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竟渡河”之悲剧
2009-12-25李杨范泓
李 杨 范 泓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分子大规模介入现实政治,虽与国势阽危、救亡图存这一特殊背景有关。却也反映出当时的“知识群体”,“他们以一种特有的敏感体验到自己祖国的命运”(雷蒙·阿隆语),抱有传统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以及“舍我其谁”的救世心态,不惜与权力发生联系(影响国民思想、干预国家政治运行)。从而彰显其人格上的某种魅力。但若深入到历史细节中或可发现,当时从政学人“思出其位”,因缘各异,事功亦大相径庭,如陶希圣就是一个显例。他是北大法学院政治系教授兼主任,创立了著名“食货学派”,在平津学界已获有较高的威望和影响,之所以一夜之间离开北大校同。实与他本人那个“国民党党员”的身份有关。陶希圣是被最高当局亦即蒋介石直接选中的,尽管当时感到“很惶恐”,却又不得不作出“顾此失彼”的一个选择。
关键时刻政治上“走失”
1937年12月,陶希圣奉命从南京前往湖北。
他搭乘“龙兴号”溯长江西上,抵汉口后,再转武昌,这时他的家人已从北平逃出来到武昌。陶希圣是湖北黄冈人,对这里的一山一水并不陌生。其时陈立夫已为他下达组织上的交待,吩咐湖北省党部等组织直接听命于他,其中陶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发表演讲。他除了在湖北省党部汉口青年团等组织进行演讲之外,“接着在粮道街中华大学、昙花林华中大学及其他学校,演讲多次,或明示、或暗示,对中共作观念上与思想上的斗争”。从这个细节看,陶希圣从政后所扮演的角色。更多的是为当局意识形态在作辩护。不久,国防参议会迁往武汉。陶此时特别反感有人提出“联合政府”这一口号,甚至与人交谈时也不加掩饰。有一次,北平中国大学的左派教授马哲民来见他,两人是老乡。陶则对他说:“你在北平一口黄冈话,到了武昌义是一口京腔。腔调都变了,是不是联合政府快成立了!”马闻之不悦,站起身来就走。以陶的书生性格,理应不至如此。可见当时政见上的分歧,受到党派与理念的影响,相当对立甚至激烈,否则在日常交往中不至于这样“剑拔弩张”。
这时汉口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已开过,蒋介石被推选为总裁,汪精卫为副总裁。“总裁名义很大,有如总理”,所谓“名义”,无非就是权力。如上所述,在汉口成立的艺文研究会,实际上是国民党在文化宣传上的一个别动队(陶自语)。不过,其主要负责人周佛海、陶希圣、陈公博、高宗武等均为当时“低调俱乐部”成员,这些人与蒋与汪在政治上有着一种复杂的公私之交。这一事实。在后来所演绎的故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当时出现一个“低调俱乐部”的名称,国民党中央党部宣传部长原为邵力子,后来是叶楚伧,副部长是周佛海。周为人豪爽,与陈布雷相交甚密,中央要人及北方来者常至其处,因此家中总是高朋满座。尤其遇敌机来袭时,躲在他寓所内防空洞最为安全。所以,我们平日常在西流湾周寓防空洞中闲谈,交换消息。……宪兵司令谷正伦,有一次曾善意地警告周佛海说:“你们这个低调俱乐部,小心点哦!”
