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
2009-12-23平原
平 原
一
那个女人到来之前,少年还没卖出一本书。
书摊支在公园里,这是一个免费开放的公园,也是城里最早最大的公园,一直保持着旺盛的人气。周末时分,来往的人就更多,但都是三五成群,欢歌笑语地一路走过,即便他们之中有那么一人走到书摊前翻弄几下,也很快被旁人拉走。
已是下午两点,仍没有开张的意思,少年心中有些着急。书摊支在一棵老槐树底下,行军床上铺了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约摸着放了四十几本书。空气中隐隐散发着纸墨香气,正午强烈的日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投影下来,书像是晒得发蔫了。少年沮丧地站起身来走了一圈,然后回到树阴下的那个小马扎上一屁股坐下。
女人就是这个时候走入了少年的视线。周末逛公园,很少见一个人独来独往。女人就在三三两两的人流中,引人注意。远看去,女人身段柔曼,却因形只影单显得落落寡欢,就像误撞进鱼群里的异类,只知被人流挟拥着往前,稍近一些,少年看见了女人的连衣裙。周末有心情逛公园的女人总会露出精心收拾过的痕迹。但女人不是。虽是不错的做工质地,但极不合身,领口那里歪斜着,腰际留有余地,且皱皱巴巴。引起少年注意的还有女人的步态,很拖沓的步调,像有人在背后推着走,一手抱在胸前,摇摇晃晃的,有点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女人一步步走过来后,少年看清了女人姣好的面容,端正白,但面色疲倦,一点妆容都没有。发型潦草,半长头发随意耷拉下来,盖住半张面庞,使她的表情更为恍惚。女人目光散漫,大多时候扫向地面,偶尔抬眼看向前方,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少年又发现了女人的一个独特之处,她竟然什么包也没背,哪怕一只手包。这样的夏天里,着装单薄,衣服上没有任何口袋,而一般女人手机阳伞墨镜化妆品什么的一种也不能落下,手包是必需的一个物件。而这个女人竟然两手空空!少年为自己的观察感到一丝兴奋,这沉闷又没有收获的周末早已让他心气浮躁了,女人的到来似乎触动了少年的哪根神经。
女人走过书摊时,抬眼扫了一下,包括树阴下的少年。少年接住了女人的眼神,这是一种复杂得不好形容的眼神,少年很少在旁人那里看到。有漠然,疲倦,无所谓的意思,但也暗含着一点挑衅。少年为此有一点恼怒,但很快被好奇压住,因为女人就那么瞟了一眼之后,又那么晃晃悠悠地走过少年的书摊,坐在斜对面的一张墨绿色长椅上了。少年这时有机会看到女人的鞋。是一双平口坡底的褐色皮鞋,蒙满了灰尘,女人的丝袜上也有斑斑污迹。少年轻微地皱皱眉,看到女人的鞋后,少年之前的好奇就淡了。他不喜欢邋遢的女人,十分不喜欢,于是少年扭过头去,继续在往来的游人中揣度哪个可以成为他的顾客。
不想,女人这时竟向这边踱过来了。少年发现女人时,女人已站到了书摊前。她的手还是抱在胸前,一样用漫不经心的眼神扫了一遍书,随手拿起一本,女人扬起眉毛,轻轻问:多少钱?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一点鼻音。少年觉得亲切又熟悉,像哪个国外译制片里的配音演员。女人扬起眉毛又漫不经心的面容也让少年想起一个明星:王菲。只是女人的身材没有那么清瘦,骨骼没那么分明。女人的年龄也让少年揣摩不定,声音像二十几岁,身材与面容应该是三十多,但至于是三十出头还是将近四十,少年拿不准。阳光下,她没有化过妆的面容一览无余,显现出眼角细碎的纹路,但皮肤光洁,身材苗条。城市里的女人总是让人看小年龄。少年记得自己曾经管一个比自己母亲还大的支教老师叫过姐姐,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少年已在城市待了三年,明白了乡村与城市的好多不同,但对于女人的年龄,还是有点看不明白。
少年拿过书,看看后面的定价,迅速地心算了一下。
“打完折十二块。”他有意地省略了小数点后面的毛数。女人看来是个买书人,少年急切地想开个张。
