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星星
2009-12-23敏奇才
敏奇才
春风像姑娘的纤手轻柔地拂过了村庄、田野、树梢,也拂过了那些清闲了一个冬天的孩子们的心田。春风轻轻地拂了几遍,那些孕育和生长了一个冬天的生命再也按捺不住激越的心跳,竞技似的蹦了出来。田野、树梢一夜之间绿了。春风拂醒的那些孩子们的心田也随之都绿了。
田野里传来了一阵悠长而深沉的牛哞,大地苏醒了。土地清新的泥土味飘荡在村子上空;树枝上几只麻雀嬉闹着追来逐去的,抖荡着那浓浓的春意。圆圆和亮亮早早爬起来站在院子里看着绿意覆野的山川,心里就忧忧的,有种说不出的愁肠。天天听着麻眼奶奶唠叨春近了,要种田了,圆圆和亮亮的心里急乎乎的。那只老母鸡焦躁不安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咕咕地叫着,好像丢了蛋似的。圆圆对亮亮忧愁地说,刚才我听着有人架着车在村街上碾过去了。奶奶说了,再过一半天人们恐怕就要开犁耕种了,我听见山里的牛叫就心焦得没地方放。亮亮也忧虑地说,要是我长大就好了,种田就不用姐姐你操心了。圆圆说,我要是个男娃娃就好了,种田就不用奶奶操心了。两个小东西在院子里说着有关农事的话儿。麻眼奶奶在炕上听着两个孙儿孙女的说话声,也就起炕了。麻眼奶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却非常灵敏,就是夜风轻轻吹过窗前,她也知道是东风或是西风,南风或是北风,来预告一天天气的好坏,麻眼奶奶预告天气这点非常灵也非常准,让村里人很是羡慕。就是一只吊线蛛从屋顶上攀上吊下,她也知道是大是小。她通过灵敏的一对耳朵听着天气,听着村里人对前世和现世里事情的说道,听着孙儿孙女的说话,听着这个世道变幻莫测的变化,用她的耳朵经历着她该经历的一切。奶奶隔着窗对圆圆说,我听到村街上有人在吆喝牲口,是不是有人犁地种田去了?你去看看,看是谁家种田去了。圆圆就出门去看了。亮亮你去看看园子里向阳的那垄葱有一拃高了没有?亮亮就跑到园子里用手拃了拃,葱果然有一拃高了,长得嫩嫩绿绿肥肥胖胖的。亮亮就高兴地跑回去对奶奶说,奶奶,葱苔子绿绿胖胖的有一拃高了。
奶奶就点着头说,我知道了,现在该种麦子了。
圆圆到门外看了一会儿就跑进来对奶奶说,对门曼苏说他们家到阳坡湾里种麦子去了。别人家也都还没有活动手脚,牛马骡子的也还在槽上拴着呢。
奶奶就气嘟嘟地说,你们那没有良心的娘老子也该回来了。出门的时候说冬干拉粪的时候就回来务操庄稼,可冬干了,春来了,到了种田的时候还不回来,这也叫人话呢,说的话像风地扬了把灰,风一吹啥也都没有了。家务不管也就算了,但庄稼不种那就说不过去了,庄稼汉务的一把庄稼,靠的一把庄稼,不种庄稼了那还叫庄稼汉吗。我知道他们走的时候就揣着不回来的心了,以前嘴里常浪荡着说庄稼没有啥种头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的心思不在庄稼上了。他们的心都死到腔子里了。这是要我们娃娃老太太的种庄稼呢。可你们呢,也不听话,学也不好好上,今天就又没去学校又逃学落课了。我一个麻眼老婆子,连自己都看守不好,还要照看你们,我的难肠太大了。
