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三题
2009-12-24原红建
原红建
父亲
十几年前,我还住在故乡的老房子里。
院子里有一棵歪脖梨树,每到春季,它总是第一个开出淡雅馥郁洁白如雪的梨花。我之所以对它情有独钟,是因为小时候约摸三四岁的光景,我亲眼目睹了这棵梨树的嫁接过程。此后,我便日日盼着它长高长大,开花结果。这似乎成了我童年最初的梦想。“桃三杏四梨五年”,盼来盼去,树没结出果子,我却背着书包无可奈何地上学了。
我并不像大多数小孩一样讨厌上学,但也没有表现出十分的热衷,美丽的乡村女教师背着半包水果挨家挨户哄着我们跟她走。到我家时,她的手里只剩下一个黄澄澄的梨,就是这个小小的梨儿,让我毫不犹豫地扭头跟上就走。刚出家门,老师把梨给了我,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霎间一股甜丝丝的香味就沁入心底,汁水顺着我缺了门牙的嘴直往外流。那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味道,是我久久期盼突然得以实现的滋味。它更增添了我对院子里那棵梨树的憧憬。
花开了!一个春阳灿烂的午后,放学回家的我第一次看见梨树的枝头开出了洁白的小花,那些花儿像开在我的心上,我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跑出门去告知伙伴们:“我家的梨树开花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喜悦?日后想来,也许就是真正的心花怒放吧。
洁白的花儿给了我美妙的享受,当我一次次趴在梨树下的石磨上写作业时,那雪白的香味就穿透我的鼻膜沁入心脾。偶有花瓣随风落下,便勾起我的臆想,我那个写诗的姐姐是不是也如此轻盈美丽?
一次次的遥想仅仅是遥想,从一首首我读不懂的诗作里飞出许多大胆的想象,但我没有求证过父亲关于事情的原委。在我看来,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切皆缘,因因果果终将会在缘分的天空相遇而解。父亲不太爱言语,他钟情的是土地,和我们的结缘,似乎只是人生的不期而遇。
在村人眼中,父亲是个“窝囊”的人,邻居们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吐露对父亲的不屑,就连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也常常流露对父亲的不满。“死受货”这三个字刺痛着一个少年的心,也一度刺痛我对土地的敏感神经,我开始无比愤怒地厌恶土地,那厌恶在我的血管里一度疯长,直至憎恨。
有时候痛苦可能也算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本不想读书的我把自己埋进书里,就像父亲钻进齐腰深的玉米地里一样,我选择了自己耕作的方式,在枯黄如豆的灯下秣马厉兵。
梨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我也在花开花谢中迎来了丰收。1989年夏天,当我又一次从讨厌的麦场上走下来,极度疲惫地把自己撂倒在成堆的麦秫上,暗自神伤时,邮差送来了我期盼已久的安慰。——我拿到一张白得发亮的师范录取通知书。我身心如释重负,端坐在梨树下的石磨上,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把目光投向父亲,突然发觉父亲眼角亮亮的,分明是泪。那一瞬间,我似乎读懂了父亲:我才是他期盼的一方庄稼啊!
1992年7月,我从晋城师范学校毕业,回乡当了老师,开始步入社会。生活的拓展不仅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也让我真正走近了父亲。别人眼中“窝囊”的父亲只是多了一些朴实,他和母亲一样勤劳地养育着我们。我这才体悟到,其实我一直生活在浓浓的父爱中,只不过从未用心去感受罢了。为了我们,父亲付出得太多了,正像他不愿表达自己的爱一样,父亲从来没有诉说过自己的苦和累。对父亲多年的误解冰消雪融,我发誓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生活,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1993年春天,父亲突然感觉头痛,视力模糊,以为又是一次普通的感冒,在乡村医生的应付下,简单地打了几天点滴。我因要出门参加培训,走时再三叮嘱父亲,一定当回事看看。半个月后,当我匆匆赶回家时,父亲的眼睛已看不见东西,而且还在坚持自己只是感冒上火,吃点药就会好的。但直觉告诉我,父亲的病一定很严重了,便匆忙带上父亲赶往百里之外的医院。经过诊断,医生说父亲患的是突发性青光眼,并且错过了最佳治疗期,手术的最好结果,也只能保留微弱的光感。一时间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父亲怎样度过日后的漫漫时光,不知道心里容得下万千苦楚的父亲,该怎样面对自己的余生?
