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岸边说声有
2009-12-24陈建明
陈建明
我的故事或许怨了丰收。
不是夏粮作物的丰收,是秋季作物的丰收。舅的那个地方因为气候、地理的原因,是一年一熟的单季种植杂粮区。说是叫因地制宜呢,杂粮也不再杂,高粱、大豆、谷子、红薯、山药蛋,包括南瓜、东瓜都不种了,人们齐刷刷种下了玉茭子。这几年是玉茭子的丰收。
收玉茭子看起来省事其实不省事,不像小麦收下了就有粮商直接买走,得割倒了再掰,掰下的玉茭棒子肩挑车拉运回家,先用各种荆条编织的囤子囤起来,囤在院子里。不大的院落就全让玉茭囤子占据着,矗眼前的不仅是黑乎乎的玉茭囤子,往小里说,是一年油盐酱醋的代名词;往大里说,婚丧嫁娶起房建屋也指望着它呢。问题是囤在囤子里的玉茭子不是钞票,这就得等,等一个个日子里的日头和风把玉茭子变干了。
那些个粮贩非等得来年春风呼呼扑面时,才踏着满地吹落的山桃花瓣来收购。
人来了,抓一颗玉茭子丢嘴里,有仇似的用力一咬,听见嘎嘣儿脆响,并且被咬得玉茭子三分儿已经有两分儿蹦得不见了,这才去说价钱。价钱更是对方说了算,给你的也不过是八厘一分的余地。不怕你丰收了,丰收了主动权在人家手里,活脱脱像是娶来的媳妇端坐在别人的炕头,丰收了也白丰收。
从秋望到冬,从冬望到春,落在囤子上的目光成了黑幽幽的深洞,等玉茭子风干的日子是不是忒长了?是不是青苔和霉斑爬满了我的故事?
先从耗子说起。漫长的日子里耗子首先就钻了空档。囤在院里的囤子囤住了玉茭子,也囤住了耗子,狗日们与丰收伴生,早在里边安营扎寨,繁衍子孙。干听了耗子在玉茭子的缝隙里自由穿行,吃嘴把囤子闹红闹疯,还包括饱足后公耗子追母耗子浪出的吱吱声。隔树打不得狼呢,还真拿它没法。
有一句话叫得寸进尺。在囤子里吃腻了呆腻了,是想着人类成米成面的可口,或者是想往着屋里暖和暖和也未可知,大大小小的耗子这就向屋子进攻了,一到夜里总听见嘎吱嘎吱地响。不同于城里的铝合金或钢塑材料,糟朽的木头只配给耗子磨砺牙齿。早晨醒来,大惊失色,通往屋里的门槛上、门板上都留下了大小不等的窟窿。
舅也钻了这空档,舅这补窟窿的便应运而生。
舅姓卜,干了这补窟窿的行当,赶巧着刚好取了这谐音,卜补取舍,人们就叫他老补。
往镇上去买几张铁皮,捎带着买一盒半盒鞋钉,再有一把卷尺、一把锤子和一把剪刀,叮叮啪啪一阵乱砸,就成就了舅至死的生涯。
补窟窿分两种,一种是将整个门包括门框、门板全部用铁皮包裹,本来已经用鞋钉钉好了,再用比较考究的泡钉砸出几多图案,或菱形,或两只灯笼,要么是个喜字。这样子,既补上了窟窿,又好像进行了低成本的装潢,远看近瞧,大方里透着富气,顾名思义,就叫“满补”或“大补”。还有一种,不外是哪有窟窿补哪的那种。瞅准了窟窿,用卷尺量过,用剪刀剪出一块比窟窿大些的铁皮来,再用鞋钉子一钉,这叫“直补”,也叫“小补”。
舅一大早就到村头喜来乐饭店去了。饭店嘛,总要比村里百姓阔气得大了去,人家当然是满补或是大补。要说饭店不种玉茭子,更没囤子一说,有什么窟窿可补呢?这让怎么说呢?如今的耗子仿佛不再是嗑两口玉茭子就满足的,生活水准也随了人类扶摇直上、一路攀升,你说村长都爱上饭店频繁地整两口,闻见饭菜香,嗅到小酒醇,作为耗子咋会按兵不动?
泡钉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黄,舅把泡钉捏手里,像是捏着一团亮光,舅把泡钉砸进铁皮之前,先把泡钉钉子的那头在嘴里抿一下,我想大概是为了润滑钉吧?泡钉被砸进铁皮,像是嵌进一枚汗湿的太阳。舅这样子砸出了无数个太阳,这时听见有人喊老补。
哟嗨,是村长!
在舅这个叫四维村的村子里,村长一向是被人高看的。村长也高看自己,比如说,这个喜来乐饭店好像就是村长的,村长高兴就来,不高兴就甩脸子,所以饭店唯一的小包间除了接待乡里、县里的人,一般说,中间居中的位置永远是村长的。
桌子上的餐布已经铺陈一好,包括消过毒的筷子、小勺、小碗、小碟、小盏都已拆去了外包装。细瞧了,是两套,这就是说,村长请的还有一个人,不是单挑。
舅被喊了过来,村长叫了声老补。他让舅陪他喝两口。
舅说,村长你喝,没见我正忙着给人家补窟窿呢?
村长的眼睛一下大了,隔两道门都可以看得见眼白处网状的血丝,舅知道村长要说话了,就麻秆般地站直身子。舅在此刻像是专门给村长长了耳朵的。
拉倒吧,你自己的屁眼都是瓦片盖着呢,还给人家补什么窟窿?要补的话,我看你该补补你家大娃子的窟窿。
舅的心咯噔沉了一下,本来老面的眉眼像树皮子一样,一下添了岁月的年轮。天开始转了,地也转着,舅的脑勺子也跟着转着,转时扔出了许多道的光圈。舅倚着门框还怕不稳,又用手紧紧抓住,飞着的无数小星星这才剩下一颗两颗。
哟嗨,这就像竹竿子打枣呢,一竿子下去落地的竟是鸭蛋。舅不知道除了自己补着的耗子窟窿外,竟然还有其它的窟窿,要按村长对窟窿一词的转换和延伸。窟窿可以是物窟窿,还可以是精神或心理的窟窿,更可以是生理上的窟窿。这窟窿那窟窿,舅搞不清啥才是真正的窟窿了。
我说,舅的心里是不是就有一只大窟窿?