圆圆和亮亮听奶奶一诉苦,就又想起了娘,也想起了父亲。娘老子在身边的时候,就从来没在意过什么叫思念和寂寞,也从来没有过忧伤,更没有操过家务上的一份心。拴在槽上的牛饿着或是饱着他们不管,晚归的羊少了或是多了也不管,至于说归屋的鸡多了少了他们更不关心。他们只知吃饱喝足了玩,天天背着日头贴着月亮过日子。奶奶呢,在春天的时候还能下炕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而在冬天呢,就常常静悄悄地好像没人一样地在炕上坐着,闭着一双麻眼,嘴里默诵着《古兰经》,手里数着念珠,多少年了,就是那个模样,不和你搭话,也不和你主动说话,人问一句她答一句。只有来了生人的时候才收起她的念珠,闭着眼和来人说上那么几句话,不温不火的。其实,她睁不睁眼无所谓,她是看不见的,她睁了也跟闭着一样。她也很少操心家里的事,不是她不操心,是大家不让她操心,她一个麻眼人,看不见天瞭不着地的,能做些啥呢。即便是做了也做得马马虎虎粗粗略略的。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家里的事她还得摸摸索索地操心,圆圆和亮亮的娘老子撇下他们走了,走得义无反顾。走的人是走了,但留下来的总不能把生活的重担放到两个小东西的肩膀上,他们稚嫩的肩膀担负不起啊。奶奶知道今年是指望不上那两个出门的人了,指望也是白指望。粮食还得一粒粒从磨眼里研细,活路还得一件件从她手里做过。她要是一个眼亮人就好了,可真主偏偏让她成了一个残疾人,一个看不见顿亚(世界)的麻眼人。好在两个小东西还不至于让她操太多的心,反而帮衬着她操了不少的心。要不是这两个小东西,她现在也许吃不上熟食热饭,只是可怜了两个小东西,那么小就有了一份分担家务的心。奶奶数着念珠心里却想着今年种田的事,嘴里的诵念也就停了下来。
圆圆和亮亮看着奶奶陷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思和忧虑当中,心中就对娘和父亲产生了那么一份忧伤和憎恨。早饭该吃什么呢?圆圆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就是思谋不起该吃些什么。想了许久,圆圆就问奶奶。
奶奶说,煮一锅洋芋吧,先凑合着吃一顿,下午挖些羊角葱包饺子吃。
圆圆和亮亮听了奶奶的话就高兴得忘记了饥饿。圆圆搬来小梯子放到洋芋窖里,让亮亮下去掏了一洋瓷盆子洋芋,然后洗干净煮在了锅里。
奶奶坐在炕上听着洋芋锅里咕咚咕咚的沸腾声,干瘦的脸上就堆上了几朵艳艳的笑容,自言自语地说,圆圆长大了。
亮亮坐在炕角头听奶奶夸圆圆,就大声对奶奶说,奶奶夸姐姐了。奶奶就大笑着说,亮亮是个攒劲的儿子娃娃,是奶奶的好孙子。亮亮就心满意足地说,奶奶,锅里的洋芋热了。
吃了洋芋早饭,圆圆就拿上扫帚一下一下刷刷地扫院子,亮亮拿着铁锨铲鸡粪。奶奶听了两个人的动静就大声说,活先放下,院子干净着呢。快到晌午了,背上书包上学去。我可不敢再拉捞你们了,再这样下去,你们俩今年都得留级,你们的娘老子一来,我就说不清了。听了奶奶的话,圆圆就思谋今年她和亮亮落下的课也够多了,再不好好上学,他俩就得双双留级,重读一年。奶奶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没娘的娃娃事情多。娘老子这一走,两个娃娃的事情就真的多,早上起来放牛放羊喂鸡;中午放学做饭洗锅,照看麻眼的奶奶;下午放学担水,拴牛迎羊圈羊圈鸡,还要做饭……事情多得让圆圆和亮亮有点手足无措。事情一多,圆圆和亮亮就不想上学了。有时忙了家务,作业做不完,没有少挨老师的批评。