从此,父亲不得不告别他心爱的土地,每天放学归来,我远远就瞅见父亲站在院子外拄着拐杖侧耳倾听。夕阳下的父亲,拖着长长的影子,是那样孤单无助。我心里明白,父亲是在等我。每次这样看见父亲,我就心如刀绞,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父亲,觉得所有的话都苍白无力。已经病成这样了,他还放不下对儿女的牵挂,而唯独没有他自己。
病的结果,是父亲走了。家庭的变故让我们一家人的心前所未有地融在了一起。尤其是我,常常反思自己曾经的少年轻狂,懊悔自己对家人的一度冷漠。悔恨让我承担起了家庭的职责,面对风风雨雨,我努力去工作,努力去生活,直到今天。
父亲带着满足和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在亲戚的撮合下母亲又找了个老伴,很惬意地安度晚年。大哥、小妹都已成家,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只有我还奔波在外,继续为理想打拼,欣慰的是妻子通情达理,小儿活泼可爱。我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不管今后如何,风雨如磐或阳光灿烂,我都会珍惜每一个日子。
2009年,是我人生的第三个本命年,许多的夙愿虽未尽人意,但在风风雨雨中,我明白了好多道理,知道了什么才是珍贵的东西。在这里写下些许文字,给往逝的父亲以祭奠,以表达我的歉疚和不安。
现在,故居的那棵歪脖梨树已无人照料,早已斑斑驳驳,树下的石磨淹没在荒草中,留给我的只有不尽的情思。明年的春天,满树的梨花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绽放?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它会的,因为如人一样,只要心中有春天,眼中就一定会繁花似锦。
哥哥
今年“五一”,又是一个长假,本想出去走走,一为了散散有些疲惫的心,二为了嚷嚷了很久的十岁的儿子。无奈天不作美,最终也未能成行。坐在家里闲翻日历,农历三月二十六。喔,这是个和故乡有关的季节,思绪顿时飞扬,飘到百里之外的故乡。
此时的故乡该是桃杏花谢,布谷声声了吧?或者杨柳成荫,槐花飘香了吧?门前那棵粗壮的榆树,是不是又像二十年前挂满了密密匝匝铜钱大小的榆钱?
爬上树摘榆钱的,爬得最高的一定是我哥哥,哥哥的顽皮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村子东头是村里的果园,看园子的是退伍的一个绰号叫“中央军”的本家叔叔,他一米八几的个儿,在空地上能连翻筋斗,并且嗜酒如命。果子成熟的时候,本家叔叔总在园子里放出两条大狗,让狗看护着园子,自己则掂了酒找人消遣去了。两条恶狗在园子里转来转去,稍有动静就狂吠不止。可是哥哥不怕,带着几个伙伴,一面对付恶狗的纠缠,一面扒开刺槐围成的篱笆上树摘果。不到十几分钟,等“中央军”听到动静,掂了酒匆匆赶回来,哥哥几个已钻在塌了门脸的羊窑里分享胜利果实了。
在哥哥的带领下,我们没了命地疯野,从春到冬充满快乐,享尽了童年的乐趣。春天时,我们满山遍野地剜桃杏苗,栽瓜种果,上树逮鸟;夏天里,我们或忙于捕蝉,或躲开家长“毒辣的目光”下河洗澡。还有果实丰盈的秋天,还有白雪皑皑的冬天,快乐像生长的翅膀一样,伴随我们到处飞翔。
但快乐是有区别的,哥哥的快乐是富有创造性的,总是最大限度地丰富并享受着他的童年。当我缩了脖子躲着北风时,他已经带一帮人举了火把,钻进村里的地道探秘去了。在故乡生活了近二十年,我因为惧怕阴暗潮湿,惧怕想象中的蛇和老鼠,一次也没有下过地道,而哥哥什么时候想下去,就什么时候下去,像走街串巷一样。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时的哥哥生性顽劣,属于邻居奶奶说的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玩起来没天没地。母亲教育子女严厉,哥哥常少不了受皮肉之苦,但这终究没能改变哥哥的生性,直到成家立业后才洗心革面。
哥哥没有读完初中就辍学了。1987年大年初六,哥哥的朋友来找哥哥玩,不知道他在我家住下的那晚和哥哥说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用自己在灯泡厂打工的经历诱惑了哥哥。正月十五临近开学的时候,哥哥死活也不肯去上学了,要去灯光厂打工,母亲一怒之下拿起板凳扔了过去,哥哥被打得一下倒在了地上。顿时一家人都慌了神,但就这也没能劝住哥哥,他想打工,依然打工去了。从此,将近十年的功夫,哥哥从灯泡厂、水泥厂、砖瓦厂、钢铁厂,一路辗转奔波,直至学了厨师,在离家一百多里的异乡开了饭店,招赘他门,才算安稳下来。也许是奔波的艰辛,也许是人生的酸甜苦辣教育了哥哥,他曾经的顽劣一扫而光,一下子像换了个人似的。成家立业后,无论在谁的眼里,哥哥都是一个老实憨厚,勤奋上进的好人,脾气简直好得出奇。
而今,我也奔波在外,辗转他乡。每每兄弟俩聚在一起,回想起遥远的往事时,哥哥总感慨小时候“睁眼做事斜眼犟”,后悔自己曾给家里找了不少麻烦。悔悟之心,可见一斑。
