化与古代中原文化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许是因为这悠久的渊源,潮汕的二圣崇拜也经常与对韩愈的祭拜搅在一起。而文天祥之所以也常出现二圣巡游中,则是因为文天祥生前与元军最后一场血战发生在潮阳谷饶小北山麓。在此役之前,文天祥曾祭拜过“双忠祠”,并作《谒东山双忠庙·沁园春》词。鉴于双忠公与韩文公、文山公的这种特殊关系,后人遂在“双忠祠”两侧增建祭祀韩愈的“韩祠”和祭祀文天祥的,“大忠祠”,并使“二祠岁祀并如双庙之仪”。因此,“双忠圣王”崇拜,名义上祭拜的只是张巡和许远,实际上这里面也包含了很多复杂的内容。这也非常符合民间崇拜的普遍规律。如同其他的“箭垛型”人物一样,人们在张巡、许远这两个人物身上,也附加了诸如对于悠远绵长的中原文化的尊崇,对于讲忠义、重节气的民族英雄的敬重等等。

双圣的崇拜,在民间又是与灵异故事结合在一起的。比如说林大春在《重建灵威庙碑》和《潮阳县志》中就记载过这样的故事。明代嘉靖癸亥年春,倭寇来犯。在倭寇堆积薪火准备以火烧潮阳城之时,守城将士祷于双忠像前,请得反风。过了一会儿,风向果真掉头。这样的灵异故事,放在今天也许就当不得真了,但这种“护国佑民”的灵异故事之所以能一直流传至今,显示的是当地人对于忠义、对于节气、对于守邦卫土的朴素信仰。这种朴素的信仰积淀在百姓心中,便是使双忠公的香火逐渐遍及潮汕,以

至“穷乡僻壤皆有庙”。据统计,仅潮阳首邑棉城,就有东山祖祠、双忠行祠、塔馆双忠书房、龙井双忠庙、平和岭东古庙等祠庙;而这些祠庙自明代嘉靖年间开始联合举行的“献奠如帝仪”的游神活动,也就成为潮阳人的狂欢节日。

在这样的狂欢节日中,无论是倒头便拜的百姓,还是路过旁观的观众,都会被这队伍中洋溢着的蓬勃生命力所感动。这种大型的巡游,都是由各个祠庙自发组织的。参加到巡游队伍,可以说是无尚的光荣。于是,无论是跳英歌、吹笛乐那些包含了技艺传承内容的队员,还是扛锦旗、抬大轿的出苦力的汉子,抑或那些精心打扮要出彩夺目的女子……这些人,走出队伍,或许就是街边的小贩,种地的菜农,而行进在队伍中,所有人都因为在这一刻与神灵的通感而倍觉荣光。或许正因为这种来自神灵的暗示,巡游中总是充满了有创造性的表演。无论是那尽显阳刚之气的英歌表演,还是普通民众装点一番就全心投入的文艺表演,这些,都因为其间洋溢着的充沛热情,而让观者热泪盈眶。

朴素的信仰会导致热情的参与,反过来,热情的参与也会加深这朴素的信仰。民间祭拜的游神活动,有如狂欢,一代代普通的潮汕民众,也就是在狂欢中吸纳本民族的精神理念,体察世代相传的基本道德情操。日常生活的精神信念与道德的自我提升

“双忠圣王”崇拜,只是潮汕民俗生活中的一个个案,但并不是特例,类似这样的民俗活动在潮汕一带可谓数不胜数。清人蓝鼎元就曾大发感慨,说潮汕“庙祀多而迎神赛会,一年且居其半”!这些庙祀的神灵,有很多是来自中原的;而且一些已在原生地式微甚至失传了的,却在潮汕留了下来。比如说祭神农氏的“神农坛”,祭字祖仓颉的“字祖庙”,祭大禹的“水仙庙”,祭助大禹治水的伯益“伯爷公庙”,祭晋国高士介子推的“圣王庙”,祭齐国大夫晏婴的“晏侯庙”,祭晋朝名医吴猛、许逊的“真君庙”,祭宋太祖赵匡胤的“太祖庙”,祭宋末二帝的“宋帝庙”,祭陆秀夫的“陆公祠”,祭郑和的“三保公庙”等等。不难看出,民间祭拜中的偶像,仍然是那些有功于民族、有功于国家的先贤和民族英雄。一般而言,这些祠庙每年都要在神灵成道日,或在春天的二月择日举行“祭社”等游神活动。有些如潮阳谷饶纪念文天祥及部属的“祭宋大元帅”活动,一年要举行三次(春、秋二祭和中元祭);而像双忠圣王这样多祠庙联合举行的超大型游神活动,则数年举行一次。