老师虽然知道他们的情况,但天天那样下去也不是个话,可不批评也不行,他俩的学习落得太多了。给家里人说一说吧,可家里只有一位麻眼奶奶。麻眼奶奶连自己的生活都料理不好,哪里还能照看孙儿孙女的学习呢。圆圆和亮亮天天起早贪黑地忙着家务,对上学读书也就显得有点疲沓,没有以往的那种上进心了。这就叫老师们很着急,但急也是干急。孩子的家长不操心不心急,你心急也是白急,你操心也是白操心。圆圆和亮亮的学习没有人操心,就自个儿操起心来了。
圆圆和亮亮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时,奶奶搬条小木凳子坐在墙根下暖暖地晒着太阳,一副很舒适惬意的样子,头歪在肩膀上有节奏地打着呼噜,完全沉浸在浓浓的无限美好的春意里。圆圆过去摇了摇奶奶的胳膊,轻声地叫了声。奶奶忽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睁了睁那双麻眼,笑着说,太阳暖暖的像热炕把我的瞌睡虫晒醒了,让我美美地睡了一觉,美死了。没有听着你们来了。圆圆蹲着趴在奶奶的腿上说,奶奶今晚夕的夜饭做啥呢?奶奶就笑着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圆圆看着奶奶的牙就想起了那白净的生萝卜,白白生生的,咬一口既脆又香。奶奶说,圆圆去园子里挖两把羊角葱,亮亮去河对岸杨二浪家割一斤羊肉去。奶奶摸摸索索地摸进堂屋伸手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从中间摸出了两张五元的钱,让亮亮拿上割羊肉去了。圆圆看着嫩展展的羊角葱,黄嫩黄嫩的叶子,白嫩白嫩的葱白,就馋馋地想吃一口。圆圆洗了手洗了葱,奶奶就叫她和面。等圆圆把面和好时,亮亮飞快地拿着一块割好的羊肉从大门里跑了进来。奶奶又指教着圆圆把羊肉和葱都切碎,然后放在热油锅里炒了个半熟。包饺子的时候,奶奶就摸索着帮两个人包。奶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包起饺子来却也手快得惊人。饺子在她手里一只只跳跃着,像刚出窝的鸡娃子的。以前奶奶也包过饺子,但圆圆和亮亮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奶奶的包法。包饺子的时候,奶奶说今晚夕我们思谋一下种田的事。说到种田,圆圆和亮亮的心里蓦地腾起了疙瘩,就凭奶奶和他俩种个啥田呢。本来不是他们考虑的事,现在却让他们考虑,他们的心里能不起疙瘩吗?
吃过了夜饭,黄昏也就悄然降临了。一只只干干瘦瘦的羊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跑,咩咩地叫唤着,一副饥饿的样子。而那只春头上死了娘的羊羔子耷拉着脑袋,走得蹒蹒跚跚,一副丧气的样子。它是羊群里的孤儿,它是那样的失神、无助和孤寂。羊们挤挤搡搡地进了家门,强壮的羊走在头里,孱弱的羊走在后头,那只死了娘的羊羔子跟在最后,它是这群羊里面的弱者。看着羊们一只跟一只地进了家门,也看着那只羊羔子进了家门,亮亮就端着吃剩的残汤让那只羊羔子喝。亮亮没娘娃没娘娃地叫着,羊羔子就欢快地叫了一声,轻轻快快地跑过来低头吃亮亮端着的残汤。羊羔子吃着,不时地抬眼看看端着盆子的亮亮,眼睛像两眼泉水,汪汪的,亮亮的。亮亮看着心里就柔柔地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谊。那些鸡们旋绕在亮亮的身边,不时地趁机挤过去往盆子里啄上几口,又跳跃开,如是往复数次,只吃了个满头残汤,没有捞到多少便宜。在他家耕耘了一辈子土地的老牛此时却昂头默默地望着远处的田野,似乎是若有所思。
