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的河流
2009-12-23杨家强
杨家强,满族。1968年生于辽宁省凌海市。200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乡村电工杨子广》、《最后的村民》、《喝口酒暖暖身子》、《午后的阳光》等。小说《喝口酒暖暖身子》荣获第五届辽宁文学奖。
1
没有人知道我为何对纯棉布料情有独钟。
作为男人,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至少不能像同僚们在酒桌上相互攀比情人的数量时腰板挺拔。人家趾高气扬地说有三个情人,我总不能以高他一倍的嗓门儿喊我有四块纯棉布料吧。情人可以坐在怀里喝酒助兴,而棉布料是万万办不到的,我要是搂着一块棉布料喝酒,那酒店可就热闹了。
其实这种可笑的念头不过是深夜的一颗流星,在我无人知晓的心底一划而过。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拿棉布料和情人对比。我更不会抱着棉布料喝酒。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捕捉到了我无意间流露出的不屑目光,我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众怒。渐渐地,我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另类,酒桌上也失去了我的一席之地。
他们都管我叫老木。这倒也不错,反正我的姓氏也是由“木”字旁组成的。他们知道我像喜欢妻子林惠一样喜欢纯棉布料。这源于每年我都在林惠生日这天送一块纯棉布料给她。但林惠对纯棉布料的漠然态度,除了我儿子杨桐便无人知晓,这是家丑。
其实同僚们在面对我绞尽脑汁精心挑选的纯棉布料时所持的态度与林惠是完全一致的。所以,他们又强调说我不是一般的“老木”,而是埋在土里的“老木”。言外之意无非是说我朽木粪土。我想,他们讥讽我没有情人也源于此。但我真想说我的情人在远方。
还好,近几年人们对纯棉服饰有了新的认识。林惠在整理衣橱时,不经意间碰到某块纯棉布料,也会偶尔表扬我一句:“想不到你还挺有远见呢!”但倘若我得寸进尺地要求用此布料做些什么,她的头就会摇得比拨浪鼓还凶。久而久之,我懒得说,她的头也懒得摇了。就像我历经数次晋升机会都灰溜溜败下阵来一样,我羞于启齿,她也懒得提起。
2
林惠真正对纯棉布料的态度发生实质性改变,源于刚才的一个电话。我们局长夫人满腔热情地把电话打到我家,并指名要林惠接听。尽管她和林惠是老同学,但她能这样主动打电话与林惠联系,还是令我感到惊讶。更让我惊讶的是,林惠放下电话突然搂过我的脑袋,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那张带有残存口红的嘴唇贴到我的脸蛋上。这让我既幸福又尴尬。幸福的是我多年都没这待遇了,尴尬的是,杨桐突然冲进自己的房间并重重地关上了门。
林惠没有丝毫难堪,她晃着兴奋的脑袋,像杨桐手里牵着的气球一路紧跟着就贴到了杨桐的房门上,并固执地敲开了杨桐的房门。
杨桐带着一脸无奈被林惠从房间中哄出来。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亲密地挤在一只沙发上,听林惠兴高采烈地做如下部署:
杨桐,明天是乔楚的生日,你带上你深谋远虑的爸爸多年前就为你准备好了的礼物去乔局长家。林惠的口气毋庸置疑。她的话就像烟雾弹突然把我置身于云雾之中。从杨桐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一万个不乐意。
接下来我只得呆愣愣地看她做杨桐的工作:好儿子,听妈的话,人家局长夫人说了,不,是你李阿姨说,乔楚说你要不去,生日就不过了!你李阿姨还说,乔楚早就听乔局长说过咱们家有块古老的手工家织布,别提多羡慕了!这是你爸爸多年前买来送我做生日礼物的,多亏我有远见卓识一直没舍得用,现在可派上大用场了!明天你带着它,就可以顺利迈进乔局长家的门槛了。从此你爸爸在税务局多年的背运也就彻底改变了。
杨桐撇着嘴回到了自己房间。他的房门像他的嘴巴一样紧关着,任凭林惠费尽心机也没能扦开一条缝儿。第二天一大早,我一睁开眼睛就发现林惠正盯着那块古老的手工家织布料发呆呢!我觉得,织布人在付出许多日日夜夜的辛苦终于将它完成时的心情也不过如此。不用问,她一定整整一夜没合眼。这让我很是不好意思,其实林惠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我。为了表现一把,我去敲杨桐的房门,就在我的手快落到房门的瞬间,门竟然奇迹般地开了。杨桐边打着哈欠边抱怨道,好不容易盼来个星期天,还要送什么破布料,我才不去呢!