战争仍正在进行之中,面对日本惨无人理的蛮横侵略,中国人抗战的决心势不可当。李宗仁、冯玉祥等人提出“焦土抗战”、“长期抗战”的口号,从客观上反映了当时国人的一种悲愤情绪,包括后来提出“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样的口号,足以显见战争的空前惨烈。然而,此时却有一些人对抗战缺少应有的信心,其代表人物就是汪精卫、周佛海、陈公博这些人。胡适就任驻美大使之前,曾一度与“低调俱乐部”一干人士有过来往,但胡适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在政治上毫无野心,无论议政或短暂从政,都基于做国家诤友这一立场,与国民党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胡适虽提出“苦撑待变、和比战难”,但与汪精卫等人“妥协合作”在本质上是两回事,至少他仍持有这样一种信心。即西方民主国家,尤其是美国,迟早必会卷入亚洲战场;到那时,战争形势将出现根本性逆转,“胡适这项消极中的积极,悲观中的乐观,后来历史证明是完全正确的,不幸那时的汪派人士,却见不及此也”。陶希圣也是一个在政治上没有野心的人,但他似乎缺少胡适的那种远见。他从情感上相信汪在“七七事变”之后,偏向于直接与日本谋和,仍是以其最大的努力在为国家着想。当时与日本人交涉“和议”,由蒋介石、汪精卫共同负责主持,具体则由原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后赴港主持搜集日方情报的高宗武秘密进行。国防最高委员会后迁至汉口,除之前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居间调停之外,另外还有过三次。“一为意大利驻华大使,他是墨索里尼的女婿,花花公子,与陈公博是好朋友。他至武汉提出调停之议,由汪先生接见。第二次是英美大使居间。也是汪先生接见的。第三次是盛宣怀的长女即诸青来夫人,她经香港到汉口,说明日本政府不以蒋委员长为对手,却希望汪出面讲和。汪的答复是他离开抗战而独自言和,是不可能的事。他告诉盛大小姐,这件事要立刻报告蒋委员长,并劝她立刻回香港去”。但从不远的事实看,出手内心深处恐怕早已僭越这一思路,否则后来不至于走得那样远。按一般说法,汪积极鼓吹“和平运动”,与日本人暗通款曲,甚至不惜再搞一次“宁汉分裂”(1927)或“扩大会议”(1930),是因为他本人多年来与蒋斗法争权所致。这话并不错。自1926年“中山舰事变”以来,汪蒋二人在权力上明争暗斗为众人所知。尤其是1938年春天蒋介石大权在握时。汪以国民党第一元老屈居“副总裁”,确实心有不甘。但汪精卫最终走上卖国求权之路,其实又非那样简单。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披露的陈公博狱中遗作《八年来的回忆》中可知:汪精卫“主和”的症结。其远因是受到长城古北口之役的影响,其近因是受到“西安事变”的刺激,“白西安事变发生后,汪先生更是倾向于和平,以为中国对日应该寻出一条和平之路,如果中日两国战争,其结果在国际上恐怕只便宜了苏俄……”陈与汪有着私人之间的厚谊,应当说了解汪的心境。可汪后来公开背弃重庆,却为他始料不及。他当时就对汪说:“日本情形,我绝不熟悉。但由于过去几年交涉而论,日本绝无诚意。日本对中国的要求什么是他们的限度,我们是没有办法知道的。对于一个国家,我们不知道他的对我要求至何限度,而卒然言和,是一件绝对危险的事……”汪精卫在1932至1935年出任行政院长时,提出“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对日政策,其“用意就是避战”。但有关研究者指出,这并不代表汪一个人的看法,而是当时由京政府的共识。抗战初期,高宗武与日本人秘密接触,其实是得到汪、蒋二人的默许。到了1938年下半年,鉴于日本不以蒋介石为谈判对手,事情才起了根本变化,汪这时竟以为自己是替代蒋的不二人选,以其副总裁之尊而背离国民政府,出走河内,这很难说不是日本人包藏祸心,以汪为诱降对象的一个阴谋。汪的所谓“和平运动”,与时局的变化以及民族的诉求已越来越远。其中最大的分歧就在于:中国不是不要和平,而是怎样去实现和平?当