舅有俩儿子,大表哥却始终是块心病,大表哥比二表哥大三岁,不用说,是大表哥先上的学。二表哥已经从一数到十了,大表哥才刚刚学会了吮手指头。二表哥已经在学连乘连除了,大表哥还是在吮手指头。二表哥已经学勾股定理了,大表哥除了蘸着自己拉出的屎尿去吮手指头外,别的没什么长进。听见大表哥把手指头在嘴里吮吸的咂咂声,也看见抽出的手指头胡萝卜一样粉红透明时,舅就领大表哥去了镇医院、县医院,还去了省城医院。医生看都没看说,智障。舅问,啥叫智障?我家大娃子除了爱吮手指头,和其他娃们没什么两样。医生说,智障就是你儿子恐怕到老也只会吮手指头。回来后舅请过中医请过西医,眼看着一沓沓的钞票全打水漂了,大表哥还是把手指头在嘴里吮来吮去,焦急中,舅往自家的门板上一下一下撞,把满天的夕阳都撞出一道血红。
二表哥从地里回来时,围在门口的人群已经散了。二表哥不明白村上人为什么方才在自家门口围个水泄不通。不等问,人们说,快看西洋景吧。二表哥问,什么西洋景?人们说,真正奇了怪了,不拜菩萨,拜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你说这究竟跳的是哪路神?二表哥跟着人们去笑,边笑边摇头,风吹得牙花子一阵阵发冷。
二表哥认出了,对着西岗子方向板凳样折了身子磕头的竟是百事热。
看见舅醒时,百事热掸掸膝盖上的尘土说话了。老补哎,我已经是近六十岁的老头了,打着鸭子上架呢,谁都知道我替人说媒跑亲什么的还成,可这顶神看病的事我真的做不来了。中不中,就看今晚了,我保证你家大娃子不再吮那手指头。
那一天,舅睁大眼睛去瞅,白天瞅成了黑夜,黑夜瞅成了搓板,舅在那天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曾经沉着的舅不沉着了,舅一跃而起,说一声大娃子,你和爹搞搞配合。舅果真对大表哥动真格的了,一根绳子缠了又缠,大表哥被捆绑成了一只结实的糯米粽子,舅才把一口气吁出了分寸。夜色里,舅学着百事热的样子对一道墙壁顶礼膜拜,一张嘴像水小开了一样噼噼啵啵,当有滋有味的咂吧声在黑屋子里消失了时,舅的心里一动,是不是百事热的法子应验了?舅急忙点灯去瞧,不知啥时起大表哥已噙着二表哥的脚趾头呼呼睡深了。
日子从春到冬由绿到黄走出许多成色,但是,大表哥的病依然没有起色,从吮手指头开始又吮上了二表哥或别人的脚趾头,且吮的本事逐步升级。往往是舅正在给人补窟窿呢,有人喊,老补,快去看看吧,你家大娃子不吮脚趾头改吃人家的小鸡鸡了!
返回来时舅一脸瓦灰。那天没有下雨,却像一盆水浇了他的脸庞,舅说他连心里都是湿的,舅的手中就掂了根水缸里蘸湿的麻绳。抖出水花的麻绳落在大表哥身上,大表哥像是不觉得疼。再次扬手时,大表哥在舅的眼睛里竟然变得陌生,不敢相信大表哥吃了喝了不长个头,却长出了另类的本能。比如说,舅认为大表哥的小鸡鸡应该是没开包的蚕蛹,却不料,恍如柿饼疙瘩倒扣上面了还摇头晃脑。不该成熟的提前早熟,原因是大表哥不吃别人的鸡鸡时,为了方便就吃自己的鸡鸡,这一吃就像把一株玉茭子一口吃进了囤子里,让大表哥从禾苗到穗棒子的过程中直接带了小跑。看见舅时,大表哥并不害怕,依然揪着自己胯间的物件哈哈笑,揪一下往嘴里一送,对舅说,爹,你吃,比弟的脚趾头咸淡正好。大表哥揪一下往嘴里送一下,对舅说,爹,你吃,比弟的脚趾头好吃得多。
麻绳雨点样落在大表哥身上时,二表哥着急地一边跺脚,一边吆喝,哥,你哭,要不就大声喊咱娘?芽
大表哥反而挂一脸鼻涕笑了,我不哭,我没有娘。
舅的脑壳便暗了一下,像是经历了多少年不遇的日全食。当舅的手稀软成面条子样滑下来时,像是碰到了一棵树,可能是杨树,也可能是柳树,不管是什么树都挂满树叶子。那些树叶是妗子临走时稠嘟嘟的重托。妗子走时死活不松开舅的手,说我死不下呢,别整天光想着替别人补窟窿,咱两个儿子可都还没娶媳妇呢。
哗啦啦地想到把裆里的物件当奶糖吃的大表哥已经二十三时,村长要请的人到了,这客人打死舅也不相信,因为村长请的是百事热。
百事热领舅去的是村东头,村东头住着一个寡妇,叫明秀。
一前一后的影子把杂沓的脚步唬得不轻,几个迎面走来的村人走远了蓦然回首,他们的眼里,舅一样是在云里雾里。一个人问,老补,可是去说媳妇?
那天舅的锤子从手中滑了下来,揣着的泡钉破袋而出抛撒一地,一个个硬币般闪着光往圆里直滚。一只麻雀当好吃的了,一猛子衔一颗远远飞去。又一只麻雀也当好吃的了,一猛子衔一颗远远飞去。天空里飞着叽叽喳喳的叫声,短促而尖锐,就像一个个泡钉,直抵舅的眉梢。据我看,那是妗子的叫声,妗子叫一声,往舅耳朵里扔一颗泡钉,老补哎,你给二娃子娶了媳妇,可还没给大娃子娶媳妇呢。
人们走远了,村子一下安静下来,安静得让舅感到一颗心从胸腔里跳出来在村街上乱蹦。舅紧跑几步,舅满身铁腥味地矗在百事热面前。
这时舅肯定说了什么,舅不说什么,百事热不会像抽了一鞭子一样僵住。跟他平时有很大出入,平时他至多跺一下脚就会走人,可是今天百事热没有麻溜地走人,而是向舅的工具箱靠近一步。天空在舅的工具箱上变暗了,暗就很便于看见百事热在工具箱上踹出的火星。工具箱的反作用力忒大了吧?百事热龇着嘴呀了一声,蹲下身子揉搓脚趾头时,撂下两句话:
头一句是,老补啊,我的好心可扔青石板上了。
第二句是呸,就你那大娃子也想娶媳妇?芽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舅在那一天又痒又疼,深陷进一种颜色里不得不去揉眼睛。百事热扭身走了,走进晚霞时,把自己走成了许多枚针,针上泛着枫叶样的玫瑰红。
舅的路不要红,不要绿,舅不声不响地走进他土灰似的本色里。舅真正给明秀家补窟窿了。补时,舅问明秀,是满补还是直补?明秀说,咱一个平头百姓,当然是直补小补了,只要结实就行。
舅在这一天补着窟窿,可惜没有及时听到大表哥的死讯。
大表哥是被驴踢死的。村人说,好好的咋会遭驴踢呢?嘁,这还得怪大表哥的怪癖,大表哥不吮自己胯下的物件了,天知道又想去吮村头上拴着的驴的物件。驴的物件不容易弄到口,且不是天天有,可大表哥不懂这个,没有他就去捅,于是惹急的驴奋起一蹄,把大表哥当场毙命。死时嘴巴上僵着一声喊,紧攥了一根木棍不撒手。大表哥死得很惨,肠肚跟血水都往外流。老年丧子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舅抱了大表哥,说一声娃哎,你可连媳妇都没娶呢,就昏厥过去了。
安葬了大表哥,舅心碎了,一上炕就像煎饼糊浇在鏊子上,一任身子骨发出散架的嘎叭叭响。走向崎岖的岭,走向陡峭的梁,然后跌进深不见底的一道沟。
院子里静得像一块毛毯,蛐蛐吐出纽扣般的叫声,蛙们拍了肚皮像擂大鼓,而一些小虫子像从嘴里抖出银白的米粒。
沉沉的夜色里,舅不知道一个黑影子从西岗子上摸来,向自己的院落逼近。
一开始怀疑是有人撂沙子,或者细雨被风吹了斜斜地乱打,唰唰,沙沙,声声落在窗户纸上。
舅警觉地问,谁?