听了杨桐的话,林惠趁他不注意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只得故作神秘地把杨桐推回他的房间,并关好房门压低声音说:儿子,绝好的机会来了,有什么条件赶快向她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杨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少和我来这套,你还不是她的爪牙!
他的话像飞雪一样凉冰冰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让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能低着头等待他的答复,也好对林惠有个交代。过了一会儿,他悄声对我说:老爸,想不想在我妈面前挺起腰杆?我说,当然!他说:那只有你的职务迅速晋升才能实现!我摇摇头说:那还是算了吧,我既没那个野心更没那个能力。他说:我去送布料你也许有机会。我说:那是你妈的天真想法。他一脸坏笑地说:不管咋说,我不去你就完不成我妈交给你的任务。我说:那又怎样?他说:为了不影响家庭和谐,我可以去,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冲林惠的方向努嘴说:讲条件和一把手讲,和我说没用。他却说:这条件是单对你的,和我妈另有!还没等我做出反应,他就打开房门直奔他妈去了。
我从杨桐的书桌上随便找了本《地理》翻看。我实在不想参与他俩的讨价还价之中去。还好,我刚翻了几页,杨桐就举着几张百元钞票回到房间。看来今天他俩的谈判相当顺利。接下来,我得打探一下,杨桐给我提的条件到底是什么。我问:有了这么多钱,我的条件就免了吧?他把食指放到自己的嘴边,冲我“嘘”了一下:我都和我妈说好了,让你陪我到乔楚家门口。我有些不解,就这条件?他皱了皱眉说,太便宜了吧?还没等我问个究竟,他却命令道,拿着布料,路上说。我像个听差一样从林惠手里接过粗糙的手工家织布,它就像饱经风霜的老人,虽经历无数风雨却依然硬朗。
这块家织布是我几年前从旧物市场买来的。当时乔楚的父亲还是我们税务局的办公室主任。我曾向他炫耀过此布料的年龄绝对比他祖太爷还老。他反击我说给林惠做裹脚布正好,把她的脚变成三寸金莲与我更般配。想不到,事隔多年,他也喜欢上了这种老玩意儿。
令我想不到的是,在去乔楚家的半路上,杨桐突然让出租车改变方向。他竟然背着他妈让我帮他买一件百分百的纯棉上衣,否则坚决不去乔楚家送布料。我有些不解:这就是你跟我提的条件?他点点头没说话。为了顺利完成林惠交给我的艰巨任务,我满有把握地说,没问题!他有些不放心,又加重语气说,要百分百的。他这么一强调,让我心没底了。世上哪有百分百的物质呀?怕影响他的情绪,我没有正面答复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苛刻。他的脸一红,低声说,送人呢。没等我问,他又补充道,送同学。他的声音小得像刚赶跑的蚊子,在我耳壁间小心翼翼地留下一个滑音便消失了。
我们谈妥后,杨桐就一直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始终对着窗外。从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可以看出,这个同学非同一般,至少目前在他心目中非常重要。他正读高三,这个时候,他该全力以赴准备高考才对,看眼下的情形,他显然不在状态。这一点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让我既着急又不能过分干预,那样只能适得其反。
杨桐和我一样,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还有一条河。
3
河不是很大,两岸已结了冰。充满细密波纹的河水从冰中间照常不误地流淌着,致使我的倒影一半在冰面上,另一半跌落到河中间那细密的波纹里。那个冬日的午后,我站在冰面上看着自己曲折的倒影发呆。
北风发出的哨音,像眼前的冰茬儿一样在我耳边划过。我的上半身影子活像一条大鱼在波纹里不停地摆动,准确生动地摆动出了我当时的心情。
三个人眼巴巴地盯着一张工农兵大学入场券,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会把头削尖了往前钻,我也不例外。三个候选人当中,我的竞争实力最差,但我自以为最有资格入选,因为我是全村唯一的高中毕业生。而另外两个却是公社主任的侄子和大队长的女儿。他俩都是初中毕业生。要命的是,只要表现突出,初中毕业生也可以推荐。有这两位超强的竞争对手无情地落到我们村里,我的高中学历如一张吊唁的纸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假如大队长的女儿赵凤珍能被推荐录取,我倒也心安,我们毕竟心照不宣地在心里喜欢着对方。要是公社主任的侄子王大光被录取,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尽管现在已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都说他是第一人选。最近,这小子连话都不好好说了,老爱拿腔作调的。