夜色浓浓地袭了来。月亮上来了,孤寂地挂在门前的白杨树杈上,遮遮掩掩的,一副寡白寡白的脸藏而不露,像捉迷藏似的。单调而又稀疏的几颗星星远远地眨巴眨巴地扑闪着眼睛,瞅着这个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好像要诉说些什么。傍晚的霞光一褪尽,夜幕就拉下来罩住了村庄,罩了个严严实实。奶奶伸手拉亮了屋内那盏本不是太明亮的电灯,拉开被子让圆圆和亮亮都围坐在她的旁边。炕上温乎乎的,不冷也不是太热。奶奶让圆圆和亮亮按山头数地块,并逐一说出地名来。圆圆和亮亮就思谋着按山头说着地名:碗架扳、疙瘩背、月亮湾、簸箕湾、烽墩口、上阴坡、下阴坡……两人数着地块,说着地名,不时地瞅一眼奶奶的麻眼,看奶奶的反应。两个人说着地名,奶奶便陷入到了一种深沉的记忆当中。她眼睛还没有麻的时候,这些个地场她每年都要跑上好几趟,翻地、种田、锄草、拔草、收割、拉运,有时一样活她得跑上几趟,像锄草,一天是锄不完的,得花她几天工夫。闲了时候,她还要去看看庄稼的长势。数完了地块,奶奶又叫圆圆和亮亮按数了的地块说去年种过的茬口,是麦茬还是青稞茬,是洋芋茬还是大豆茬。你得说得详详细细的。说完了茬口,奶奶就说明天开犁种田吧。圆圆说谁种呢?奶奶说,明天天麻乎子亮的时候,圆圆去叫你赛里木阿爷,就说我叫他呢,让他帮忙雇别人种田吧。人忙地张口的时候央谁呢,这个年月谁都不容易,家家都和我们一样,老的老小的小,都有自己的活,自己的活都忙不过来,也没有心劲帮别人家的活。只不过别人家有老的人眼睛好着呢,只要眼睛好着,那做不上的活还可以看上。亮亮听了奶奶的一番感慨,说,奶奶,我的眼睛亮着呢,姐姐圆圆的眼睛也亮着呢,能看见活呢。奶奶就伸手摸了摸亮亮和圆圆的头说,你们两个会疼肠扯心人了。我知道你们的眼睛亮着呢,比别人家的孩子亮。赶紧睡觉吧!明天早点起来还要上学呢。圆圆和亮亮就顺顺从从地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奶奶顺手摸索着拉灭了电灯。圆圆和亮亮仰头望着窗外明明亮亮的月亮睡不着觉。圆圆睡了会儿就记起奶奶还没有说明早要到哪块地里种麦子呢。就翻过身问,奶奶明早到哪块地里种麦子呢?奶奶说,你们只管睡觉,明早天麻乎子亮的时候把赛里木阿爷给我叫来就成了。你们只管上学念书去。圆圆就想着那些地块,一块地一块地地想,可就是想不清哪块地里到底种啥,在往年,天麻乎子亮的时候,大门咯叽一响,父亲就架上二牛抬杠走了,至于是在哪块地种,她是不知道的。只是后来庄稼长大了,成熟了,她才知道哪块地种的是啥。想着种田的事,圆圆就想起了老师教过的古诗《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课本插图上日头高高地挂在蓝天上,炎炎的。老农在烈日下锄苗,脸上的汗珠滚落着。圆圆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奶奶,心中就酸酸的,眼泪悄悄淌了下来。亮亮忧忧地看着窗外月亮挂在树梢上忽忽地摆动着,就知道是起风了。