黑影缩了一下,但是不影响他向屋子摸来,脚步声很小,像是踩着棉花。接近窗台时,舅咳嗽一声,接着舅把裤子蹬上,赤脚就跳在了地下。舅开门时,黑影子一闪,怕抓住似的急走,脚步声很大,由于慌乱,被院子里的水桶绊了一下,接着是水桶倒地的声响。
舅是披衣出去的,手里提根顶门棍。
舅让自己先闭上眼睛,闭上眼时眼前该黑是黑,睁开眼时眼前该亮是亮,好证明自己的眼睛还管用。当时舅没有一丝惧怕,麻绳般粗细的疑问陪了他看天上看地下,还看过了窗户。窗户下没有沙子的痕迹,窗户纸也没有水湿的迹象,只有两只倒扣着的水桶,一只倒在地上。山梁上飘来桃花初开时的浓香,一切比原来的还显正常。
舅问一声,这是咋了?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是头天晚上的重复,第三天晚上是头天晚上的再版。
舅怀揣着纳闷,想去问问村里的百事热,却碰见了村长。村长正往饭店走,有酒有肉的日子灯笼般在前边引路,村长碎碎的脚步顿成歌唱。村长站住了打着哼哼,舅没说完他就哼着说了声窟窿。舅说,老是像传达文件一样不往透里说,你能不能不打哼哼?谁知村长又说了声窟窿,窟窿罢就哼着唱着走远了。
锅台上的油盏儿比较浅,躺柜上腌了老辣椒的瓦罐就比较深。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吃了五十四年咸盐的舅一下子在生活的大瓮里把自己颠倒了。
一声声鸟的啼叫,没入夜的深处。舅披件衣服站在玉茭囤子前,站麻了左脚换成右脚,夜在舅的脚下被站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坑。一阵风吹来,舅稍稍动了动,风让舅知道二表哥就在身后。舅把脸冲了玉茭囤子说,窟窿。接着又说,窟窿。
二表哥把一只手在舅眼前晃晃,爹,你没病吧?咱家这墙是直的不会倒,院是平的不会陷,你说什么窟窿?
天明时,二表哥脸上还着挂铜钱厚的疑窦。舅去茅房里解手,舅已到了撒尿时必须就个坑的年龄,可即使这样,舅的鞋子也从未保持过干燥,最后几滴尿总是砸在鞋面上。
原先舅的头脑里满是二表哥念书时的连加、连减、连乘、连除,这一阵子简单了,简单成一二一的脚步。舅是往百事热家里去呢,胳肘窝里夹着两条烟三瓶酒,外带九尺红布,都是央人说亲的彩头。
屋子里的视线绝好,什么人进来了,都看得一清二楚。屋子里坐着的一干闲人看见舅时,一起惊呼老补。屁股在炕沿边没找准位置时,舅感觉到的是缝纫机的针在身上乱扎。先有人瞧了舅说,你婆姨没了可有年辰了吧?又有人说,没婆姨的日子忒难熬,不单是寂寞和忧愁,这窟窿得赶紧补上。人们一起笑着说,对,该补上。舅也笑着,可怎么看都有些歪瓜裂枣的别扭。他说,你们这是马尾巴上吊棒槌,尽瞎扯。我土埋半截的人了,补什么补?他说。
大晌午,百事热像台机子把自己发动了,脚步快得要去抢银行。村头的大槐树把一树的阳光摇曳得哗啦啦响。树荫下有几个女子坐了掰豆角,百事热心里说一声哇,昨日借了太阳光还可以见到脸上围一圈黄茸茸的黄毛子呢,仿佛一夜间长大了,掰豆角的女子们和豆子一样黄熟了。黄熟了就可以下锅了,她们也该嫁人了。但是百事热嘴唇子动了动,终究没有问津,眼睛就滑过去了,他要去给大表哥说阴亲。
舅和二表哥在给大表哥上坟。爷俩半夜时在给大表哥上坟,大表哥的坟头子在西岗子,他们在院子里给大表哥上坟。舅先摆一盘猪头肉,再放一盘花生米,都是大表哥生前爱吃的。而筷子呢,则是小头冲外,大表哥是个左撇子,这样使用起来比较顺手。他们烧了香,烧了纸,烧了钱,无数的黑纸片在青烟里袅袅游走。
舅说,娃哎,百事热已经去大王庄了,成不成明儿一早就有准信。
二表哥说,哥,囤子里可不是好呆的,要是同意的话,就麻利点给我走。省得一家人因为你不安稳。
要说也怪,二表哥话刚落声,院子里就起一股子旋旋风。旋旋风打着哨音飞去时,舅朝西岗子方向喊,娃哎,你尽管放心。
见到大表哥,像是在几天后的半夜时分。大表哥像公鸡身上脱落的一根羽毛,飘飘地落入舅的梦中,舅像冷水击头猛地一个惊醒。事实上,舅只看见一个黑影,一根如同折断的火柴棒单薄孱弱的黑影。舅问,你是谁?黑影不动。舅说,你要是大娃子就吭一声?黑影像是锈死的钉还是没动。舅知道是大表哥了,就蹬过被子一猛子抓住大表哥的手,娃哎,夜里风大生冷,快上炕来。大表哥终于说话了,什么冷不冷的,你给我的衣服根本不合身。舅摸着黑就直奔锅台去,娃哎,你是不是肚子饿了?爹这就舀饭去。大表哥说,我不饿,你端来的饭菜我一口没动。我不是你大娃子,我现在连勒死你的心思都有。
舅问,为甚?
