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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印象

2009-12-25潘步钊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5期
关键词:樱花西湖上海

潘步钊(香港)

记忆是属于经历的,要经过萌芽、成熟、沉淀、发酵;印象是后发的,是一种抚摸的感觉,可以擦边而过,也可以倾盖相融。上海和杭州,我只敢谈印象,不侈言记忆。上海像西装笔挺的生意人,杭州像低鬟浅笑的仕女;上海是绵延开拓的,杭州却是不断地内敛回荡。

上海记忆

王安忆在《寻找上海》里说:“可是那里面,看见的是时尚,也不是上海。再回过头来,又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样丰富的有表情的面相,它变得划一。而且过于光鲜,有一些粗糙的毛边,裁齐了,一些杂芜的枝节,修平了。”上海似乎是这样古怪的城市,它触发概念联想多于现实,它把真实深藏在许多修饰和删减之间。于是许文强的长褛白围巾,在雪地中,几乎成了一代人的共同景深,而且从这里去想象上海,把它和富贵繁华有机而不谐协地拉扯在共同的脸相造型之中。这里只有概念和印象,像我这种香港土生一代,不是张爱玲和苏青,连交臂而过的因缘也没有。那是夹着现代化洗礼的身影追寻,一切的眼熟,都耐不住再进一步的探讨和反思。导游说游客到上海是看派头,满目是高楼,浦东的发展像一种欢呼,高亢地簇拥着现代中国的经济发展。不过旅游车在高架上走过,我偶尔会看到上海著名的弄堂,灰灰黯黯的,妥协而整齐地铺在玻璃窗外,那些在作家笔下、时代声中的一种气味,永远诉说另一种上海故事。

张爱玲说她写《沉香屑》、《倾城之恋》时,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说上海故事的人太多了。余秋雨、王安忆、张爱玲、茅盾、林徽因,现代的有也斯、李欧梵,我再来些声音,也只能成为一种丢在深谷的蛙鸣。所以我只是希望看和想,即使不自禁地触发勾勒出一些印象,只是走过时代蠕动的车道时,发出一两下清脆的回音。

……上海印象,由童年的公屋岁月开始。

那时住在葵涌的廉租屋,每层挨住着四十户人家。走廊永远幽幽暗暗。我们家住在走廊的中段,尽处则住着一户上海人夫妇,我们小孩子叫他们朱生朱太,母亲就只管叫上海佬和上海婆。朱生有点神出鬼没,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职业,记忆中只是个高瘦羸弱的人。朱太则不是,印象中的造型永远是穿碎花睡衣,头上夹着一大堆发卷。妈妈说那是洗头后,用来保持电过的头发的鬈曲。她经常来我家打麻将,夹着上海口音的腔门很大,动作也夸张,有点像电影《功夫》的包租婆角色,叫人想起野兽派画,也透着元代散曲的粗豪率直。粗豪和率直,不带士大夫味道,在某些时代是一种美德──虽然这要到我成年工作后才懂得。

这些有关上海的记忆都嫌太干涩,没有真正生活的流动,所以也没有真正的喜怒哀乐。童年可装载的事物和味道太多了,“上海”二字,凭什么可以占一席位?最多只能是许文强和丁力的恩怨情仇。认识上海的另一种方法是阅读,不过这是成长后,进入知识世界的另类相逢。文笔细腻和缠夹不清的感情、对富贵繁华的喟叹,总爱错落散洒在上海这城市。白先勇、张爱玲、王安忆、陈丹燕,不管是繁华洗尽的钱将军夫人,还是历遍情感颠危的白流苏,岁月淹逝中,上海在虚虚实实的艺术世界里,总叫人喟然生叹。

我的上海记忆都不真实。童年的朦胧记忆,小说中的烟花情事,都叫我这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对这城市迷茫阻隔,只有亲身经历才最真实。我三次到上海,恰好分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和新世纪开始后的数年。每次大约相距十年,像分阶段般看到国家的进步。这次在上海,经常看到有人排队购买房子,我不为资本主义横来而惊叹,却为“排队”的随处可见而动容,至少挑动我记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游上海,目睹一些上海市民挤公交车,横拉硬拽、粗言四溅,更有些人拼命把几岁孩子从窗子“塞”进车厢……二十年岁月,国家的富强和进步不在于加入世贸和楼价急升,而在于包容、尊重和珍惜的概念中。在一幢又一幢瞬间矗立的高楼背后,应该是文明丰盛的二部同唱。不管是童年公屋的朦胧追忆,还是车窗外,沉稳坚守的弄堂风景,整个城市的呼声都回荡在其中。

乌镇

乌镇夹在上海和杭州之间,像两段章节间的一幅插图,可以暗藏韵味,回响着章节的声音,也可以独立亢傲地呈现自己的神采。它不是你阅读的目的,却又清晰明显横示在这里,增强过渡的情味,惹你的流连和遐思,提供解读的多元性。在这里的停顿,虽然一翻就过去了,但你会迟疑和徘徊,像你在镇上走动。斜阳就静谧地守在灰蒙的天空一角,一切都透出柔软的质素,连鼻子也嗅到宁静的气息。此时你站在桥上,望着脚下汩汩流走的河水,想起这样的诗句: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过桥