一个人的思维超越历史条件之时,往往会走向事物的反面。汪的思想之所以出现转变,应当说是一种失败主义情绪的恶性发展。当然,其潜意识中不排除与蒋的矛盾日益尖锐,才试图另谋出路。汪有其“活烈士”之誉,少年时“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之豪迈,曾让人引为壮语。何以在知命之年,还要干出卖国求权之事?唐德刚问过高宗武,高似两字而点睛:“押宝”。将其个人的政治生命押在侵略者的身上,这显然是押错了地方。汪的“和平运动”乃至最终投敌,无论从民族的尊严,还是从周家利益加以考量,在当时不可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包括龙云、张发奎这些对蒋有所不满的地方军阀,也是心怀鬼胎,按兵不动。那么,陶希圣为何又会掺合其间呢?恐怕又要扯到那个“改组派”了。蒋介石虽然赏识陶希圣,甚至下令征其入政以重用,但骨子里陶希圣又是一个汪派人物。何兹全先生认为:“陶先生和汪精卫的关系在1928年前后就建立起来了。揆诸三十年代国内政治情况,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和陶先生的思想情况,那时他靠近汪就比靠近蒋的可能性大。”我们在阅读陶夫人万冰如女士未刊回忆录《逃难与思归》时得到证实,不论是1928年在武汉,1930年在上海,还是1937年再到武汉,陶一直是汪派。若从一个人的文采流韵、器宇见识、气质修养来讲,像陶希圣这样的书生很容易对汪产生好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不可否认的是,此时陶对战争情势亦不甚乐观,与汪等人的看法如出一辙,这就使得他们在政治上能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再加上先前“改组派”这一层关系,陶随汪而出走,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从他1938年12月31日给驻美大使胡适的一封信中可窥见当时的真实心态:
……蒋先生12月8日到重庆。他的态度完全改变。对于国家处境困难,全不考虑。他的全部计划在提携共产党。他说日本没有兵打仗了。他对于日本的和议,不假思索地拒绝。这样的变动,以及客观的困难,使汪先生及我们都感到一年半的努力进言都成了画饼,更都成了罪状。眼看见国家沦陷到不易挽救的地步,连一句负责任的老实话都不能说。幻想支配了一切,我们才决心去国。没有带出一个多的人,只有公博、佛海及希。我们不想作积极的打算。我们第一,想从旁打开日本与中国谈判的路,战与蒋战,和与蒋和,再向蒋公建言力劝其乘时谈判。如果做不到,我们便退隐不问政事,我们一样爱护蒋先生,支持战局。我们不同的只是认定再打下去,只有更加沦亡,更加无望,应当及时谋战事的结束。
此信写于汪精卫在河内发表“艳电”的第三天,国民党宣布开除汪精卫党籍、撤销其一切职务的前一天。信很长,这里只节录其中~段。这封信透露了当时国民党高层人物在重大国事上的严重分歧。这些话,陶之所以对胡适一人说,可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应当承认,陶信中所说并无夸大之词。从郭廷以或黄仁宇等当代著名史家的著述中,包括蒋介石本人的日记,都可证实当时战争的惨烈与无助。“自淞沪作战至南京的大屠杀之后,蒋介石所受到的羞辱与挫折,可以使多数的人肝胆俱裂,而且痛不欲生。开战未逾六个月,敌方已占领上海、南京、杭州、北平、天津、包头、太原、济南、青岛,看来打通津浦路已是指顾间事……”也就是说,抗战初期,战事并未如蒋介石想像中的那样顺利,国际间的反应“更足令人寒心”。然而,另有一事实不容忽视,甚至更为重要:虽然初期抗战无争胜之可能,但对于鼓舞人心则收效极大。正如唐德刚所说“殊不知处乱世,当大事,往往都是乘势而为之的。……抗战初期,全国上下,激于同仇敌忾之心,大家都忘其所以,而大叫其‘抗战到底和‘焦土抗战。与日偕亡之心,正是普遍的民气,青壮年尤然,军人更是如此”。美国人史迪威时任驻华武官,他也看到了这一点,在日记中慨然写道:“蒋介石不能放手。他呼吁全国,全国响应,现在他只能继续下去。”蒋介石在1938年1月15日日记中也发誓:“……同无论其如何举动,皆不能动摇我抗战之决心及胜利之信念。”