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有无尽的怨气憋得慌吐不完。圆圆和亮亮就知道奶奶想着种田的事睡不着觉,心里慌着呢。亮亮就轻轻地问,奶奶,您没有睡着吗?奶奶说,人老了瞌睡少睡不着,思谋些事,思谋些家务事,思谋明天种田的事,思谋的事情多呢。你们睡你们的觉,别耽搁明早的上学。圆圆听着奶奶说完了话,就转过身来捣了亮亮一拳头,说,睡觉,明天还要早早起来呢。亮亮就一声不吭地躺下了。显然是听从了圆圆的话,要是在平常素日,他会毫不可客气地还圆圆两下子。亮亮挨了圆圆一拳头,就默不作声了。夜静如止水,月光透过窗玻璃把屋子分成了支离破碎的几块,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三个人细微的呼吸声均匀地吞吐着,和着那支离破碎的月光在屋子里荡漾。
夜深了。圆圆和亮亮大睁着让人担忧的眼睛,思谋着不该他们思考的问题。月亮走过了树梢,圆圆的像脸盆像娃娃的笑脸,周围有一些云飘过来荡过去的但总是遮掩不住它脸盆似的笑脸。星星贼明贼明地亮,忽闪忽闪地眨巴着永远让人担忧的眼睛,让人猜不透它到底思谋些什么,担忧些什么。奶奶已经入睡了,微微地打着呼噜。圆圆和亮亮闭着发烫的眼睛,各自思谋着各自心里的事。圆圆实在睡不着,悄悄起身看了一眼亮亮,发现亮亮同样大睁着眼睛,就轻轻地说,亮亮你想啥呢?亮亮轻轻地说,我也说不清想啥呢。圆圆说,还不如甭说,你到底想啥呢?亮亮想了会儿说,我想庄稼呢。圆圆说,庄稼还没有种呢,你想啥呢?亮亮说,我想着种庄稼庄稼就长高了长大了长黄了。圆圆说,我咋想着庄稼就长不高长不大也长不黄呢。亮亮就骄傲地说,你闭上眼睛好好想,庄稼就长高了长大了长黄了。圆圆闭上眼睛想了会儿说,我想了会儿不见庄稼长高长大长黄,只见月亮又大又圆,星星又明又亮。亮亮说,那就对了,你再想上一会儿,想庄稼在月亮底里长呢,庄稼就嗖地长高长大长黄了。圆圆听了亮亮的话,就闭上眼睛使劲地想,可怎么想庄稼也长不高长不大长不黄。圆圆生气地用手拍了拍脑门子,狠了劲想。亮亮看着月影子里圆圆那白白净净的脸庞,心想你该去想去年的庄稼才对,那才能想着长高长大长黄呢。今年的庄稼还没有下种,想着也白想,想了也长不高长不大长不黄。圆圆想了会儿轻轻地对亮亮说,我还是想着庄稼长不高长不大长不黄。亮亮轻盈地笑着说,你就想月亮想星星,然后想庄稼,想去年的庄稼,去年地里的庄稼那不高不大不黄吗?圆圆怔了会儿说,你个贼打鬼,人尕鬼精,你就说想去年的庄稼。我说我想了半天今年的庄稼就是长不高长不大长不黄。亮亮听着圆圆埋怨他,就嘿嘿地笑了。圆圆按亮亮的想法一想,果然庄稼就长高了长大了长黄了。还想到把庄稼割了拉了碾了磨了吃了。她想着想着也就嘿嘿地笑了。这一笑把亮亮也给惹笑了。
圆圆和亮亮想着想着瞌睡就来了。但那几只公鸡却啪啪地拍着翅膀高亢地鸣叫了。圆圆就不敢睡觉了,等一会儿她要起身叫赛里木阿爷去,完了还要上学。亮亮也不敢睡觉了,若再睡下去,那就起不了炕了,明天的学也就上不成了。鸡一叫,羊圈里也就开始不太平起来了,羊们起身在圈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开春的那点嫩草芽子啃了一天还不够填它们的牙缝,饥饿已经使它们坐卧不宁,它们需要一把草料来填填肚子了。那头老牛像奶奶一样静静地卧着没有一点动静,十几年了,它还是知道的,这时候你就是把圈门拆掉,家里人也不会操心你的事,只有牛倌粗犷地喊上那么一嗓子,放牛了!家里人才会关心它放它去吃草。那些公鸡们一只跟着一只叫开鸣了。奶奶翻了个身,喊了声圆圆,又喊了声亮亮,两个人就忽地翻身坐了起来。两个人一坐起来,奶奶就吃惊地说,你们醒来了。圆圆说,晚夕里思谋着庄稼没有睡着。亮亮说,还思谋着月亮和星星呢。奶奶心疼地说,你们先睡会儿,天还早着呢。到时候我叫你们。圆圆和亮亮就又倒身睡下了。头刚一挨枕头,就呼呼地进入了梦乡。鸡的打鸣,羊的骚动,再也扰不醒圆圆和亮亮的瞌睡了。
