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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斋小说二题

2009-12-21

广州文艺 2009年12期
关键词:蚊帐机关

孙 犁

言戒

我的为人,朋友们都说是谨小慎微,不苟言笑的。现在还有人这样评价,其实是对我不太了解之故。我说话很不慎重,常常因为语言细故得罪于人,有一次,并从中招来大祸,几乎断送性命。如果不趁我尚能写作之时,把它写出来,以为后世之戒,并借此改变别人对我的一知半解的印象,那将是后悔无及的了。

我在四十年代之末,进入这个码头城市。我是在山野农村长大的,对此很不习惯,不久就病了。在家养病,很少出门,也很少接触人。除去文字之过,言过本来可以很少。人之为物,你在哪一方面犯错误少,就越容易在哪一方面犯大错误。

有一天,时值严冬,我忽然想洗个澡,我穿上一件从来不大穿的皮大衣,戴了一顶皮帽,到街上去。因为有病,我不愿到营业的澡堂去洗,就走到我服务的机关大楼里去了。正是晚上,有一个中年人在传达室值班。他穿一身灰布旧棉衣,这种棉衣,原是我们进城时发的,我也有一套,但因为近年我有些稿费,薪金也多了,不能免俗,就改制了现在的服装。

他对着传达室的小窗户,悠然地抽着旱烟,打量着我。他好像认识我,我却实在不认识他。

“同志,今天有热水吗?”我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冷淡,但眼睛里却有一种带有嘲笑的热意。

我刚要转身走去,他却大声说:

“听说你们写了稿子,在报上登了有钱,出了书还有钱?”

“是的。”我说。

“改成戏有钱,改成电影还有钱?”

“是的。”我又回答。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简单地以为他是爱好羡慕这一行。这样的人在当时是常遇到的。我冲口就说了一句:“你也写吧。”

这四个字,使得同我对话者,突然色变,一句话也不说了。我自己也感到失言,赶快从那里走出来。在路上,我想,他会以为我是挖苦他吧,他可能不会写文章吧。但又一想,现在不是有人提倡工农兵写作吗,不是有人一个字不认识,也可以每天写多少首诗,还能写长篇小说吗?他要这样想就好了,我就不会得罪他了。

一转眼,就到了一九六六年。最初,我常看到这个人到我们院里来,宣传“革命”。不久,我被揪到机关学习,一进大门,就看到他正在张贴一幅从房顶一直拖到地下的,斗大墨笔字大标语,上面写着:

“老爷太太们,少爷少奶奶们,把你们手里的金银财宝,首饰金条,都献出来吧!”

那时我还不知道造反头头一说,但就在这天晚上,要开批斗大会。他是这个会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先把我们关在三楼一间会议室里,这叫“候审”。我们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等候不可知的命运。我因为应付今天晚上的灾难,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棉衣。

他推门进来了。我抬头一望,简直认不出来了。他头戴水獭皮帽,身穿呢面貂皮大衣,都是崭新的;他像舞台上出将一样地站在门口,一手握着门把,威风凛凛地盯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自觉现在是不能和这些新贵对视的,赶紧低下头。他仍在望着我,我想他是在打量我这一身狼狈不堪的服装吧。

“出来!”他对着我喊,“你站排头!”

我们鱼贯地走出来,在楼道里排队,我是排头,这是内定了的。别的“牛鬼蛇神”,还在你推我让,表示谦虚,不争名次,结果又被大喝一声,才站好了。

然后是一个“牛鬼蛇神”,配备上两个红卫兵,把胳膊挟持住,就像舞台上行刑一样,推搡着跑步进入了会场。然后是百般凌辱。

我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天夜里,触电自杀,未遂。

就在这么一位造反头头的势力范围里,我在机关劳动了半年。后来把我送到干校,我以为可以离开这个人了,结果他也跟去了,是那里的革委会主任。在干校一年多,我的灾难,可想而知,不再赘述了。