如此看来,当时确实存在着一个对于时局估量的问题,这里我们不妨将陶信中几个关键词作一解读,即可知汪、蒋二人的分歧在所难免。一、提携共产党。此时为同共第二次合作,国民党内部有许多人反对,汪的多次表态更为明显。尤其“西安事变”之后,蒋对中共的态度有所转变。但大战当前,惟有对各种抗战力量进行整合,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二、蒋拒绝和议。事实上,蒋为此努力过,但日本军队中的“扩大派”得志更猖狂,无法扼制,局部事件最终演变为全面侵华,此时若坚持再谈,与国家利益以及民众诉求相去太远,蒋当然要拒绝;更者,南京失守后,蒋驻节武汉,日本人又提出新的条件让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转达,当时蒋的反应极为强烈,认为“日本所提条件等于征服与灭亡我国,与其屈服而亡,不如战败而亡之为愈”。三、退隐不问政事。书生性格跃然纸上,一如明末四公子诸人,出则忠义也好,入则孝悌也罢,然而遭遇一点挫折,即归于一个“隐”字,全无政治上的勇气和远见,是自己先打败了自己,开始退居主流政治的边缘……这些,可见汪精卫等人在国势日蹇之下无可如何的一种真实心态,其可笑之处,将为后来的历史所证明。陶希圣在政治上一时之糊涂或迂腐,说他在关键时刻“走失”。恐怕并不为过。1939年1月,陶希圣从河内到达香港。与高宗武二人在汪应否进入敌战区这个问题上与周佛海、梅思平等人发生争执,这时汪精卫想另立政府。陶派自己的学生武仙卿赴北平考察日军占领实况,特别嘱其前往九道湾拜访一下周作人。武仙卿回来后,转达周对陶的忠告:干不得!
其实,汪精卫夫妇从内心对陶并不信任。自心腹曾仲鸣在河内被刺后,汪精卫受到很大刺激,但此时通电既出,除投敌之外已无他法。真可说是陷入了政治上的一种绝境。不久,汪手下一班人潜入上海,汪夫妇则南河内到了广州,陶希圣与陈公博仍留在九龙。1939年5月,汪夫妇派人到九龙让陶、陈二人前往广州。“公博与我初到广州,即被接到爱群酒店。公博先到东山汪公馆,数小时后,始有人来接我到东山。后来才知道汪夫妇对我已有猜疑之意”。陶随汪离开重庆。是“幻想支配了一切”,现在开始醒悟过来。6月5日,他给已在重庆的学生何兹全写一信:
弟现正在于悬挂空中之境遇。弟以为中国对敌“战则全面战,和则全面和”,至其主体则“战由国府战,和与国府和”,如此始可不至于“战既不能,和不由我”。此皆在国内时,曾为当轴深言之者也。迄今仍坚持不变。此坚持不变之立场,不因他人之转变而动摇。以至自处于十二万分之苦境,然亦不怨也。……因之谓汪即将组府者,姑无论汪之下有人力主与否,断不能很早成为事实也。……汪之旧人不恤离去以相争,只有某某新交力主组府,然组府岂易为哉……
某某“新交”指的是周佛海、梅思平等人。周、梅二人先前均为蒋的旧部与亲信,他们亦随汪而出走,其本身就有疑点多多。陶信中说汪的旧人
不恤相争而去。指的是顾孟余或陈公博,对于汪在河内发表“艳电”一事,顾与陈实际上是不赞成的。据陶希圣回忆:“周佛海与梅思平是出自蒋先生门下的,他们能走到哪里去呢?以前好几次,汪先生与蒋先生不合,事后还可以见面,至于他们二人,还能跟蒋先生见面吗?他们是走上一条不归路了。我与公博主张到巴黎去,但是这就政治上而言,是无意义的事,他们不肯……”汪组织内部开始出现分歧毋庸置疑,陶希圣与高宗武的看法似更为接近,但陶又发现,“这时汪夫妇与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这一年8月,汪在上海召开所谓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显然是一次不合时宜、甚至是非法的会议。汪指定陶希圣为“中央党部宣传部长”,周佛海、梅思平分任秘书长和组织部长。对陶来说,这是一个辞受两难的任命,其处境一下子变得“敏感”起来。重庆国民政府明令通缉这些人,但在通缉名单上却没有陶希圣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周民党中央执委会在通过通缉名单时,蒋介石把陶的名字给罔掉了。“罔掉虽然没有什么,但是,却使我陷入被监视的情势”,陶后来这样说。
接下来是令人沮丧的南京之行。