当我发现河里的倒影由原来的一个变成两个时,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许多。我没有回头,但我非常清楚,站在我身后的人是谁。我不知道她在我身后站多久了。我迟迟不敢回头,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尽快平静下来。
还没上大学就先学会摆架子了,要是真的成了大学生,恐怕更是六亲不认了!凤珍轻轻拍了一下我肩膀说,别想不开了,这河就是跳下去也淹不死你。我回过头朝她苦笑着反击道:跳河?你想跳河呀?我碍你事了?她轻轻推了我一下,说:去你的!我才没你那么小心眼儿呢!我当然不承认自己小心眼儿了:反正我一点希望也没有,无所谓。她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你现在的心情比跳河还难受呢!我说:据我分析,现在你有百分之四十的希望,而王大光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希望与痛苦是并存的,对于我这个百分之百没有希望的人来说压根就不存在痛苦。凤珍劝我说:你也别灰心,其实你最有资格去!我和王大光就是去了,也等于是瞎子点灯——白熬油。我说:大冷的天,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到河边来嘲笑我?她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不知好歹,我为啥嘲笑你呢?我不想再和她辩论下去,便岔开话题:河边怪冷的,咱俩找个避风的地方吧。她撇着嘴说,谁会去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呀?听了她的话,我有点生气:河套的风这么大,我是怕冻坏你的身子。没想到你说的话比这呼啸的北风还噎人,谁说带你去见不得人的地方了?说着我便把头扭向一边不理她了。她见我生气了,竟然还捂着嘴得意地笑。我的气更大了:看来我刚才的分析完全错了,应该是你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而王大光只有百分之四十的希望。她止住笑声,纠正道:更错了,应该是你有百分之六十,他有百分之四十,我只有百分之零,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去,都是我爸暗中操作的。我早就想好了,要是他真能把名额要过来,我就让给你。她舔了舔有些干瘪的嘴唇低声说,除非……我迫不及待地问,除非什么?她说,除非有两个名额我和你一起去。听了她的话,我真是哭笑不得:咱俩别在这儿痴人说梦了,这事比现在打雷下雨还难上百倍。为了让她更清醒地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又强调:就是真的在大冬天打雷下雨了,也未必能有雨点儿落到你我的头上,所以还是别想了。她不服气地说,你连想都不敢想怎么能实现呢?我说,那你一个人在这儿想吧,我冻得受不了了,找个见不得人的地方避风去了。她有些生气了,朝我“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得理不让人,你见得人行了吧,你光明正大行了吧。看你那傻样儿,我是来向你借自行车的。我不解地问,你家现成的找我借干吗?再说了,你又不会骑。她说,我不会骑别人也不会骑呀?你到底借不借吧?我更是不解:别人?你还要雇个人骑呀?她竖起大拇指说,对呀!你终于开窍了,我不会骑还不会坐吗?我干脆地说,不借。她说,小气!我说,就是不借!她说,就是小气!我说,不借不借就是不借!这时,她两只手轻轻攥住我的胳膊边晃边说,你骑自行车带我到供销社去一趟。我眼珠不错地看了她一会儿,从她的眼神里我判断出她说的话的确是真的,便回家去取自行车。我倒要看看她去供销社想干吗。
4
我和杨桐来到一家纯棉服饰专卖店。起初,我故意把目光盯在男装上。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只得红着脸难为情地对我挑明:爸,是送女同学。他站在一件女式上衣前,示意我过去。我明白他的意思——为他鉴定衣服料。尽管我事先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很为难。所以,我没有更好地履行诺言。我用手里的家织布故意顶住他的后背以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家织布,又看了一眼我,压低声音说:势利!我装作没听见,抓住那件上衣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他摇摇头。他悄声问:不是百分百?我点点头。之后,我以同样的方式否定了他相中的所有女式上衣。
在走出最后一家专卖店时,他狠狠地冲我说:阴谋!我辩解道:实话实说。根据本专家鉴定,每件含棉充其量也就百分之八十。接着我拍了拍手里的家织布说:只有这个才是百分百的,为什么非要送纯棉的呢?