第二天村头大槐树下的婆姨们呱唧着,她们呱唧着,晚春就仿佛是晚春了。她们一个个像是雨后的青蛙,打开各自的气囊,登陆他们的互联网。她们侃国际国内形势,侃家长里短,也侃村子里的新闻。她们方才就侃过新闻,那新闻一准是舅夜里做过的梦,要不咋会一个个笑喷了饭笑岔了气?有人说,夜里回家的大表哥对百事热说的那门子阴亲打死也不认。大表哥对舅说,你真正哄鬼哩是吧?日捣我不在玉茭囤子里呆了,却给我寻上个独臂女人当媳妇。你补了一辈子的窟窿,你补的这是啥窟窿?听的人不甘只戳个耳朵,这个说,真正奇了怪了,一个傻一个残,这是罗锅子背上塌腰子走路呢,打着灯笼也难找哪!那个道,是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咋就没个自知之明?芽看见百事热时,他们立刻就收了声。人们问,哪去?百事热走得快呢,快得答句话像是找不到空,说一声,好事做到底呢,我现在就去找个不残不缺的做亲。
日头爷已经冒出了山梁,月亮还没有从顶上淡出。踏着半明半暗半软半硬的晨光,舅弯腰屈背上了一道坡又翻下一道沟。舅已经到百事热的家门口了,但是他像是瞎子一样在用拐杖问路,他往东敲了几步,又往西敲了几步。往东边时,舅听见了一阵子狗吠,往西边时看见一群鸡拥着挤着叫了往外走,先前紧闭的院门这会儿敞开着,百事热说不定热了脸在家等候,但是舅实在没有勇气进去。舅说大表哥吃肥丢瘦,挑三拣四的,宁愿去死也再不和人家张口了。舅最后在转身离去时,百事热在他身后追了出来,老补,你心疼肉疼你家大娃子的事好好感人哎,冲着你这般良心,我宁愿把一双脚跑大。
晚霞在屋子里差不多是齐腰深的时候,舅没有觉得闷热,舅也没有烦躁,因为舅的一双眼始终像干菜帮子一样晾在外头。打开屋的门窗,舅的眼睛一直停搁在远处的一条山道上。舅的眼睛可以延伸呢,甚至还可以取直打弯。舅眼前的路可以是长,可以是短,可以是宽,可以是窄,可以瘦小,可以肥胖,但不可以没有目标的出现。舅盯着已经是一上午了,舅又盯了一下午,几乎把一双眼睛望红了又变绿了,当一双脚把一道山梁敲得微微发颤时,舅的一颗心就悬到嗓子眼了,直到看见百事热的身影时,舅才挣脱自己的眼眶跑出去了。那时天麻麻黑了,舅险些被一块石头绊倒,没有绊倒却跑失了一只鞋。
因为急,几乎就不要什么过程,像是根筷子直戳戳直奔主题,没顾及过问人家百事热的千辛万苦,也没有让人家喝一口水,所有的礼貌简化成了武松打虎的袖藏短棒。舅和以往一样先去看人家的照片。不看没啥,一看,舅的眼睛像掉进水池子洗过一样新鲜,舅说这闺女长得确实养眼。百事热说,闺女是后庄康家洼的,千里难寻,万里难觅,一万年才出的一个俊俏闺女,真正让你大娃子赶上了趟。二表哥说,想不到哥真有福气呢。舅在耳朵上掐了一把,问,二娃子,你说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在舅和二表哥在地上站回到真实时,百事热把一沓票子弄得哗啦啦响,说句不中听的话,人家是老母猪往配种站走,是倒贴的买卖呢。看清楚了,这是人家提前下过的嫁妆。
一时间舅不是舅了,舅有点纸片儿的发飘,舅说,哎呀呀,这一次大娃子是不是还说个不字?
二表哥还算主意硬朗,他把脖子坚挺地抻了两下,而不是一下。说,哪会呢?我这就打电话联系粜玉茭子,然后买两盒烟请人掘坟。
夜晚还没从山的那边浮上来,舅整个人就哗啦啦塌陷在这个黄昏,二表哥端来了饭,舅扒拉两口就不吃了,二表哥端来了水,舅刚湿了嘴唇子,就不喝了。一夜一天过去了,舅屋里一直亮着灯。二表哥攥了灯绳儿说,我替你拉了吧?舅说别价。二表哥依旧不舍放脱灯绳儿,说,大天白日的,费电呢。舅说,别价。
说出来就怕你不相信呢,这就像打铁匠怕上了火星子,已经度过近两万个夜晚的舅却无端地怕上了夜晚。整整十几个小时了,就那么木头桩子一样瞪了眼对着墙角看。舅唉一声过去,墙角角沾附的尘土飞起来,落下去,反复着一个过程。舅叹一声上去,始终没有着落的灰尘总算在墙角结成了网。屋子里亮着灯,可是舅的眼里到处都是黑夜,舅甚至不敢闭眼,想一想昨晚都觉得没有二两力气呢,舅不愿回到漆黑的夜晚。
记起来,大表哥就是沿着墙角上尘结的网扑通跳了下来的,人是下来了,连接尘网的尘脚还在悠悠地晃。其时,舅正趁了酽浓的黑夜摸捻着一张钞票,摸钞票的热,摸钞票的凉,摸钞票的涩,摸钞票的滑,唯一摸不出的是干净肮脏。舅手中的钞票猛地被大表哥一把夺过了,踏三脚不够还呸呸吐了无数口唾沫,大表哥说,那钱臭呢,你也敢动!你不知道她活着时在城里是干啥的?舅还没有说话呢,大表哥说,爹哎,我怕染上脏病呢。康家洼的这个女子我反正是不要!
就像是刚吃过黄莲,一下子还叫不出苦来;也恍如被人扔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你看那个钻骨透心的凉。
二表哥再次把饭端给舅,说,都半月了吧?半月莫说死人哩,这磨蹭劲,连活人的媳妇也该娶上了。阴亲的事本就是哄鬼呢,什么托梦不托梦的?那些个七不沾八不靠的鬼话你也信?芽说时,二表哥的话音低了,探雷般不敢大声,爹,要不,你娶个媳妇吧?再说我需要有人替我照顾你。
舅惊天泼地地愣了一下,手中的碗差一点掉在地上。大海碗本来是豁边的,细细的缝这就裂下去,不细看像是吸附着几根头发。舅连筷子都捉不住了,打得碗边子直响,听起来虽说是破声烂音的,但是出口的语气不乏筷子一样直而生硬,臭嘴,你尽瞎说些啥!
放下碗筷的舅又摸索鞋,亮光里找到鞋并不难,两只鞋一只不少都在舅的手中。二表哥说,你穿鞋去哪?舅磕着鞋把岁月的陈年垢土悉数抖下,舅说,我想着再去找百事热呢。在二表哥脸呈紫色时,舅用一根小木棍在鞋壳里抠巴抠巴,舅还往隧道般幽深的鞋壳子里望了一眼,收回时舅像乌龟一样想退坡了:我的脸已经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扔鞋壳子了,我咋还有脸去见百事热?芽
泼辣辣的阳光打着旋闯进门时,舅揉着眼睛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人真是百事热啊,百事热自己竟然找上了门。一进门百事热就拍了自己的脑门,说一声,牛不吃草不能强摁头呢,咱再替你家大娃子找个媳妇。舅说,媳妇?啥媳妇?百事热说,婚姻这事也是灯下黑呢。舅问,媳妇?啥媳妇?百事热笑着指了舅又说,你知道狗熊是咋死的?是笨死的。媳妇都看见你了,你咋瞅不见媳妇?芽我再提醒你一句,就是你刚给补过窟窿的那家。
在二表哥眼里,舅站在百事热甩出的一块红绸子上打老远的地方往前走。百事热把红绸子抖一下,舅就向前一步,百事热把红绸子抖两下,舅就向前了两程。在百事热把红绸子抖了九十九下时,舅终于扔掉了手中的毛玻璃,舅抱着一块水银镜子,亮亮堂堂站在了百事热跟前。
舅说,你莫不是说咱村东头那家?她娘叫明秀?