女人没说什么,摊开手心,拿出一张绿色的票子。少年想,她是从哪里摸出来的钱呢。女人的连衣裙无疑是没有口袋的,或者有暗袋?女人买了书,又是那样懒洋洋地走开,回到原先的躺椅上坐下。少年起先还时不时地向那边张望,后来就忙得只顾照应自己的书摊了。也是怪,自从女人买过书后,光顾书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个也凑过来瞧瞧,那个也拿一本翻翻,少年忙着跟人讨价还价,不一会儿,就卖出了五六本,而且价钱都不错。少年拿计算器算了算,净挣二十六元,是这些天来最好的生意了。
摊前的人开始稀落时,少年不由得又向那条长椅望去,长椅上空荡荡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少年收回目光,有些失望,但随即又为这失望纳闷了一下。
到下午五六点钟光景,少年又陆续卖出了三本书。今天真是不错,眼瞅着没有希望了,不想又顺当当地有了不少生意。公园里游人渐渐稀少,一拨拨地匆匆向门外走。少年开始清点剩余的书籍,人多杂时,弄不好就会丢上一两本,对这个,少年是有思想准备的。有时候回到家中,无聊的时候他会像侦探那样把能记起来的光临他书摊的人挨个揣测,究竟是哪一个人曾装模作样地翻看过他的书,并趁他不注意时偷拿回去,这样想着,有时乐趣竟大过丢书后的心疼,偷书,毕竟不像偷钱偷物那样让人厌恶。
今天还好,书一本不少。少年的心情一下子轻松愉快起来。他把书打成捆,挪来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准备早点回家洗个澡,再到饭馆里吃顿像样的面。
有脚步声从那边过来,少年没有抬头。脚步声到他跟前时停下了,是那个女人。少年不由得冲她笑了笑。
女人没有回应他的笑,怀抱着那本书,低声问他:是盗版的吧?
少年有点慌乱,他不知道这女人什么身份。少年没敢与女人的目光对视,他嘴里咕哝着:不是,不知道。
“错别字太多了。”女人说着,把书放到了还未来得及收起的行军床上。
少年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女人想,如果她真想退书,就给她退了算了。
女人指着书说:“先放你这儿,你明天还来吧?”
“来,还来。”
“这么早就收摊?”女人还没有走的意思,找话跟他说。由于隔了段距离,女人有意抬高了声量,这使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没有底气的感觉,却显出女性的柔弱和妩媚。少年不禁又着意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显得比刚才更疲倦了,散漫的神情里有了更多的失落。虽然少年有点好奇,但是他也不想开口发问。来城市三年,不算短了,可少年认为自己与像女人这样的城里人,两个世界,没什么可说的。这也是少年固执地在公园里摆摊的原因之一。刚开始时,他试过早市和马路边,与那些兜售口罩IC卡的外来人一道,总是被城管追得东躲西藏。最后他发现了公园,这里不仅没有城管纠查,还清静,能听见鸟叫,逛公园的人也总是和颜悦色的,很少像那些上下班的人那样不耐烦。有人买书,他就做生意,没人时,有那么多的书可看,也不会无聊,空气好,又不用提心吊胆。这样的生活已经很理想了。做上书摊生意的这一年里,他完整地看了不少书,书确实是盗版,除了错别字多点,排版印刷还算精细,不仔细看,与正版的区别不大。书的内容也还行,武侠的最多,还有些名著、养生类的,再就是易经八卦起名算命的,反正内容都不错,否则也不会被盗版。少年喜欢这样的生活,干好的话,一个月能挣一千出头,除去租房子和必要的开销,还能攒个五六百。少年的理想是在家乡的县城开个书店,一边租书一边卖书,自己还能看书。他粗略算算,这样下去,要不了三年,他的钱就够了。
书摊支在公园里,也经常有闲人过来跟他聊天,多是无所事事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用那样的方式打发时间,少年也学会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可是,跟女人,又是年纪差了这么多的女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好顺着女人的话点头或微笑。