干校结束,我也就临近“解放”了。回到机关,参加了接收新党员的大会。会场就在批斗我们的那个礼堂。这个人也是这次突击入党的,他站在台上,表情好像有点忸怩。听说,他是一个农民。原在农村入过党,后来犯了什么错误,被开除了,才跟着哥哥进城来,找了个职业。现在因为造反有功,重新人党。这天,他没有穿那件崭新的皮大衣,听说那是经济主义的产物,不好再穿了。

芸斋主人曰:金人三缄之戒,余幼年即读而识之矣。况“你也写”云云,乃风马牛无影响之言,即有所怀恨,如不遇“四人帮”之煽动,可望消除于无形,不必遭此荼毒也。其不平之气,不在语言,而在生活之差异矣!故彼得志报复之时,必先华衮而斧钺也。古时,西哲有乌托邦之理想,中圣有井田之制定,惜皆不能实行,或不能久行。因不均固引起不断之纷争,而绝对平均,则必使天下大乱也。此理屡屡为历史证明,惜后世英豪,明知而仍履其覆辙也。小民倒霉矣!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晨起改讫

地震

一九七六年七月,天气奇热,政治空气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每天脱光了上身,搬一把木椅,坐在后面屋里的北窗之下,喘息着吹吹凉风。院里是不轻易去的,“无产阶级”造反的劲头又足了。一会儿喊叫打倒孔老二,一会儿喊叫反击右倾翻案风。我能活着回到院里来,住原来的房子,他们就认为是翻案,我只能在屋里躲着。可是,机关的政工组,又不断来屋里察看,催我去学习反右倾的文件,参加讨论。

这几年,我一听见“学习”,就有些害怕,讨论就更不用谈起了。一会儿批林批孔,一会儿评法批儒,一会儿在晁盖、宋江身上做文章,一会儿又在晴雯、柳五儿身上做文章。中国的旧书、旧小说这样多,谁知道会把你拉到哪个人身上去?活人一旦附上死人的体,那就倒霉到底了。

我说有病推托着不去。可是市里又发生了一件匿名信要案,一直查不出结果。先是叫全市几百万人,每人签名去化验手迹,结果还是查不出。不但查不出,听说匿名信又投了几次。后来不知是哪一位高明,想出一个办法:缩小包围圈。断定:一、这信一定是有文化的人写的;二、这信一定是不上班有时间的人写的;三、这信一定是住宽绰房间的人写的。这三点论断,政治目的很明确,是针对知识分子和老干部。于是户口警接连不断到我家来了。

在报纸上,每天看到的是党内出了资产阶级,要拆土围子等等。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听天由命吧!

家里冷冷清清,忽然在二十八日晚上,来了客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客人一进门,就对孩子说:“这是你孙大伯,快叫!”

我才认出来的人是老崔。老崔和我是同县,他住城西,我住城东。一九四七年,我在饶阳一带工作,住在一个机关里。他是那里的炊事员,常照顾我吃饭。他原是在那一带赶集上庙做吃食小生意,机关转移到那里,领导老王看中了他的手艺,叫他参加了工作。

一九四九年进城,他在路上还给我们做饭。进城以后,不知为什么,把他分配到了裁纸房,叫大铁板砸伤了腿。一九六二年,机关又把他动员回乡了。

他走时,我不在家。听我老伴说,他拉家带口——老婆很精明能干,四个小孩。城里没有吃的,觉得不如回家好。临走时把借我的三十元钱还了,还送了我老伴一书包红山药。说真的,这一包山药,在那时,也值十块钱。我埋怨老伴不应该收他借的钱。我说,你忘了人家,在你刚来时,帮你买火炉安家吗?

老崔是个十分老实的人。我没有客人,更少留客人吃饭,今天我要招待老崔一顿。

吃饭中间,老崔说:

“就一个人过吗?”

“你嫂子去世了。”我说。

“这我听说了。”老崔放下筷子,抹了一把眼泪,“不是又续了一个吗?”

“是续了一个。”我说,“这几年我一直境遇不好,人家也不愿意来了。”

“不是结合了老干部?”老崔问。

“人家不结合我,我也不希望和他们结合。”我说,“结合的,都是造反派信得过的。比如在运动期间,揭发材料写得多的,每天打小报告的,给造反派当过侦探的,盯过老干部的梢的,给头头们当过保镖侍从的。当然也有是为落实政策不得不结合的,这些人也不过闹个副职,没有发言权。不过,这也就算不错了,总算保住了乌纱帽。你这次来,有事吗?”