百事热说,对头。
舅说,这女子可是前年死的,她娘叫明秀?
百事热一拍大腿,对,就叫明秀。
二寸厚的日光在墙壁上布匹样惊颤了一下,百事热说,人家可是咱县上年年的高考状元呢,死后大伏天里竟多日不臭,哎哟哟,人走了留一屋子书本本上的香气。百事热说,这趟亲事我可是没讨来照片,听口气你们爷俩都认得。怪只怪百事热只提供了信息,这就让舅和二表哥发生了争执。百事热已经走了,舅和二表哥还在因为一句话争执。舅说,我只是说我不认得呢,我没管人家咋死的。二表哥说,你咋没问人家是咋死的,你刚才就问过人家是咋死的,还不是因为争强好胜才死的?芽头一年考试差二分八,第二年差了一分八,第三年眼看薅到清华大学那根草了,只因了差那零点几几,这才把房梁上搭一根绳索。死时,因为文死武死许多的死法费了不少周折,和你都借过补窟窿的剪刀,你咋说不认得?
舅说,你说她是不是一对双眼皮,一双大眼睛,一笑脸上俩酒窝?
二表哥说,对头对头,这么说,你认得?
舅说,你说她是不是梳了自自然然的披肩头?
二表哥说,对头对头,这么说,你一定认得?
舅说,你说她是不是走路轻轻的,像了支铅笔?芽
二表哥说,对头对头,这么说,你肯定认得?
舅说,那一天我回家这女子已经走了,我是依着她娘画葫芦呢,其实这女子我根本不认得。
二表哥坚持让舅认得明秀的女儿,究底是他在衣襟下拨拉着他的小九九算盘。按着同一个村里阴亲的规矩,提亲的事非自己家的人不去说,非晚辈不去说,而且是非亲兄热弟不去说。舅说,你说和这女子同过学呢,你是说认得这女子的你不能去说?
二表哥不好意思不去说,二表哥已经出门去了,出门去的脚窝子还挺热乎着,去了的二表哥又返回来了。二表哥脸上映照出锅灰般的难色,小心地对舅说,我想起来了,认得死去的人不管事呢。爹,不怪我再把这球踢回来,你不是给这女子她家补过窟窿吗?芽这事我看还得你和她娘去说。
傍黑时分,舅回来了。刚进屋的舅感到热极了,一脱草帽,脑壳上散发着袅袅的蒸气。回过头,见二表哥早在一边候着,迎着热辣辣的一双眼睛,由不得把笑年画般地张挂在脸上,舅问,二娃子,你猜猜看,你哥的媳妇我说得如何?
你说咋就恁地赶巧呢?芽粮贩子迟不来早不来,这就进了村,试过了玉茭子的干湿,忙着过秤装车。还别说,半囤子玉茭子竟粜得千把块钱。接下来,舅和二表哥请人扒开了两家的坟,花大价钱雇两班子响器,吹吹打打把明秀女儿的尸骨迎放在大表哥身旁。还办了十几桌酒席,一切和阳亲一样样地铺排,真没说的。
在舅的感觉里,原本熟悉不过的夜像是走了趟娘家,就安安稳稳端坐在了炕上。夜一下就是夜了,但舅却有些不咋适应,躺在被窝里的舅睡不着,睡不着还扳着指头去数,大表哥一个晚上、两个晚上,接连着有六个晚上没回来了,没回来就说明这门子亲事好得没商量。
每一道皱纹里正溢着笑呢,一扭头,舅就见大表哥破布条子竖在跟前,竖跟前没啥呢,哭声里把泪蛋子一抹一抹扔在地下。一时间,舅土墙一般轰然倒塌了。
都老多日子了,二五妗老是在笑,她想起来就笑,就像是有人胳肢着她的胳肘窝。女人已经不笑了,但是头发梢子上都挂着笑。我像吃饱的牛把大表哥半夜回家的话一一反刍,也发现大表哥的话确实好笑,于是许多个日子让我笑翻了。大表哥对舅说,爹哎,结过婚,我们白天还成,咳嗽打喷嚏样样都成。可是到晚上就不成了,到晚上我闻见她铺好的被窝好香哎,我想钻进香香的被窝呢。可是我媳妇一脚就把我踹下炕去,说你没有洗脚。不洗脚还没事呢,拱进被窝后我放了个屁,放个屁是再正常不过的吧?芽她竟然骂我低调。爹呀,你告诉我,啥叫低调?二五妗咬着另一个女人的耳朵话没说完,两个女人掩嘴就笑,满圪梁上羊粪蛋子一样抛撒着笑。
大表哥又回来的事舅和二表哥讲了,舅指着地下说,窟窿。二表哥说,咋还是窟窿?是窟窿也晚了,埋都埋一起了,哪有再刨出来的道理?刨坟掘墓的事情我可再不干了。舅指着地下又说,窟窿。
仿佛和二表哥说不出子丑寅卯,就又找百事热了。看来百事热毕竟是百事热,一出手就抓住了问题的牛鼻子。有窟窿就补窟窿呗,你补上了村里多少家的耗子窟窿,咋就补不上这窟窿?这是小两口小别扭小情绪的事,窟窿再大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这真是灯不明只要一拨,舅一拍脑壳说,成!