这时欧战已经爆发,日本与德国、意大利、苏联的四角关系益见密切与复杂。虽然俄国人支持中国对日抗战,但同时也未放弃与日本保持联系。这时影佐机天积极活动,以促汪精卫早日组府。以日方某些人的设想,第一步是在南京,先让汪与两个傀儡分子王克敏、梁鸿志见面。照日本人看来,汪等若想组府的话,必须得到这两个人的协助才行。其实,在当时的中国政坛,王、梁二人与唐绍仪、吴佩孚一样,基本上都是属于那种过气的人物,日本人的“盘算”不免滑稽可笑。1939年9月19日,汪一行人从上海乘火车抵南京。有周佛海、梅思平、陶希圣。还有高宗武。高是自己提出来要去的,汪误以为这时悲观的高宗武也开始乐观起来。从高的未刊回忆录中可知,他之所以自告奋勇,是想透过王克敏其人劝汪不要另立政府。五年前,高在国民政府外交部任职时,曾奉命处理华北事务与王克敏打过交道,王对其特别赏识。甚至想把自己美丽的女儿嫁给这位年轻人。到南京后,高即与王秘密见面。王这时差不多全盲,仍戴着墨镜。高对他说:“我对这些会议完全没有兴趣。我来南京的目的只是要来看你,希望能够说服你阻止组织傀儡‘中国政府,你我都很清楚日本人是在玩弄把中国分而治之的老套,这对中国非常有害……”王长叹:“前途很黑暗。过去几年每次向日本人提出要求,都要激烈争吵。而每次我都失败。我绝对反对成立新政权。”在高宗武的说服下,“在现在的傀儡与将来的傀儡的会议上”(高宗武语)。王真的站起来反对建立什么“新政府”,但他的意见未见采纳。汪、王、梁三人的会谈,实际上徒劳无功,结果是汪派背后的影佐机关、梁背后的原田机关、王背后的喜多机关——日本人自己谈了起来,这些人各自代表一方势力,既对立又勾结。陶希圣不禁叹道:“这么一来。使我们更加看透了傀儡之所以为傀儡者的鲜明事实”,这里的“我们”不包括汪、周、梅诸人,而是陶本人与高宗武。陶希圣当时就对周、梅二人打了一个比喻:这如同四人打麻将,背后各有一个参谋。打了两国之后。参谋们自己伸手直接打了起来,结果弄得本来的四个人只好束手旁观……在离开南京前夕,日本华中司令山田中将,在傅厚岗一幢洋房里举行宴会。席间,高宗武脸色突然苍白,几乎要昏厥过去。众人以为食物中有毒,大惊失色。高被周佛海扶至另一房间休息。其实是虚惊一场,数分钟后,高渐渐恢复了正常。但此事却可见参与者的紧张心情。高后来解嘲说,“我猜那是山田身上的酒气和傀儡们的谄媚丑态造成的”。当天晚上,高对陶希圣、梅思平说,让他们尽一切办法阻止“新政府”的成立,陶一口答应,梅则不表态。“汪先生从南京回上海,再开会时,大家都不愿提起此行,只是心里都蒙受上一层漆黑的影子,是侮辱,是羞耻,也是懊悔”,这是陶希圣对南京之行的悔恨之笔。
此时,重庆方面在指挥奋力抗战。1939年9月初,日军为配合德、意在欧洲战场的进攻,调兵会攻长沙。国民政府下令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组织长沙会战。中国军队采取“逐步抵抗、诱敌深入”的战术,利用有利地形,消耗敌人,各个击破。打到9月底,日军已粮尽力竭,无力组织新的军事进攻,不得不退至汨罗江,随即全线撤退,中国军队取得了长沙会战的胜利,共歼日军三千多人。这一年12月11日,蒋介石宣誓就任行政院长;16日,李济深、陈诚奉命自重庆抵广西,协助白崇禧组织南桂战役。1940年元旦,蒋介石发表广播讲话,号召全国军民努力实行精神总动员;次日,中国国民外交学会电请罗斯福总统对日实施经济制裁。而这一阶段,汪精卫等人又做了些什么呢?1939年10月,日方影佐祯昭少将向未来的所谓“新政府”提交了一份《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及附件,其条件之苛刻,其野心之若揭,远远超出一年前的《重光堂协议》和《近卫声明》。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11月3日分别致函汪同二人,表示不愿再出席这样的会议,更对陈璧君说:这份《要纲》实质是德苏瓜分波兰之后,日苏再瓜分中国;所谓谈判,不过是这一瓜分契据,由几个中国人签字而已……陈璧君将此话转告给汪,汪听了落泪不止。汪精卫显然被这些内容吓坏了,他对高宗武说,“看来那些主张抗日的人是对的。而我们错了……”然而,此时的汪精卫已是无路可走。当影佐以泪洗面,承认其《要纲》确与《近卫声明》有不相符合之处,并愿回东京叩请近卫公出面干涉时,汪精卫竟相信“影佐还是有诚意”的。陶希圣当即问:“汪先生是不是相信影佐的眼泪?”