敲锣的又过桥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

真的,江南小镇,总叫人想起卞之琳。

三十年代的风雨欲来,诗人忧国伤民的寂寞与不安,像我们这样拿数码相机的游客难以荡回历史的痕迹中。临水的旧屋,像在斑落的木色中,女孩坐在木船上,望着脉脉流过的不老河水,目光却落得很远很远。“吟人都道江南好,江南人却天涯老”,一代又一代漂泊在外的同时,也有一代复一代呆守河边。我们举起相机,江南小镇的宁静和忧愁,都只能是风景的注脚。数码相机把少女的景深压得平面化。乌篷船在这里,只是游客嬉笑的摇晃,不再有艾青来问:“映着灯光,垂着头,坐着的是谁呀?”我们到来时刚好日近黄昏,由长条石板铺成的古老长街,显得更加的清冷。一列列排门板的商铺,在寂静和古老中,只有老者淡泊地叫卖。那是一种不真实的商业景观,在沿河构建的水阁人家,到斜阳掩映的石桥,枕水而居令人失笑“一夜看尽长安花”的急相。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在这里,应该是呆呆俯视桥下的流水,然后想得很远很多,例如卞之琳,也例如茅盾的《林家铺子》。总之就是时间的慢格,我希望停下来,然后思索、体味,但是匆匆忙忙的行旅,只适合到此一游的情趣,文学艺术的溯洄,芦花丛阻,就像我们现在赶着叫华东、长三角而不呼唤江南,时代就是脚下的流水,在两种声音之间流走,而且无声无息。

在西湖看樱花

“只缘相思不缘愁”。西湖是我永远的情人,由上海经乌镇而来,黄昏冉冉,暮色苍黄中,赶这场相思盟约真叫人怦然心动。余秋雨说即使是初游西湖,总予人旧梦重温的味道。不错,只要你真心喜爱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真心地追寻烟雨和山月,西湖就永远是一段刻骨的相思,在古旧的历史岁月中如此,在政经起飞进步的信息时代也如此。

国家进步,见之于——游西湖不用再买票。

或者你要说我冬烘太过,但我就是曾因此愤怒过。故宫博物馆可以卖门票、六和塔可以卖门票,但九寨沟不可以、泰山华山不可以,西湖更不可以。因为这是上天对人间的温柔,是古代贤才对百姓的怜爱,苏轼早就说“且夫天地万物,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无竭”,在最封建的旧社会,再专制的君主,也明白江山风月,本无主人,惟闲者得之的道理。

如果要引来讥诮,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有系统的天真”。用来面对生命种种历练不大好,用来观照祖国千秋的江山风月,却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坚持。我在西湖看日出,垂柳撩拨着蒙蒙的早春,水与山和谐的造型。不要忘记,这里是东坡挥洒旷达、关怀苍生的地方,当然还有白素贞和许仙、山伯英台读书的地方;说不尽的其实不是故事和历史,只要你不是太善忘,这样的山水走一回,就够你半生的相思。我已经三次游西湖,由上世纪八十年代到新世纪,湖水几番大工程,江山风月,本来就看背后的一份追忆。历史在这里,是风过处的沙沙作响,没有人捉得住,但那清楚是景物的一部分,而且是立体真实的理由。

西湖随时代转变着面貌,这倒是真的,至少近三十年,在湖畔出现了樱花。在西湖看樱花,一定不是东坡和白居易所能理解的事。二次大战日本伤害中国,上世纪七十年代两国修好,将樱花移植到西湖来,让中国秀美江山也多了这种凄美的情味点缀。我们这次来得正巧,樱花开得美丽,虽然不像在日本开得漫山遍野。我到日本旅行时,只看到满山都是已落的樱花,导游说我们迟来了三天,三天前仍然遍树都是。日本人爱樱花,灿烂凄美,却弹指而落。后来又看到美国送给中国的两棵红杉树,国际间的恩仇怨恨,竟然都借西湖山水来泯灭,或许上天造就如此美景,正是要让人看见更多的美好,也珍惜这些美好。 我们站在樱花树下拍照,笑得跟花儿一样灿烂。反日浪潮在日本的首相昂然到靖国神社拜祭后,总会闹哄哄好一轮。看日剧、吃寿司、逛崇光百货,哪一样是忘记国仇家恨的行为?以史为鉴,日本的领导人对战争罪行闪烁其辞,教湖畔樱花纵然开得灿烂,也仍然寂寞;牵衣待话,处处撩人的总只能是沿湖脉脉的垂柳──要走进我们的唐诗宋词,樱花或许迟来了千年。

小泉既然钟情于靖国神社,当然不懂西湖的风雅,幸好西湖从来都是独自散发着光华,樱花不樱花,妆点不了故事立意的真善美,甚至连樱花自己也不会在乎。西湖有说不完的动人故事,但那并不重要。雷峰塔在三数年前才重建,已经不是许仙和白素贞的故事部分。徐志摩写过《再不见雷峰》,塔倒了,西湖仍在,人蛇相恋的故事仍然可以还之于明代的话本。我千里来朝的不是潋艳波光,也未尽是山色空蒙,更不必是一缕复一缕的故事芬香;西湖的山色水月,当然是要遵从造物界的斗转星移,林太乙的《都是怪徐志摩不好》一文,就深深为西湖因工商经济发达而改观,发出慨叹。这次重游西湖,我欣喜地看到,国家为保护和开放历史文化作出了努力,西湖之美,美在湖光山色,也美在文化尊严和人文精神的深情。

有这份深情,就已经足够。

(本辑由香港《香港文学》特约供稿)

·责任杨际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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