“能挣上钱吗?”女人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不像是对他发问。他只轻轻笑了笑,没有接话。
少年手脚麻利地收拾完,把行军床担在自行车上后,公园里确实已没多少人了,再有,也是晚饭后来散步的人了。
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出好远后,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下,他看见女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公园的径深处。
二
第二天,不到九点的样子,书摊就支好了。少年拿出一个夹菜饼来啃。早餐加午餐,他的肚子全得仗着这两个饼子填补。对此他已习惯。这天是周一,公园里只有晨练的人,一边把玩着手里的健身球和剑柄扇子,一边伸胳膊伸腿,偶尔从林子深处传来吊嗓子的清音。少年喜欢这样的早晨,让他觉出城市的和善一面。人们都气定神闲,仿佛与城市上空的浮躁之气无关,与街上匆匆赶路而面目茫然的上班族无关,这是藏在城里的另一个世界。
女人不会这么早来,也可能根本不会来。少年奇怪,好像真与女人有什么约定似的,总是暗含着一丝期待。
女人来的时候接近中午,少年正躲在树阴下恹恹欲睡。整个上午,没几个人走近书摊,命中率却高,一对带着孙子的老两口,买了本《百粥治百病》,又经不住孙子的央求,买了几本动画书。这样的生意,少年已很知足。他便躲在阴凉下翻书,女人昨天买的书叫《挪威的森林》,少年知道这是一本畅销书,以前翻过,没看进去,书里人物的生活云云荡荡的,离他太远。女人昨天的举动让他有了重看这本书的欲望。女人想从书里看到什么?她又能从书里看到什么?少年带着这两个问题,从第一页仔细看起。但还是不行,到第七八页的时候,少年就有了困意。四周没人,他对着阴沉的天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女人的出现像是变戏法一样,少年不知是自己真的睡着了还是女人另有魔法,一下子站到了书摊前面。女人今天的打扮略有不同,牛仔裤和一件宽摆的衬衣让她显得比昨天年轻一点,头发还是乱蓬蓬的耷拉在没有妆容的脸上,但眼神里有了友好。这友好与其说是女人表现出来的,不如说是少年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的,因为女人仍像昨天一样,面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似乎笑容需要艰难启动才能执行。
女人手里多了一个大旅行包,看样子很重,女人喘息未定地将它搁在脚边。“这些书都给你!”女人说。
少年惊愕地看着地上这只被塞得鼓囊囊的旅行包,又抬头看着女人。女人迅速地扫视了他一下,指着立在地上的包说:“这些书都用不着了,我想,你放在这儿,当新书卖也行,旧书也行。”
女人的声调显得比昨天轻快些,少年甚至觉出了一丝讨好的意味。但女人的表情还是那样漫不经心,让人觉得这样的举动带了些赏赐,少年踌躇着是否该说声“谢谢”。
女人已蹲下身子,拉开旅行包的拉链,一本本往出拿书。
女人没有征求他同意的意思,自顾自地做着,让人没法拒绝。对于这突兀的恩赐,少年有点尴尬。
女人拿出的书都挺新,但比起展板板的新书,显然被不止一次地翻看过。大都是些少年听说过的书名,一眼望去,少年就知道全是正版书,书的内容很杂,像他这个书摊一样,文学类的,历史类的,股市养生什么都有。
少年随着女人,将摊上的书挪得紧凑些,以便放下新来的这二十多本。少年粗算了一下,即便按旧书的价格,一本十块,也有二百来块钱。他不知是否该回报女人一些。女人的动机他猜不出来,她就是为了处理这些旧书吗?书并不旧,大多数还未退市,再说,这二十多本书能占多大地方,多大的家容不下这些书呢?看来她还是想帮自己,她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发这善心呢?
少年略怀忐忑地把书码放齐整。女人直起身来,把那只旅行袋折好,像抱书那样抱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才说:“今天你几点收摊?”
“四五点吧,也不一定,看情况。”
“哦。”女人迟疑了一下,又问,“收完摊你就回家吗?”