而高宗武早就说过,“哭泣是日本军人传统的策略,眼泪犹如他们的武器……”
如此之下,高宗武、陶希圣二人决定脱离汪组织。1940年1月3日,在札月笙的秘密安排下乘“柯立芝总统号”(此船名乃根据高宗武未刊回忆录)潜离上海,1月5日安全抵达香港,陶妻及子女则滞留沪上以应付汪精卫与陈璧君。后陶妻佯称欲劝夫归来骗过汪夫妇,于1月13日携两幼子赴港:三个大孩子则为杜月笙手下营救,亦于1月20日逃出……1月22日,高宗武、陶希圣二人在香港《大公报》披露汪日密约《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及附件,此举震惊海内外,亦即轰动一时的“高陶事件”,史称“小西安事变”。
“参政而不知政”
如果说,1938年底陶希圣跟随汪精卫等人出走河内,对他个人来说,已是对重庆方面或蒋介石在政治上的一个背叛,那么陶为何又要在第二年8月从广州前往上海,以至演绎出上述一段失魂落魄的故事呢?这就要从陶的书生性格来加以分析了。诚然,对时局的误判乃一重要原因,但陶希圣却又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个中国知识分子。自幼读四书五经长大,旧学新知参半,尤对史学抱以极大的兴趣。他不似胡适、罗家伦、王世杰、吴国桢、雷震、高宗武这些人,有留洋的背景。他
受业于北大。还教于北大。在上海卖文为生时,常穿一件古铜色线春长袍,烟瘾甚大,双袖龙钟,尽是烧痕,犹见旧时风雅。然而,处斯乱世,厕身政治,自觉清醒,实则不通,就像其老友陈布雷在自杀前所感慨的那样:参政而不知政:更有“士为知己死”的传统观念在隐隐作祟。难免不辨阡陌,误入歧途,自招其祸。陶希圣在离港赴沪之前,“思想上已极端痛苦,很想离开汪了。但他仍是去了上海。无他,重情面、重感情;一拉,强拉,就抹不开面子又跟着走了。最后,日本人拿出‘密约,要汪等签字,他才清醒了,知道到了主和和投降的分界线了,才断然割断情感,破除情面,携‘汪日密约,冒生命危险,回到香港,最后又回到重庆”。实际上,陶去上海还有另一层想法,从他对女儿的自叙中可略知一二:
春秋时代,楚国有两个人,一个是伍子胥,一个是申包胥,他们二人是好朋友,但他们的志向却完全相反。伍子胥对申包胥说:“我立志要亡楚”,申包胥发着誓回答道:“我立志要存楚”。这是一个著名的故事。现在,我要到上海去。为的什么呢?周佛海、梅思平两先生立志要送汪先生进到南京,我要立志去阻止他。我留在香港没有用,一定要去上海救出汪先生。我要保存中华民国的体制,要去把“主和”与“投降”两件不同的事分开。我是一个书生,过去几十年里,本着祖宗的家教,研究了十几年的法律。我不曾作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然而从前我把周佛海、梅思平引见给汪先生,现在竞成为我良心上的苦痛,这是我追随汪先生十余年来唯一对不起他的事。现在我便是赌着生命到上海去纠正他们,以尽我心。