一回家,舅就翻箱倒柜,舅把大表哥生前的东西都刨了出来,舅弄出了大的响声,响声把二表哥也惊动了。看见二表哥,舅劈头就问,给你哥小卖部买的漱口杯呢?二表哥说,你是不是昏了头啦,漱口杯已经给哥放棺木里了。舅说,那牙膏呢?二表哥说,牙膏也放棺木了。舅不吭了,不吭的舅还在柜子里刨呀刨的,舅最终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舅说,牙刷。一看见牙刷,二表哥的脸红得赶上猴屁股了,嗫嚅着说,还不是急嘛,一急这丧事就办潦草了,忘了往里面放牙刷了。
舅背了一只编织袋路上走,编织袋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不知道,负重的样子像是贴了地皮爬。谁晓得舅往小卖部又跑了几趟,舅买了肥皂香皂,还有洗衣粉,洗衣粉还是雕牌的,当然还有毛巾手绢呢,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日用品,总有几十样。舅说洗漱的东西一样可不能少。舅还出了趟远门,从集上回来时,背袋里的东西都已被西岗子上的晚照染红。还没到大表哥的坟上呢,就一路嘟囔着,收好,收好。
四月的天气是暖洋洋的,刮来的风和阳光一样干净,晴朗静谧里舅就有些发轻。看看,舅一出门就和百事热谝上了,舅说,讲卫生好呢,大娃子一讲卫生就和媳妇和睦了,这窟窿还真让我补对了。舅说,比如说我昨儿夜里就睡了个安省觉。接着舅哼哼上了晋剧《见皇姑》的唱段,逗引得几只蜜蜂在屁股后面直打嗡嗡。
拴在舅脚脖子上的绳索解开了,舅的日子终于步入了正常,正常时舅又给人开始补窟窿。
这一天,舅没去给人补窟窿呢,舅回来拿钱要往卫生所。二表哥说,爹哎,是谁病了,好好的你买什么药?舅说,你哥他地流着青鼻涕,我想他一准是得了感冒。二表哥说,瞎说,我哥他好些日子没有回来了,没回来你咋知道他有病?舅说,这不是我昨晚又做了梦吗?芽
那些日子舅老在做梦,梦中舅往往被笑醒,第二天讲给二表哥时,盈盈的笑足有寸把子深,舅的话更是弄不清是疼是恨。舅说,狗日的,比活着时长了,身材比以前高大威猛。舅说,狗日的,皮肤白了,看起来比以前整洁干净。二表哥听得一惊一乍,真的呀,真的呀!爹哎,这么说,你也做梦了?芽二表哥在为大表哥的每一个进步由衷地欢呼。舅还懂得克制,伸手把一腔的兴奋往心里压了压说,瞎嚷嚷啥?这是梦,不能当真。二表哥说,梦也未必就是假,我看八九是真。完了,话里免不了有些醋意,嘟了嘴说,哥也真是的,咋我就不做梦?
日子这就变了。比方说,原先的日子像屋顶上的瓦片,揭一片是黑色的,揭一片是灰色的,揭来揭去总是哀色伴了悲色。这就不同了,竟然一下子有了喜色,虽说是肤浅的喜色,二表哥却在这日子里捱不住了,他摇着舅的胳膊说,爹哎,前村里举办秧歌会呢,我和我媳妇也要扭扭去。
二表哥把舅的胳膊摇出骨头响,爹哎,你也去。
舅推过二表哥的手说,拉倒吧,逗活龙我也不去。
咣当一声响,舅把院门关上了,把自己的日子紧紧地关在门里。
大约是早上九点多钟,舅听见院门外有人脆生生喊了一声。这就怪了,不是叫老补,而是狗蛋狗蛋的,叫舅的小名。声音像鸟儿衔着露珠顺着琴弦跑,舅浑身一震,一开始以为是听错了,直到喊声水一样三次四次漫至耳根,舅才打开了门。
哟嘿,是明秀来了,来之前水缸没有出汗,燕子也没有低啁,一切没有个征候,人就来了。来了让舅有点不知所措,舅高兴得慌了手脚,嘴上说,你坐,你坐,连他自己都发现屋子里连戳根绣花针都难,这才拿了笤帚去忙着腾地方。
明秀笑了一笑,往屋里瞅了一眼,似乎只这一眼就够了,旮旯犄角就尽收眼底。不大的炕上地上堆着手工物件,有金斗、银斗、摇钱树、聚宝盆什么的,有缝纫机、洗衣机、冰箱、摩托车、还有私家车。当然,这些都是纸扎,比真的浓缩了多少倍,要不,明秀的眼睛再大也会被撑炸。
明秀说,哟嘿,你是开人寿堂呢?
意识到明秀的眼移到了自己这边,舅有些慌乱,脸红脖子粗地说,这哪跟哪呢?亲家,还不瞒你说,咱娃们不是比先前好些了吗?我想趁热打铁,把没想到的给娃们再添置点。这不,刚撕开个头,你就来了。
没成想,明秀已经把衣服挽上了袖口,把一沓纸拿在手上。舅慌慌地说,别价,你歇着。明秀说,你看你不是把我当外人了是不?明秀扑哧笑一声,别忘了地底下的他们俩可都叫我娘!明秀又说,这几天可怪着呢,老是心里觉得不踏实,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该做。
舅颇有同感,马上说,亲家,你可说对了,我也是心里不踏实呢,我也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
说着话时,两人都动上了手。一个叠纸裁纸,挥毫泼墨。一个手持剪子,运刀走锋,一屋子蚕吃桑叶的声音。
有时候,两人的手会偶尔碰一下,都有点脸红,然后都迅速地往各自原来的位置让一让。
一次,舅抬头时,看见明秀瞟了自己一眼,揪住明秀鱼一样游走的眼睛,舅就想,眼睛是嘴巴的尖兵呢,证明明秀肯定有话要说。明秀偏没说,看看外边叹了一声,叹过后目光就空了,空得像是腾空的玉茭囤子,一屋子只剩下了锈铁皮一样的沉默。
做好了一台电视机,舅说是数码液晶名牌产品,明秀笑笑,也不言语,剪两只按钮似的玩意贴上去,真的像是马上出影了。舅在一边看得呆呆傻傻,说一声,真有你的。
做好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舅想打开,可是打不开。明秀笑笑,也不吭,早糊好了一个活动按钮,绿色的旋钮儿动一动,就见了蝌蚪大小的鼠标移动,这一边把舅瞧了个愣愣怔怔,说一声哇,你真行。
像是把自己滑下去了,一阵子工夫,明秀却成了像一堵墙的沉吟,还把自己埋深了,良久才说,我隐隐里觉得,娃们需要的不仅是锅碗瓢盆这些简单物件,也不该光是学习生活的事呢。
一时间,舅就有一阵子的无措,愣愣的成了屋里的纸糊人。看得出他思想在这一边停顿,又在那一边沸腾,你是说,这和我补窟窿一样,咱的做法还只限于直补、小补?
明秀亮光一闪,对着呢,咱不妨给娃们来个彻底的满补、大补。
舅家的门开了,门轴子有些泛潮,可声音不发闷。舅和明秀分头走出村子,鸟雀们因为两人的脚步急,吓得在枝头把脑壳一缩,半天了才敢扑棱棱飞去。
傍晚时,两人相遇在村口,舅固执地把手中的一个包当旗帜了,高高擎了说,看见没?我去镇上的卫生所了,日常防病治病的知识书籍我可全买齐了。明秀也不逊色,她像捧出一颗温暖的太阳说,我寻思着不仅是强身健体,补脑补心更重要哩,老补哎,我替娃们看心理医生去了。舅地打开一柄折断了腰条子的伞,说,你知道我干啥去了?我跑了一趟保险,给娃们入了寿险、车险、财险,这可是全入全保的多头险。明秀说,你猜我上哪去了?说时像捧出个刚出锅的热馒头,又吹又打,不敢挨手。我去县上搞了法律咨询,三五、四五,包括五五普法的东西我全都记下了。
舅说,好。
明秀说,好。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游弋。我以为舅说别的了,半天了舅说,再想想,看有没有咱没想到的?