少年稍有些不快,如果不是女人的口气小心谨慎,他简直想拒绝这莫名其妙的发问。
“嗯。”少年含糊地回答。
“家在哪儿啊?”女人并未看出少年的不快。
“那边。”少年没有用心辨别方向,随手一指。
少年越来越纳闷这个女人,也越来越好奇,她这样跟自己套近乎,是有求于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少年不由得警觉起来,等待着女人的再一次发问。
但接下来女人什么都没说,她在书摊上找了本书,很自然地挥了挥说,我到那边看会儿书。说完便走到昨天她坐过的对面长椅上去了。
少年又无事可做了,他一本本打量着女人刚刚拿来的那些书,他不知道如果有人过来问这些书,当着女人的面,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卖,那感觉一定像被别人施舍了钱一样,找不到什么做生意的快感。
周一的公园冷清得很,少年正午的瞌睡被女人的到来赶跑了,他拿出剩下的那张葱花饼来吃时,看到对面的女人斜倚在长椅上,没在看书,脸扭向一边。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女人中午吃什么,包里有个苹果,他决定把这个苹果留给她。
一阵疾风过后,天色突然暗下来,林子里的鸟惊惶地低飞着,飞过少年的头顶时像在逃窜,空气开始有了潮湿的味道,远处隐隐传来轰隆声,显见,一场雷阵雨就要来临了。
少年刚这么一想,零星的大雨点就噼啪下来,少年慌忙去收拾摊上的书。城里的雨是肮脏的,落在洁净的书皮上,就是个泥点。少年迅疾地收着,没注意女人是什么时候过来帮忙的。女人一副着急的表情,她似乎想用身体遮掩住摊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书。
少年还算手脚麻利,三分钟左右,书已被捆扎好,挪到树阴下,用几张报纸盖了。女人也缩起肩膀,愣神地看着被雨点打湿的路面,每听到滚雷声,都要轻轻地打个寒战。
少年也站在树阴下,与她相隔不到一尺,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少年突然有点紧张地说:“这雨可能下不长。”
女人没有回应,保持那个缩肩膀的姿势一动不动,少年偏过头看时,心里一惊,女人居然满脸泪水!少年下意识地扭回头来,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对,是轻声安慰还是装作没看见?
少年不是油嘴滑舌的人,也欠缺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尤其和这样年龄的城里女人。对于女人无声的眼泪,更是不知所措。在他看来,流泪是一件很隐私的事情,凭什么过问人家?就凭人家给了你一摞没用的旧书吗?所以少年只有呆呆地立着,装作打量远处的天空,近处的路面。
所谓雷声大雨点小,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雷声示了一阵威便向远处去了。少年小心地偏过头,不知女人什么时候擦去了泪水,但眼睛周围是红了,脸上顿时有了肿胀疲惫的神色。
少年推过自行车,搬起书一摞摞放上。
女人跟过来,疲倦地问他:这就收了吗?
“是啊,收了。”少年看看天色,又补充说,“反正也不会来人了。”
“今天卖了多少呢?”
“三四本吧。”
“几点了?”
少年从裤兜里掏出小灵通看了看说,快三点了。说完又弯下身子码他的书,多出了二十多本,怎么也码不平整,少年又将它们从后座上放下来,一一打开,重新整合,把多出来的两摞担在了自行车前梁。
忙完这些,看女人还站在那里愣神,他觉得出于礼貌也该问一下子的:“你呢?还不走?”
哦,女人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转向少年的自行车,她说,我帮你扶一下吧。
就这样,少年在前边推着自行车,女人在后边跟着。到公园门口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对少年来讲显得格外漫长。身后的女人虽不哼不哈,少年背后却有种压迫感,他不由得挺直了僵硬的脊背。
好不容易到了大门口,少年长出一口气,回身说:“谢谢你。”很显然,带着告别的意味。
但女人却不理会,女人并未松开扶在书上的手,问他:“你往哪儿走?”
少年真有些诧异了。这个自昨天上午闯入他书摊的女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地回答女人,他略显不耐烦地停下脚步说:“我得回家去。”
“哦,我知道。”女人这一次看出了他的急躁,小心却坚定地说,“你把书送回家后,能不能去趟我家?”
少年没说话,等待着她继续。
“家里还有好多用不着的东西,我想不如给你,或许你还用得着。”女人停顿了一下又说,“过几天,我就要搬走了,在这里又不认识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亲戚好送的,东西太多,带不走了。”
女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显得更加疲倦,她扶住自己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征询地看着少年。
少年觉得情况一下子复杂起来,原来,上午这二十几本书只是个开始。书的背后还会隐藏什么,少年现在说不清,他不能指摘说书本身是个阴谋,但他觉得事情的确越来越复杂了。少年迟疑着。说实话,即使后面没有阴谋,女人许诺的那些对少年也没什么诱惑。少年不喜欢被施舍的感觉,况且这施舍来得莫名其妙。
女人还在用探询的目光等待着他回答。少年迟疑着,凭直觉,他觉得这个面目疲倦慵懒的女人不像是蓄意搞什么阴谋,但他又有什么必要去刺探真相呢?