想做春秋的申包胥,其实哪有这般简单!汪精卫夫妇本来就不予信任之,且他们在政治上已无路可走,即使陶希圣想秦廷大哭。七日颗粒不进,但汪精卫不是秦哀公,绝然不会有“楚虽无道,有臣若是,无可存乎”之感动。事实正是这样,汪等人不仅没有打消组府之念,反而愈陷愈深,陶希圣上海之行为祸还是福,殊难逆料。他感到了生命绝无保障,一度绝望。“今天我活着,也许明天我就死了;……这一次的走,尤其是可悲的”。这一年,陶希圣四十不惑,虽有用世之志,却步入荆棘丛中,其才无由得展。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人徒有学问而无决断乃自误耳,我为覆车之鉴”,这当然指的是性格上的缺陷。平心而论,陶希圣本是一个不适合搞政治的人,尤其是置身在一个态度暧昧、派系纷争的政治集团内部,“爱面子、重感情、遇事犹豫不决”(何兹全语)这一弱点,实际上是导致“进退失据”的主要原因。“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乐府诗集》中这首古诗,被今人研究出是韩国文学中最古老的一首歌谣。公元前200年左右大同江上的渔夫向家人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白发狂夫、提着酒壶准备渡河,其妻苦劝不要这样做,但他一意孤行,结果堕河而死。无奈的妻子,援箜篌而哀唱:“让你不要渡河啊,你偏偏要去渡河,堕落河中死亡,能对你有什么办法呢!”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尽……陶希圣在回首当年与汪等人发起所谓“和平运动”这一不堪经历时,有着说不出的悔恨,并以其“公竟渡河之悲剧”的伤感,尤见心情。他更对何兹全如实承认:“……好比喝毒药。我喝了一口,发现是毒药,死了一半,不喝了。汪发现是毒药,索性喝下去。”
那一年初秋,笔者去北师大红二楼拜望几五高龄的史学家何兹全先生,何先生当时就说,陶希圣一生无疑是一场悲剧,乃一个关心国事的知识分子的悲剧。何先生在《“高陶事件”始末》序二中也这样说:“业师陶希圣先生一生……可以说生活在两个天地里:一个是学术天地,一个是政治天地,”而“学术天地”则是“更重要的一面”。何先生的话外之音,足见也认为陶希圣从政是其一生中的“走失”或“错位”。陶希圣在耄耋之年,出言谨慎而又谦恭,自认为“希圣一生,可分二期。前期由学生至教授;后期由教授而记者。一般人方登教席,即自称讲学,我则不然。北平六年仍是求学,不敢以讲学自命。一般人方入政府,即自称从政,我亦不然。希圣任国防参议员,国民参政员,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少将组长,总统府国策顾问,立法委员,所更非一。揆其实,以新闻记者执笔论政而已,不敢以从政自称”。或许缘于彼时“天高云淡”的一种心态,陶以近乎戏谑的口吻将其“从政”的经历轻捕淡写地简约之,或可反映出他本人对其从政生涯的一个否定。他多次提及蒋介石的“不杀之恩”,甚至又说“殊未料委员长知我之深,甚至畀我代大匠断。我明知其有伤手之虞。亦惟有尽心悉力捉刀以为之”。陶希圣自1942年从香港回到陪都重庆后。在委员长侍从室第五组名为研究与T作,实为置身在战时军政枢密关所之内,“无异于海上孤帆得此避风塘”,即所谓“大隐隐于朝”,从此“食其禄,忠其事,不仅为蒋起草《中国之命运》,而且与蒋共命运,未能尽展其才与尽致其用。这再一次表明学者‘参政而不知政的悲哀……”
(选自《参政不知政:大时代中的陶希圣》/李杨范泓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