望着感慨的哥哥,我心里一直藏着的一个念头便又泛起,想哥哥如果不辍学的话,凭着哥哥的聪明才智,一定会考上学校的。可是人生没有如果,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的哥哥也不错,将来也一定不错。
爷爷
今年是爷爷去世二十周年。
爷爷去世那年我才十四岁,刚上初中二年级,正是一个东游西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爷爷伴我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对我的耳濡目染,留给我精神上的慰藉,甚至远远超过了父亲。爷爷虽去世二十年了,但一想起来,就如在目前……
爷爷生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在四邻八舍的口中,算得上是个传奇的人物。“土改”时破旧立新,上百人冲向村里的大庙,你呼我喊,不到半日,一座延续几代的社稷庙就变成了一堆瓦砾。站在烂砖破瓦中的人们,乱嘈嘈地议论着拆下来的木料的归宿,特别是那几根粗重的木梁。社长略加定顿,一拍大腿喊道:“谁扛得动归谁!”身强力壮的汉子们便捋起袖管跃跃欲试,可扛来扛去,谁都扛不动。他们把目光集中到爷爷身上,看到爷爷吐口唾沫搓搓手,在一根最大的木梁前弯下腰,运运气,嗨地一声扛了起来。先是一片寂静,接着是一片欢呼,人群簇拥着爷爷离开大庙,向街中摇摇晃走去。
另一个故事是,爷爷年轻时和他的叔伯们去高平驮煤,回来时突下暴雨,小河涨水把路断了,毛驴在水里摇摇晃晃,一不小心陷入了泥坑。眼看上游山洪将至,爷爷大喊一声,双手抱住驴,连驴带驮着的煤扔上了河岸。刚上岸,山洪就冲了下来,叔伯们看得目瞪口呆。
爷爷的辛劳我是深有体会的,小时候常跟着爷爷,赶了驴车,到十几里外的山上开荒,把醋栗、荆棘刨掉,种上庄稼。秋天的时候,院子里堆满收回来的东西,仅豆子就有好几种,黄的、白的、红的、绿的、紫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都用干草围住,一方一方晾在太阳下,让人眼馋。
70年代初,爷爷凭着一手放羊的本事,当上了村里放羊的大伙计,负责看羊。晚上等羊入卧后,爷爷就把狗拴在卧场,把艾腰子(艾草编成,湿的捆庄稼,干的熏蚊子)捆在镢头上,借着镢头挥动时发出的一亮一亮的光,在卧场四周的山山凹凹,垦出一块块荒地。据说,有二百亩之多。十几口大缸装满了粮食,即使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我们一家老小七口,也很少挨饿。
爷爷除了是开荒种地的把式,还写得一手蝇头小楷好字,曾用棉纸抄了厚厚的几本唐诗宋词,农闲或阴雨天不能下地时,就戴上一副老花镜,倚在门槛上,摇头晃脑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偶尔也教我几句,什么“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什么“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儿时许多关于《三国》、《水浒》,关于太平天国、辛亥革命的故事,几乎都是从爷爷口中获得的。爷爷还研究《麻衣神相》,每每有童伴来找我,爷爷就扳着人家的手,“相”上一通“天地乾坤”。
“四清”时,爷爷被扣上帽子挨了斗,站在一米多高的桌子上,一站就是两三个钟头。由于他不肯低头弯腰,就给他脖子里挂了石磨。一位本家曾经历过爷爷挨斗的场面,说百八十斤的石磨挂在脖子上,铁丝都勒进爷爷的肉里了,鲜血一个劲地往出流,浸湿了棉布褂子。可爷爷咬着牙关,就是一声不吭。
爷爷可谓生性孤傲,谁想整垮他都白日做梦,像一根折不断的榆木镢把。
爷爷待人义气,乐善好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路过家门,遇到吃饭的时候,爷爷就一定给碗饭吃,因此留下了很好的人缘口碑。
记得小时候,每逢农忙时节,总有一位客人出现在我家地头,不惜力气帮爷爷干活。以至于我们弟兄姊妹几个,都以为那人真的是我们的二爷,直到爷爷去世后,才知道是我亲奶奶的后夫。
据说,奶奶在生下我小姑之后,爷爷受不了奶奶的唯唯诺诺,做事拖泥带水,就提出离婚,并在村里给奶奶找了个人家,也就是我的后爷爷。另一个版本是爷爷遵从母意,以孝顺的名义跟奶奶离婚。不管怎么说吧,在那样一个时代,爷爷此举让人哗然,说什么的都有。奶奶去世得早,我没有任何记忆,有的只是一个概念和一段离谱的陈年旧事。爷爷和奶奶的后夫情同手足,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当然,这是奶奶离世后的事了。
写下爷爷的这些糗事,我心里很是不安,但因崇敬而生出的冒犯,我想爷爷的在天之灵会原谅吧?何况我是他最疼爱,最得意的孙儿。
事实上,爷爷留给我的都是点点滴滴,直至今日,好多东西我才略有体会。
1988年临近腊月时,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突如其来,患食道癌的爷爷走到了人生尽头,在雪夜的弥留之际,他让家人摆好椅子,要端坐辞世。可终因体力不支,遗憾而去,享年69岁。
爷爷大讳振品,小名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