这时,少年的脑中闪电一样突然看见下午在雨声中女人充满泪水的面庞。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人,少年心中即刻有了答案,他说:“好吧,先等我把书放下。”
三
少年以最快的速度把书一摞摞搬到屋里,小屋在一楼,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他看见在外等候的女人,少年没有邀女人进屋。女人躲在阴凉处,还是一手抱着肩,对来往的小区居民视而不见,眼神照例掠过人群,盯着远处出神。这是少年已熟悉的神色。
女人的家离少年家不远。是个有名的小区,住着家底殷实的城里人,楼群间绿地小桥流水,保安煞有介事地走来走去。少年推着一辆旧式的二八自行车,走在小区里不相协调,幸好还有女人走在前边,并细心地回头照应着他,否则怎么也得被保安盘问一番的。
“我弟弟。”女人指着少年,对一个向她打招呼的保安介绍说。
少年的脸红了,垂下头加快了脚步。
电梯间里,女人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漫不经心,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少年屏息敛气地注视着红色跳动的数字:八层。
女人打开了八层二号的防盗门和实木门。屋里光线很暗,窗帘都拉着,一下子像是黄昏,定了定神,才看清屋内家具的轮廓。
女人过去把窗帘拉开,少年的眼睛被晃了一下。
白的。白的地板,白的沙发,白的电视柜,白的窗帘,白的衣帽架,白的灯具,白的靠垫,白的花瓶里白的花。
少年皱了皱鼻子,空气里有难闻的腐烂味道,夹杂着酒味,与白色的陈设十分不相宜。
这是少年第一次到这样的城里人家。在城里,他也有几个亲戚,那里的装修大同小异,用了很多钱,但没有一家像这样给人以强烈的耳目一新之感。看上去,家具都还新,但显然好几天没收拾了,茶几上,沙发上零乱地丢着些衣物、器皿,还有一瓶葡萄酒,从那里发出变质的酸味。
但不管怎么说,少年松了一口气,显然这是个标准的住所,并没有阴谋的气息。
“随便坐。”女人换上拖鞋,随口说了句,便把少年扔在空屋子里。
少年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换双鞋。但他还是决定给自己留些主动权。他径直坐在沙发上,尽量把身体放松,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好几个白色的木门,他也搞不懂里面是厨房还是卧室。只有一间屋子的门半开着,地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碎屑,少年觉得像照片的碎屑。
墙面上没有一张照片,也没有一幅画,衣帽架那里也没有任何一件男人的用品、鞋或衣服。女人果真是单身?
五分钟左右,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无精打采地蜷在少年旁边的小沙发上,摆出聊天的姿态。
女人一连问了少年好几个问题,关于少年的家乡,关于少年为何摆上书摊,少年都如实作答。
女人松懈的态度让少年放松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也需要跟什么人没有顾忌地说说话,他甚至告诉了女人他准备回家开个书店的打算。
女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好,不错。”但少年觉得她并未听懂他在说什么,她一边礼节性地点着头,一边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你和我弟弟太像了。”女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说完,她从沙发上起身,到另一个房间里翻弄了一会儿,拿着一张照片过来给少年看。
是一张合影。女人就是身旁这个女人,年轻时的样子,像是在家中随意照的,手中还拿着一本正翻的书,浅浅地笑着,眼神熠亮。靠在她肩上的那个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戴着眼镜,调皮地翘着嘴角,一脸幸福地笑着。
少年并未觉出自己与照片上的少年有哪些相像,他奇怪女人怎么会有那样的认定。他再定睛看了看照片,支吾着“有点像”,就把照片放回到茶几。
其实少年真正想说的是,你也像我姐姐。看到照片之前,他未发现女人跟他的姐姐有什么相像,他只是觉得不知怎么回事,他像是与这个女人有什么关联。见到照片之后,他才明白,女人笑起来,与他姐姐真的很像。但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他拿不准此时给女人说这话是不是有谄媚的意思,他也拿不准作为一个城里女人,是否乐意听到自己与一个乡下女子相像。
“那他现在在哪里?”少年指着照片问。
女人迟疑了一下,淡淡地回应:“不在这儿。”
这个女人的情绪似乎总是阴晴不定。你不说话的时候,她好像在有意讨好你。你稍热情点地跟她找话说吧,她又淡然散漫起来,让少年觉得有点压抑。
少年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但显然女人并不想进入正题,一点给他收拾东西的意思都没有。
这时女人打了个呵欠,少年忙说:“你要搬到哪里去?”