明秀说,把脑壳当面瓮子都磕扫净了,该想的咱都想到了。
直觉得脚根子往下陷呢,就是说舅对所做的还有些吃不准。你说,这以后娃们的日子会不会再有窟窿?
明秀迈腿往西岗子走时,脚底下的泥土都踢踏出了坚硬,狗蛋哎,你若不信咱上坟时问问。
到了明秀家已是日落时分,职业的习惯让舅一进院就眯细了眼睛去瞅,硬是越过门口倚着的明秀去瞅,瞅得雾飞云舞,瞅过了天长日久,然后粗拉拉地问,亲家,我可看过了,你家的院门、屋门,内室门、侧屋门,包括厨房门都是严丝合缝的。想帮你补补啥的,也没个下手处。
明秀起初没哭,像是把哭放豆腐包里捂着盖着不让出声,憋了半天才吭哧吭哧说,你那两眼是用来出气的?人家身上心上,滴着血、淌着泪,到处是窟窿呢,你咋不见窟窿?芽说罢,这才一点点挤着去哭,咿咿呀呀的,让人以为是风中作响的破门窗。
就是这一刻,明秀抓住了舅的手。的确是,舅在这一天也抓住了明秀的手。
舅回家时,二表哥的屋里瞎灯熄火的,才晚上的九点钟,二表哥就睡下了,舅热着的脚步不得不打住。
二表哥使着一支如椽大笔早早就把夜赋予了特殊。被窝里二表哥燥热难当,扯着二表嫂去问,这夜忒长了,你猜猜我最想干啥?二表嫂说不知道。二表哥说,我最待见像爹一样补窟窿。二表嫂在看电视呢,随口说,没有窟窿呢,你咋着补窟窿?二表哥说,我说有窟窿就是有窟窿,这窟窿耗子难啃,猫叼不走,你身上就有。二表嫂解下了,有窟窿,你自己去补,反正我是困了。二表哥急了,一个鲤鱼打挺骑到二表嫂身上,说,补窟窿是两人的事,我就喜欢补你这肉窟窿。按照惯例,二表哥他们先在上面补窟窿,二表嫂的舌头涂蜜了,二表嫂的舌头也暗香浮动。二表嫂的舌头和二表哥的舌头搅一起了,搅得漆黑的夜跟着打旋,院子里落满了夜的鳞片。好一阵子功夫,二表哥说,该补下面的了吧?芽就有大石头扔进水里,寂静的村落顿起波澜,于是东头鸡鸣,西头狗叫,栖息在枝头的鸟雀吓得簌簌发抖。
走在院中的舅听见了屋里的动静,舅不由得脸红心跳,心里笑笑说,狗日们,招狼呢,也不给我消停点。暗夜里,舅的喉咙骨费力地往下一滑,又往下一滑,有了一种贯通到底的感觉,舅放了个不声不响的闷屁。
舅不知道夜只是一种人群的专利,脑壳下的枕头虽说厚着一层黑色的油垢,还有头发头皮的味道,虽说都有些酸臭,但不影响舅倒着活一回。和明秀在一起的那一阵子是块温热的窝窝头,带着这指甲盖大小的温热,舅没理由不对着又一个日子去笑。拥着孤独冰冷的夜和被窝,再打开心的窗户,咋说都该有满天的星斗雪花般落进自己的梦里了。
要说舅过于迟钝,事情一开始就有了结果的先兆,但是舅浑然不知。带着复杂、混乱的表情,舅站在花白的晨曦里时,二表哥在剥了一穗玉米棒子喂鸡,许多只大鸡小鸡半大鸡捧月般围了二表哥。鸡把欢快叫成了一个半圆形,院子里响遍它们抻了脖子的吞咽声。一个间隙里,舅终于硬了嘴巴说了声二娃子。在舅的话离开舌头时,舅的身后刮起一阵子风。
二表嫂出来先咳嗽一声,接着把掸扫被窝时的笤帚疙瘩重新攥一把,像是添进了二两力气,冲好端端吃食的一只大公鸡扔过去,我让你骚,都腌老黄瓜了你咋还去骚?芽
舅想说的话被切了一刀。这阵子三人是你看我,我看你地都住了声,干听着奶水一般稠硬的阳光在耳边流动。
二表嫂再说时,先节约型地笑了一下,爹哎,我知道你要说啥,你先别说啥,要说的我哥他昨天晚上回来说过。爹哎,昨晚你跟哥的丈母娘碰头见面的事他可全看见了。爹哎,昨晚你跟哥的丈母娘说的话哥可全听见了。舌根子都埋土里半截了,咋想着让我们去央百事热去说亲?芽
舅的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红得像被人扒去了内裤。脸红没啥呢,关键是鼻子进凉气了,舅像拼命吸了口胡椒粉,左一个喷嚏,右一个喷嚏,一个好端端的世界被他的喷嚏打得粉样碎。
日子又翻个筋斗往前去了。第二天,舅还在补窟窿。舅在给三毛家补窟窿。
明明量好了尺寸,粉笔跟尺子一路跑出根直线,大剪刀紧接着在铁皮上吐出一阵鸣叫。量好了,裁好了,结果把裁剪好的铁皮往门上一比划,准备着要钉呢,才发现长度和宽度都缺了六寸。舅挠着头皮说,今日这是咋啦?
举起了锤子,舅瞅准的是泡钉,一锤子下去,却砸出了舅一声疼,舅对着自己的指头又揉又吹。半天又说,今儿这是咋啦?
