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的乐园

张北海（美国）

一九五五年,整整半个世纪之前,华特·迪士尼在洛杉矶南郊Anaheim(安那汉)橘林之中打开了他的乐园城堡的大门。这是一个历史时刻,是这位天才扭转了游乐园的乾坤。

在给了世人米奇老鼠、唐老鸭,在好莱坞建立了他的卡通电影王国之后,他的梦想是创造人间乐园。五十年来,他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地实现,迪士尼乐园先在加利福尼亚州走红,然后轮到佛罗里达州,接着进军东京和巴黎,然后登陆今天的香港,而这只不过是他那魔幻帝国的一支部队。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帝国全球化的具体表现,但这未免只看到了台前,而忽视了幕后。

华特·迪士尼为实现他这个梦想,特别创造了一个新名词——Imagineering(幻想工程,即imagination+engineering)。迪士尼乐园正是这幻想加工程的最佳表现,或可换个方式说,迪士尼乐园是这个浪漫与现实的最佳结晶。或可再换个方式说,推动迪士尼乐园的主力,也正是推动任何企业全球化的主力——你的想象力加科技文明。

然而有意思的是,迪士尼乐园一直是西方知识分子嘲笑、讽刺、批评的对象,说这不是美国,只是华特·迪士尼认为的美国,说它太讲究消毒、卫生;说它是通俗文化;说它永远天真无邪;说它远离现实世界——没有犯罪,没有污秽,没有贫困,也见不到少数民族、移民、同性恋;说它是Peter Pan(小飞侠)的Neverland(梦幻岛或新乐园)……

其实这一切恰恰是华特·迪士尼的梦想。这梦想的最佳表现,以我惟一去过的洛杉矶迪士尼乐园为例,是它的MainStreet,U.S.A(美国大街)。

在“美国大街”上那二十世纪初期的街景,那市府邮局、火车站、救火站、冰棍店、药店、理发店、糖果店、电影院……不要说早已不存在,事实上,好像就从来没有如此光明、宁静、美好地存在过。这是好莱坞制片厂搭建的布景,它只给你一个印象和感觉。这条“美国大街”是让你逃避外面世界的丑陋、痛苦、创伤、杂乱、险恶、挣扎而铺造的。它怀念一个理想的过去,追求一个理想的未来。这就是华特·迪士尼的梦,而他这个梦其实就是吸引着千千万万前来新大陆的人的美国梦。

可是这条大街所吸引的又何止是贫苦移民?当洛杉矶迪士尼乐园开放之后没几年,发生了两起不大不小的事件,为我们提供了不大不小的启示。

一是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赫鲁晓夫在一九五九年访问完美国,回到莫斯科之后大发脾气,说行程是如此之紧张,以致无法安排他去迪士尼乐园参观。

二是日本裕仁天皇一九七五年亲善访问美国,返回东京之后表示,他此行的最大收获是在迪士尼乐园和米奇老鼠握手。

现在回看,这个美国梦不就是西方资本主义全球化吗?

讽刺的是——不,有意思的是——除发达国家以外,今天拥抱全球化的,几乎都是发展中国家,而反对全球化的声音和愤怒,却大半来自西方资本主义培育出来的子女。

还是回到浪漫与现实上来吧。今天去香港迪士尼乐园的游客,百忙中偷闲,应该尽情享受,暂且不必去理会这当中的讽刺和矛盾,只是不妨提醒自己,不论你在乐园乘搭任何列车,推动你抵达高潮、销魂、极乐、忘我境界的,不是人力,而是也在推动全球化的科技工程,外加一点浪漫和幻想。

(选自香港《明报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