“哦?”女人愣了一下,好像不明白少年在说什么。随即反应过来,说:“南方,很远的南方。”好像女人才想起邀请少年来的缘由,她从沙发上起身,向屋子里随便扫了一下,说:“你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
少年不知说什么好,女人的手一挥,给了他过于宽泛的选择,让少年无从下手。
女人看少年的神色,就一一指着强调:“沙发、茶几、衣帽架、鞋柜,都没用了。”
对了,还有,女人将少年带到始终关着的一间房里,指着占据一面墙的玻璃书柜,说:“这些书,喜欢,你就挑走吧。”
少年一时有些恍惚。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女人为何要如此厚待自己?仅因为在她眼里,自己像她的弟弟?女人并不像特别有钱的女人,不至于意气用事地一掷千金,这些东西,不论送给谁,都是体面的礼物,卖旧货也能卖个好价钱。女人为何手一挥,就这么送给自己呢?
四
少年再见到女人是两天之后。那天从女人家里,少年感觉自己是逃出来的。女人漫不经心地点着家里所有的陈设让少年拿走,不仅如此,女人还拿出一个纸箱,那是些有年头的证书,日记,纸片儿,女人一边翻看一边自顾自地讲起这些旧纸的来历。少年紧张起来,然后找了个借口就逃一样地走了。
少年走的时候没有拿走什么东西。他看中的东西不是用两只手就可以拿走的。主要是他觉得女人的决定仿佛出于意气用事,他想多给女人几天时间好让她考虑清楚。他与女人约好东西先放着,等他回去看看需要什么再过来。
回到家里,少年抚着跳动不已的胸口暗想,他不会再跟女人去家里了。他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儿,从开始起就不对劲,但少年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但从状态来看,女人显然不是一个精神失常者。少年觉得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点烫手,他不想要了。
这天显然女人来得比他早。而且女人的装束也不同以往,她穿了条漂亮的白色连衣裙,配着精致的首饰,打了一把阳伞,头发不知用什么束起来,盘在脑后。女人刻意地有了妆容后,少年突然觉得她的面孔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想这个装扮应是女人的常态,漂亮了许多,但好像因此与他有了隔膜,那天在她家里的倾谈都找不见痕迹,但女人显然又在等他。
女人递给他两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有省广电厅的字样。女人今天不仅化了淡妆,嘴角也有了笑意。她浅笑着对少年说,一个信封里是我家里的钥匙,三天后,我就走了,我走后,你可以搬走我房间的任何东西,小区保安我已打好招呼。
这一个,女人指着另外一个信封说,是一封信。如果三天之内还没有人来你这里取,你就打开吧。
记住,必须是三天之后。想了想,女人问,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四。
好吧,女人想了想说:好吧,等到星期天,如果没有人来取,你就可以打开这封信了。
像以往那样,女人没有征询少年的意见,她的吩咐带有不容置疑的表情。她把两枚信封交到少年手里,没有多做停留,转身摇曳着白色的裙摆,消失在游人稀少的清晨的公园小径。
少年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两个信封。无疑,女人一步步践行着她的许诺,并没有戏弄少年的意思。而少年始终有些惶惑。但因了这两个信封,女人一手制造的这个迷局更具有了诱惑力。少年感到自己像是在童话国里穿行,一个踮起脚尖的小仙子,一面不断从树林中探出头来调笑着,一面引他步步走入森林深处,探险的乐趣远远大过对危险的恐惧。少年在心里对自己说,即便没有那些家什,没有那一柜子的书,没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小摆设,我也要陪着这个女人,走到最后的谜底。
五
一晃三天。少年照例上午九点出摊,下午五点多收摊。生意还好,毕竟天热,到公园里歇凉的人也都无所事事,翻翻书也算个乐趣。
女人一直没来,大约是真的搬走了。一想到这儿,少年心里就有隐隐的失落。女人最后来公园时的妆容让少年反复回味。他多希望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真有这么个姐姐。哪怕每周就来这么一趟,浅笑着翻翻书,再搭上两句话呢。少年后悔没有好好地与女人道个别,他也根本没想起问女人要个电话。难道自己会奢望着自此有什么瓜葛吗?还是算了吧。少年捏着那个信封里的钥匙想。
两个信封他一直带在身上。偶尔摸到硬硬的钥匙时,心会狂跳一阵,仿佛自己是面对芝麻开门的阿里巴巴。那么一墙柜的书,如果自己在家乡开店,租的书差不多就够了。她真的把那些还很新的沙发家具留下了吗?没用这把钥匙打开房门前,少年仍不敢相信。如果是真的,那他是该卖掉还是辗转把它们送回老家?