月亮洒了一夜的清辉,静静地走了。星星眨了一晚夕的眼,眨困了也跟着月亮悄悄地走了。窗户上有了一丝白气,门外大白杨树上憩息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开了。天已麻乎子亮了。奶奶轻轻地推了推圆圆,圆圆睡得死沉。又搡了搡了亮亮,亮亮也是睡得死沉,根本没有醒来的意思。她想昨晚夕不该给两个孩子说种田的事,搅得两个孩子一晚夕没有睡好觉。奶奶心里就悲戚戚的。可不叫醒不行,圆圆还得叫赛里木阿爷去,种田的时候地不能落下也不能荒,得央人或雇人把地种了。两个娃娃不上学不行,不上学人就荒废了。地荒一年,人荒一世。哪样都耽搁不得,也耽搁不起啊。奶奶狠了狠心,先是摸索着拉起圆圆。圆圆半睁半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下了炕穿上鞋,然后揉着睛睛走了。亮亮蜷缩在炕角头,任你推过来搡过去他也醒不来。正是睡瞌睡的时候,他却要替家里分担忧愁,分担家务。也许他不会做作业的时候,还没有那么深刻地思谋过。奶奶流着泪硬是把亮亮从热被里拉了起来。亮亮这次被奶奶硬拉起来却没有撒娇也没有哭,要是在以往,他会给奶奶撒一会儿娇然后再哭上那么几声,让奶奶哄上那么一会儿,他才会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亮亮洗了脸趴在炕沿上对奶奶说,昨晚夕我想着种庄稼,庄稼就长高了长大了长黄了。睡梦里我还梦见月亮对我笑,星星对我眨眼睛呢。奶奶说,那是你的记忆吧?亮亮说,不是记忆,我想着了。月亮和星星我也梦着了。奶奶就高兴地说,亮亮是个乖娃娃。亮亮听奶奶夸他,就又想到了长高长大长黄的庄稼。刚要抬脚迈出屋门,却又返回来说,奶奶,姐姐圆圆没有想着庄稼长高长大长黄呢。奶奶笑着说,那是姐姐想着别的事情呢。亮亮就倔犟地说,姐姐她想不着。奶奶就顺着亮亮说,姐姐想不着,我的乖娃娃想着呢,昨晚夕你想着庄稼,月亮和星星都对你笑了呢。亮亮说,您看见月亮和星星笑了。奶奶说,我眼麻看不见,我听着月亮和星星的笑声了,在晚夕里笑得嘿嘿咯咯的。我想是月亮和星星看着你想庄稼的事把它们给惹笑了。亮亮说,我一晚夕没有听着月亮和星星的笑声。奶奶说,你睡着了月亮和星星偷着笑呢。亮亮听奶奶说月亮和星星被他惹笑了,心里就荡漾起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明亮的涟漪。亮亮很高兴,就爬上炕抚摸了一下奶奶的手,然后蹦蹦跳跳地背上书包哼着小曲上学去了。一路上亮亮笑嘻嘻的,把路口大树上睡眠的几只麻雀给莫名其妙地惊飞了。亮亮一抬头,村口那儿姐姐圆圆也背着书包一路小跑着来了。亮亮再一抬头,就看见日头红红的像刚睡醒的胖娃娃的笑脸半掩着跃出了地面,笑笑的,胖胖的,艳艳的,像熟透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