作为南迁中原仕族中走得最远的一支,有“河洛人”称谓的潮汕人,对自己祖居地文化确平是一往而情深,对跟随他们一路南来的神灵,他们一个也不愿意随便放弃,这便形成了今日潮汕庙宇林立、神灵众多、迎神赛会“一年且居其半”的文化奇观。这种现象,恰好符合文化离开源头愈远,则保留原来形态愈完整的一般规律。来到“蛮荒”之地的中原人,只有坚持自己的文化主张,强化自己的文化习俗,凸显自己的文化特性,才能在土著及其他外来文化的包围中,凭借自己的文化优势,同化和融合其他文化而形成新的文化——潮汕文化。这一文化迁移的朴素规律不但适应于中原人向潮汕迁徙,也适应于潮汕人向海外的迁徙。在海外唐人街、在华人社区等等那些倔强的潮汕人,也是这样将自己的生活习俗,强行贯彻在自己社区的生活中的。正是这种对中原文化的尊崇,对于正统中原文化的继承,使潮汕文化有了强硬文化底色,这种强硬文化底色使潮汕人在面对异域的强势文化时,仍然能兼容并蓄而不丢失自己的文化本性。

这种民间自发和自我组织的神灵祭拜活动,在文革期间曾一度中断。新时期以来,在民间才得以慢慢复苏。在这个复苏的过程中,人们逐渐意识到,像这样的游神祭拜,虽说有着神灵、鬼怪等超自然物的痕迹,但这些超自然景象,早已经与现代生活并行不悖。神灵祭拜活动,更多的是体现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的心理需求,体现了民众的朴素信仰,也体现了民众朴素的道德要求——而这些要素,构成潮汕民俗活动的主要内容。

这种活跃的民间游神、祭拜等活动,对于民众的日常生活是有很浓重的心理暗示的。潮阳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潮汕民性中,潮阳人向以“尚义”和“果敢”著称。这种强悍的性格,是与民间崇拜不无关系的。在祭拜那些有着崇高道德、坚定信念的英雄的过程中,在游神的行列中,一方面,他们吸取了大义与道德,另一方面,这种对神灵的虔诚,也给了他们面对多舛命运的果敢行动力。潮汕近海,而终日在海上的渔民,其生存可以说就是和命运的赌博。不难想象,那些终日漂荡于海上的渔民,那些下南洋讨生活的潮汕人,这种与神灵的沟通,给了他们多少心灵的慰藉。即使在今日,那些为人们所熟悉的缭绕在潮汕人饭店门口的烟雾,又给了他们多少在竞争中坚持的信念?

除去对日常生活的激励,游神与祭拜活动当然也是在宣扬一种道德评判。正如上文所说,民间祭拜的神灵,多是那些有功于民族、有功于国家的先贤和民族英雄。这其中隐含着的道德评判几乎是不言自明的。作为本地一项具有长期性、广泛性、渗透性的全民参与的文化活动,潮汕一带的神灵崇拜及信仰的流传和延续,也是一直行使着教化的功能,感发民众的“忠义之气”。这种潜移默化的教化,对塑造族群性格及形成文化心态产生了巨大的作用。人们在传承这些古俗的同时,这些古俗又会反过来陶)台和教育人。这一点,连清代雍正年间曾经在潮阳雷厉风行“毁淫祠”的代理知县蓝鼎元也意识到了,他在《文光双忠祠祀田记》言:“余唯潮俗多淫祠,自昌黎公建邦启土而外,独双忠、大忠为正。大忠祀宋丞相文文山先生,双忠祀唐雎阳张、许二公,皆可使百世下闻风起懦,维千秋纲常于不坠者也。”(见《潮阳县志》卷九)——良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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