“有点事,”老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家里过日子难啊,我的伤腿又常犯。孩子们也大了,能都叫他们在家里种地吗? 听说现在有顶替一说。”

“有是有的。你这情况,恐怕很难吧?再说现在掌权的人,你也不认识。”我坦率地告诉他。

“是啊,老王的消息,我也早听说了。”老崔说着又流下泪来。

“想得到吗?”我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一个人,这样的经历,落了个自杀。他后来虽然当了市委文教书记,还是一个书生。你知道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从小娇生惯养,是深泽城里的大少爷。运动开始时,这里本来想先把我抛出去。在揪斗我的那天晚上,把他也叫到会场,一边凌辱我,一边质问他为什么特别‘照顾我。这是杀鸡给猴看啊,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我觉得,当时是把他吓坏了。后来,江青、陈伯达在北京一点他的名,他就不想活了。”

“唉!”老崔叹了口长气。

孩子走了远路,对我们的谈话,没有兴趣,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说:

“好在还有几个熟人,你去找找他们吧。我还黑着,一点忙也帮不了你。今天晚上,你到对过招待所去睡吧,那里的人,你都认识。”

他带着孩子过去了。

送走了老崔,已经十点钟,我碰上门,就到后面屋里睡觉去了。我的床铺放在北墙根,床上挂了一顶破蚊帐。这顶蚊帐,还是在解放区发的。初进城,这院里也没这么多蚊子蝇子。这几年,蚊子、蝇子、耗子、黄鼠狼,忽然多起来,才把它找出挂上。蚊帐是用土机子织的,缝制得又窄又矮,我钻进去,总是碰着它,翻身也容易把它带起。蚊帐外的小桌上,有一只闹表,一盏小台灯。

这些日子,每天晚上,我钻到蚊帐里,要读一篇昭明文选上的文章。今天晚上,我却怎么也读不下去。我同老崔谈话太多了,心里很烦乱。我想,过去在乡下,见到的不就是像老崔这样的好人吗?又想到自杀身死的老王。在我看来,他虽也有些缺点,但终归是个好人。就说那天晚上的事吧,在“革命”群众的逼问下,他有些慌了手脚,但也只是说了一句不大带劲的话。他很快就觉察到,在一个同志受难的时候,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他立刻纠正了自己,以下的话,都是实事求是的。当时,我并没有死亡,我站在那里很清醒,我听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看到这种场面是不好应付的,所以后来他才勇敢地自裁了。

我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当我撩开蚊帐,抓起闹表,想看一看时间,记得是三点四十分,地大震了起来。最初,我以为是刮风下雨。当我知道是地震时,我从蚊帐里钻出来,把蚊帐拉倒了。我跑到前间屋子的南墙下,钻在写字台下面。

我的房屋内部没有倒塌,屋顶上的附属建筑倒了下来,砖瓦堆堵在门窗之下。如果往外跑,一定砸死了。

这时院里已经乱作一团。我听见外面真的在下雨。我想:既然没有震死,还是把自己保护一下吧。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带上破草帽,开门出去。谁也没有理会我。

一个造反派的妇女,大声喊叫她的丈夫:

“快出来!这可不同文化大革命,死,谁也有份!”

这话也只有从她嘴里说出,如果是我,不是太缺乏阶级观点了吗?

我走下台阶,看见老崔正在找我。

“没事吧?”我和他互问。

“招待所的前墙山倒了。我从楼梯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下来的。”老崔苦笑着说。

“平安就好!”我说。

“是。”老崔说,“你看我挑的日子多好,十四年没来天津呀。天心也变了,人心也变了。我今天就买车票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他。天大亮了,我看见院里的造反派,喊着以阶级斗争为纲,战胜地震的口号,又在拼命抢夺震落的木料和砖瓦去了。

芸斋主人曰:过去之革命,为发扬人之优良品质;今日之革命”,乃利用人之卑劣自私。反其道而行之,宜乎其为天怒人怨矣!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晚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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