月光如水,微风拂面。舅像个女人站在院子里,很久很久,舅绞着一根发辫,在已经没了玉茭子但散发着香气的空囤子前,把自己像春天的心思缠了又缠。
一松手,像是把亮的东西飞了出去,一只只小鸟一飞就飞成了礼花弹,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里会装得下这多灿烂。舅想定格,但只可惜是瞬间。带着一半泣血的红,一半是绝望的暗紫,眼前的璀璨像蒲公英一样慢慢降落,降落的声音压得枝头嘎吱响,树下落下一片、两片夜的羽毛。再次遥望,舅的眼前瘦了、窄了,一腔已经熟透的欲望,像是卖不出的果实空挂树上,舅看见一个柿子啪地掉下来,摔个稀烂。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舅的心思像上坟焚烧过的纸片,风一吹就没了痕迹。舅耸一耸肩似乎觉得无比轻松。舅笑了一下,尽管是苦笑,但很规范。二表嫂、二表哥已经进屋了,舅也想进屋,门在舅的鼻子前面呼地碰上。门缝呈条状,缝里挤进被压扁了的舅的一句话,二娃子,爹我想通了,你嫂她娘等着我回话呢,你说我还回个啥?芽
夜,这就像是被输进了葡萄糖,二表哥两口子变得乐不可支。二表哥扳着手指头说一天、两天,二表嫂扳着手指头说三天、四天。二表哥说,咱哥都十六天没回来了,是该回来了。二表嫂说,你说咱哥的这张王牌咋就忒好使呢?一打出哥的旗子爹就听话了。二表哥说,咱吃肉不沾腥呢。二表嫂说,咱打耗子还省下油捻子呢。二表哥说,咱哥咋就不回来呢?二表嫂说,咱哥该回来了。
大表哥真就回来了,记不得是哪个夜晚,反正是他回家来的其中一个夜晚。像是一口仙气吹变出来的,舅一扭头就见大表哥站在地上。舅看见大表哥像蚕宝宝一样白胖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像撕裂了一样不高兴。这一下舅就急了,说,我的娃哎,你是不是学习紧,没顾上吃饭饿得慌?大表哥说,不饿。舅说,你是不是功课紧累得慌?大表哥说不累。但是舅还急,娃哎,你冲我笑笑好不?你不笑我心里就难受,有话你就说,爹就是去死也绝不能让你受丁点委屈。大表哥最起初并不笑,嗔怪地说,谁要你们搞那么复杂?芽你和我丈母娘送来的东西,我们可一样没收,全部当破烂给了那拾荒的。说到这儿,大表哥嘿嘿笑了,爹哎,你看没看见我的手指头,这可不是我的手指头,是她和我两人的手指头。爹哎,现在她也吮上了手指头,我们两人都吮上了手指头。爹哎,世界上的事情怪着呢,要么是你被人改造,要么是你去改造人。爹哎,如今我就把她改造了。爹哎,想不想知道我们如今的日子。爹哎,活着是多么快活哟,我们只做吃喝、搓麻将、上网这些个快活的功课,完了我们做夜里的功课,有一个消息就证明我快活。爹哎,她昨天生了,是一对双胞胎,还是龙凤胎,只是我娘一个人照看不过来。爹哎,你要不要一起过来?怕的就是你不过来。爹哎,你刚才已经作过保证,要是同意的话,来时别忘了多带几块尿不湿。要不然我可要再死一次!
舅突然地病了,不知道什么病,先是高烧不止,后说头疼,咬住牙硬是不让自己出声。二表嫂两眼泛红地说,爹疼得厉害呢,一双手把炕席撕得稀烂。二表嫂趴在炕沿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对二表哥说,你看咱爹这活相,咱家又该花钱了。二表哥差一点给吓趴下,请来村里的医生,把过脉说,奇了怪啦,这是什么病?不过救人要紧,先输两瓶葡萄糖再说。二表哥问,算算,得多少钱?医生把手机上的按键摁得嘀嘀响,说,不算出诊费得百十多块。话音刚落,舅却奇迹般的醒了,说病在我身上,我知道咋整。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个小纸包,一打开,医生惊呼,这是脚气粉。没有生产日期,恐怕早过了有效期。舅说,管它脚气手气的,吃下去管用就成。说着头一仰,一包药就倾泻到嘴里,连一口水都不带喝呢,就那么吧咂吧咂嘴,嘴里只剩了粉亮的舌头。竟好了,好得比没病时还好。你说就那么凑巧,二狗子就找上门了,说是家里进耗子了,得补窟窿。二表哥说,我爹有病刚好,等歇两天再说。舅说,得,我都这个年岁了,你说我还有多少个窟窿可补?该补的窟窿补一个少一个呢,不给人补窟窿,我的心会生锈。舅趿拉了鞋往门外走,说我补我补。
出门时,舅的身体闪了一下,看似是护他的工具箱呢,实际上是躲着二表嫂的肚子不被撞上。舅指着玉茭囤子对二表哥说,看见没?咱囤子里可没玉茭子啦。你媳妇不是有喜了吗?我先赚俩钱预备着。
要说不该出事情,本来把发现的窟窿已经补上了,补时还顺便打死了两只耗子,正收拾工具时,发现有一只大点的耗子挑衅般在探头探脑,想举起手中的锤子扔过去呢,却不见了踪影。二狗子说,在哪呢,说着也追了过去,一追追上了二狗子家小二楼。舅在二楼的门上停下了脚,左瞅说,这还有窟窿呢,右瞅说,这有窟窿呢。
舅是在取工具时不慎跌下楼摔死的。舅忘记了这是二狗子家的小二楼,更没注意到二狗子的二楼上没有焊接栏杆,错以为是在平地上走呢。舅在觉得地球与自己发生错位擦肩而过时,知道坏菜了,喊一声二狗,下坠就变成了加速度,啪嚓一声响,包括那声喊,都被摔扁了。舅摔下时身体始终保持了与地面的平行,论姿势不该有什么生命危险,顶多落个残疾。不巧的是脑壳撞台阶上了,一撞就撞个窟窿,血不紧不慢地流了出来。二表哥猴急地赶去,用二狗子递过的棉絮去堵,血是止住了,但舅已经落了气。二狗子摊了手说,我家二楼上的窟窿可还没补。
灵堂前明秀在哭,哭时像从咽喉处费力地往外拔一根丝线,声声晃悠着凄惨、艾怨,她哭着指了地下说,窟窿。又指了地下说,窟窿。第一声时,像是响水锅里落进一粒米,人群里全没当回事。再说时,如同揪着耳朵猛喝一声,有人当下就懵了。看了,哪有什么窟窿?更多的人围拢过来,也看了,看了门,看了窗,看过了囤玉茭的囤子,说是呀,哪有什么窟窿?老补是干什么吃的,老补家咋会有窟窿?芽百事热没反应,百事热也是傻子一样立着,半张着嘴,表情几乎凝固。这一边二表哥却放着亮光,二表哥眼里像是横着根锹把,顺着这根锹把,二表哥一眼看见了村长。
看见村长,人们恨不得把深处浅处的笑都挤到脸上,指指地下,好端端的地界呢,咋说有窟窿?指指西岗子方向,好端端的黄昏落日呢,咋说有窟窿?村长,你的眼神好使,你帮大家看看,到底有还是没有?
明秀把细长的脖子拧了一拧,是补丁摞补丁的窟窿呢,咋的没有!
人们说,村长,你帮着看看,到底有还是没有?
明秀跺跺脚,都流着血,淌着泪呢,咋的没有!
人们说,村长,到底有是没有?
这天,村长破天荒没有喝酒,没有喝酒就可以像书法家一样把自己挥洒出自如。村长看了看地下,又看了眼明秀,看地下时像鸡毛走路,看明秀时像拖拉机深翻地,想一犁下去见草见水。见人们的目光都追着呢,觉得明秀像一篇作文可圈可点,横批一笔说,也不好说有。竖批一笔说,也不能说没有。现在老补不是没了吗?我看,这窟窿可以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