不为什么,就是发现她很喜欢纯棉衣服。他回答。我说,一根筋。他不服气:纯度越高友谊越深。我把家织布料递给他,那你干脆把这个送给她吧,也算完成了一半任务,免得我们回家没法向你妈交代。他撇着嘴说:破玩意儿,谁稀罕呀?我生气地说:无知!连税务局局长的千金都喜欢得不得了,你要真送别人我还舍不得呢!他嘲笑道:你以为她真的喜欢你这块破布料啊?她家什么没有?告诉你,就是我啥也不带,她也会热烈欢迎的。可是我压根就不想去,我已经拒绝她N次了。我妈是想让你升职想疯了。老爸,别天真了,一块破布料就想飞黄腾达,做梦!这次我显然被他击中了要害,实在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才好。
5
凤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手牢牢地搂着我的腰,生怕我跑了似的。爬山梁的时候,我们只能推着自行车走。她边在后面帮我推车子边问,上大学有啥好的?我讥笑道:可以脱胎换骨。她说,就是换了个人吧。我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吧。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边欲言又止。
我们爬上山梁,她说累了想歇会儿。于是我们就找了一块大石头肩并肩坐了下来。我们谁也没说话。我看见豆粒大的汗珠从她的脑门上淌了下来,以为她病了,赶紧伸手去摸她的脑门。她下意识地向后闪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想干啥?我有点生气:我能干啥?你没啥事我们走吧。她拽住我的衣角说:不急,再歇会儿。没等我表态,她又柔声问:你……你想干啥?我想说我啥都想干却啥也不能干。可是我俩的嘴唇已牢牢地贴在了一起。就在我憋得实在喘不过气儿时,她轻轻推开我,红着脸小声埋怨道:你干啥呀?憋死我了!随后,她又用双手捂住脸调皮地说,敢情亲嘴儿就这样呀?
到了供销社,我才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她花了十八块钱买了一块特别好看的花被面。她的这一创举让我感到非常惊讶,要知道,这样的奢侈行为,只有嫁到有条件的人家当新娘子才能享受到。就连供销社的营业员都羡慕地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其实,她误会了。刚出供销社的门口,凤珍就仰着红扑扑的脸蛋问,刚才营业员说啥你听见没有?我只得装着糊涂反问:说啥?她低着头说:般配。
在凤珍的指挥下我骑着自行车和她来到一家青砖瓦房门前。她把布料递给我说,进去吧,公社主任的老婆一定在家,你把布料送进去,别忘了把你的名字告诉她。我正犹豫着,她就把我推了进去。我只得硬着头皮按她说的做了,但名字说的是我们赵凤珍。
我和凤珍刚回到村子就听到了沸沸扬扬的吵闹声。许多人都围在了凤珍家门口。凤珍她妈——赵婶双手叉腰,怒气冲天地指着我妈的鼻子喊:不要脸的贼,偷走了我家半年的血汗钱!我妈一脸无辜地辩解,刚进门见你家屋里没人就出来了,冤枉好人啊!赵婶冲着人群说:大伙儿评评理,吃过早饭我还数来的,整整十八块钱啊!接着她又指着我妈说:除了你,一整天也没有人来过我家。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我蹲茅房时来,不是你偷的还能有谁?难道钱长翅膀了?我妈气得直跺脚:我是来找儿子的,也不知他把自行车骑哪儿去了,他爸正发火呢!我真没拿你家的钱啊!你这不是栽赃陷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