公园里多半时候是清静的,少年在书摊前的多半时间也是无事可做的。这几天里,一个个念头不时地蹦出来,少年于是心潮澎湃,不得不认真地筹划起了自己的未来。他暗自琢磨,也许等不了三年,理想就能变为现实了。
但稍冷静下来,少年觉得这一切都像银幕上的电影,感情全部投入在里面,但从始至终,其实什么也抓不到手。
拿信的人还不来。是什么人来取走这封信呢?少年猜测着。女人那天提到一个男人,是女人的老公?这样的女人应该有过老公。他们之间必有一个故事。女人是为了他而远走他乡吗?或者是因为远走他乡,她的老公才离开她?总之是个谜。少年希望有朝一日会知道谜底。
少年等到了周日,这天是个艳阳天。十点的时候,尽管躲在树阴下,少年还是出了一身汗。还是没什么人来取那封信。按照女人的说法,少年可以打开信看看了。但他一直不想打开,像是不愿意打开一个麻烦。少年既想知道谜底,又不愿知道女人过多的隐私。女人为什么搬家,搬家后房子留给什么人,女人为何一样东西都不愿意带走,女人为何选中他作为施舍的对象,这些天已经搅得少年心里乱七八糟。他虽然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已有三年,但好像和这个城市内部没有一点关联。他只是一直蜷缩在城市壳子的边缘,取取暖,然后回家。对于自己虽有梦想,但对于这个城市,他没有奢望,说到底,他也不喜欢,是这个女人给了他一些城市内部的气息,但他还不知该不该接受。
直到下午五点快收摊时,少年才打开了信封。
信居然是写给他的。
“摆书摊的少年”,信的抬头这样称呼他。
摆书摊的少年:
真心希望你是先打开这封信,而不是先用钥匙开了房门。我恐怕要吓到你了,小弟。给你这封信和这串钥匙,是想让你帮我处理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事情。
对,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躺在自家,也就是你到过的房间里。可能身体已经僵硬,可能还有些更不堪的画面,但没有血,我向你保证,没有血淋淋的画面。
死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任何人。现在你还小,不懂一个人在怎样绝望的时候,才会像我这样从容赴死。
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亲人,我也不想让那样所谓的半生不熟的同事朋友带着猜测处理我最后的事情,所以我选择了你。这是你的不幸,但我希望不要给你的心里留下什么阴影。
床头柜的抽屉里留有三万块钱的现金,那是给你的。希望够你回家乡开个书店。
人死后的麻烦事有很多。看完这封信,你先打110,让他们陪你过来。等所有的事情处理完,你帮我把骨灰撒到黄河里,一点也别剩,更不要留什么坟墓。
把这封信连同委托书一同放好,如果有某个自称我丈夫的男人过来找你,你可以拿这个给他看。留好这封信。
最后谢谢你,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倾听者。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少年屏住呼吸,又急促地看了一遍。他突然觉得世界一片寂静,脚底下像是有个黑洞,要把自己漩到地壳深处去。谎言,要么是童话。谁在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少年觉得肩上的包被那串钥匙压得好沉好沉,沉得他都背不住了。他倾斜着身体,大口喘着气,望着刺眼的阳光,火辣辣的感觉传遍了眼睛的每一根神经。
少年定了定神,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110。
六
天渐渐凉下来。公园还是那个公园。守书摊的少年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嘴唇边冒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少年依旧九点出摊五点收摊。但他的书摊里,多了“租书”这个大大的牌子。出租的书什么门类都有,一眼望去都是些畅销的正版书。
有几个学生样的人经过他的书摊,指指点点地说,傻子,在这儿租书,哪儿有人看呀。
少年像是没听见的样子,他的目光越过那几个学生,望向公园小径深处。少年希望某一天,一个男人,能从那里走出来,哪怕是沉着脸色,向他讨要一封信。他希望有人能给他讲一个故事,好让他觉得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只像书里的故事,有始有终,但梦醒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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