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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的纱布

2009-12-21刘晓珍

广州文艺 2009年12期
关键词:纱布小张老伴

刘晓珍 武警中校。1999年开始写作,先后在《中国作家》、《大家》、《红岩》、《解放军文艺》等杂志发表作品七十万字,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作品曾获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入围作品奖。

尹医生退休快一年了,他的退休生活过得很惬意,自己退休金有三千多,老伴有两千多,一个儿子已经成家了,就老两口,吃香的喝辣的,幸福得绰绰有余。本来他打算就这样幸福下去,可是,附近一些地区和厂矿医院,来找他的不少。都知道他上班时工作严谨,对病人又很负责,体贴,手下的活又好,是有名的一刀。一个外科大夫能被称为一刀,算得上是对自己所从事职业的最高褒奖了,所以请的人就很多。尹医生也对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医生职业很得意。

依着尹医生是不想去的,干了一辈子,截肠子剖肚子做得够多的了,多剖一个腹和少切一根骨对他来说,真是没什么区别的。可是来找的人实在是多,又磨不开面子,开始是实在推不掉,就重操一次旧业。说好是在一旁看看的,可真要进了手术室,本院的大夫会笑容满面地央求道,尹老师今天这个手术实在有点大,我们心里没底的,您看是不是现场指点一下,让我们现场学习一下,尹老师?他心又软,想已经站在台前了,做一台又如何?

尹医生手已经刷了,衣服也已穿上,再说他知道人家就是不明说,事后也会封一个够意思的大红包的,再加上又一口一个老师的叫着,架得他不上手还真有点那个,就自然地站在了主刀的位置上,拿起了刀子,一招一式地认真切割起来。

后来去得多了,叫得多了,他若再推,对方就虽笑着可话却说尹老师有薄有厚啊,某某医院叫你都去了,就我们,您却不去,我们庙小,请不动您这尊大佛啊。尹老师被这些风言风语逼得没办法,只得选定了一家医院,算作正式返聘,堵上了那些渠道的嘴,又开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

毕竟六十多的人了,有时一个大手术要站六七个、甚至十多个小时,回家后累得死狗一样,瘫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就生气地骂我给公家扛了一辈子,每天早来晚走,被约束得闹钟一样,早发誓退了要过真正的闲散生活,现在老子都退了,为什么就不能过过休闲的生活呢?为什么还要像江湖客一样身不由己呢?人这辈子到底怎么回事呢?怎么老是作不了自己的主呢?老伴就笑,开导他,那还有怎么回事,说明你还有用啊,有利用价值啊。要是一无所长,就你这年龄,别说人家来求你了,就是你自己现在想发挥余热,站在大马路上,当个协勤员,协助交警指挥一下混乱的交通,一天风里雨里地挣个几百块钱,恐怕人家还不要呢,人家只要四零五零的呢。再说人家给的也不少,三千,你身体也还好,干就干点吧。一来活动活动筋骨,二来给家里补补差,钱多点总是好的,日子就可以宽裕些,谁跟钱有仇啊?让老伴这么笑眯眯地一开导,尹医生心里豁然开朗,他想开了,老伴说的确实有道理,自己闲不下来说明自己还是有价值,说到底,自己是个“一刀”啊。他觉得自己之所以退了还这样抢手,是因为自己做外科大夫这几十年,每一天都是兢兢业业、小小心心地过来的,没有一天是放松的,所以才建立起来这样的好名声。这样想通了,他倒益发珍惜起自己手里的刀来了,给病人做手术也越发精心起来。

原单位管人事的小张来找尹医生,说单位和房地产商联合开发在郊区风景区那块沉睡了几十年的地,要建别墅,按照条件,他是排在队伍里面的,只要没有大的意外,他是可以分到一套的。还拿出来一张表格让他填。尹医生一听,高兴得脸上的菊花褶都折叠成了几朵小扇子。他现在住的房子有一百个平方,照理说老两口是足够足够住的了,撒着欢地打滚都够了,可是,现在的风气是房子越大越好,多多益善,跃层,别墅,最好有它个三五套,七八套当然为更佳。每次同学聚会,或参加朋友同事儿辈的婚礼,人们不自觉地都要谈论到房子,然后是车子,似乎现在的人不捣鼓这个,不说这个,就是活得不够档次似的。尹医生听了这次又能弄上一套近二百平米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

尹医生欣喜地仔细阅读着文件里的条条框框,一条条粗略看下来,自己基本都是符合的,尤其是看到近二百平米的价格只有市场价的四分之一,尹医生在心里粗算算,算上装修,自己还差一些,眉毛都高兴得飞起来。只是看到最后,他看到一条居然是要求本人在工作中未发生过重大差错的优先,尹医生的心不自在了一下,心说分房子就分房子,跟工作表现扯到一起做什么?这叫什么做法?后一想自己工作了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台手术,拉开过那么多人的身体,切除过那么些器官零部件,还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定这条就让他们定去吧,反正框不住自己的。就认真填了表格,签了字。

回到家跟老伴一说,老伴也是高兴异常,说我们刚六十出头,身体也还好好的,山都还爬得,还不老,还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呢,多一套房子就有了度假的去处,以后我们也像外国人一样,节假日去别墅度假。尹医生想起了最后一条,不满意地嘟囔说分房子就分房子,居然还把什么工作表现扯在一起,说工作有重大失误的不予考虑,简直是把牛和马硬往一个槽里拴么。老伴哈哈一笑劝他,管他拴骡子拴马的,你是谁呀?大名鼎鼎的尹一刀,再拴还能拴得着你?生那犯不着的闲气干啥?尹医生想也是,就自己这技术,这水平,拴谁还能拴得住自己?老两口又高兴起来,又算了下自己到底该出多少房钱,装修要装什么档次的,等等。说得高兴,老伴兴奋地推了他一下,说这房子一家伙就又是好几十万,现在就看出补差的好处来了吧?多挣点钱有用吧?再不埋怨人家来烦你了吧?尹医生红着脸说不是烦,是想清闲点么。老伴亲昵地戳了他额头一下,说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又不要付出,还会有回报,清闲就是等死,等不来钱的。尹医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一天一大早,尹医生心情很好地到返聘单位上班,本来想跟现在的同事显摆一下又要到手的二套房的,他在脱衣服,就听几个年轻外科医生在那里议论说上面刚传达了一起事故通报,说干这一行一定要小心,细心,一个病人三年前做过手术,后来肚子一直疼得厉害,厉害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专家看了无数,核磁、CT都做过,一直查不出什么原因来,病人很苦恼,一次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挂了一个普通号,看病的是一个年轻大夫,看了他的病历,又听了他的病情陈述,想管他什么病,索性能做的都做一下,没准能撞到点什么,就居然少见地开了腹部透视。一透,还真透出了东西,是一把镊子一样的东西卧在肚里。征询病人的意见,问是否剖腹探查,病人这几年实在给折腾怕了,想只要能找出病因,再挨一刀就挨一刀吧,只要不再疼了。只得又开腹探查,果然是一把镊子。最惨的是这把镊子已经在肚子里住了三年,和血肉融为了一体,被血肉紧紧包裹着,像是一个寄居的怪胎。一点点分离出来,镊子已锈迹斑驳,不成样子,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几个大夫说得心惊肉跳,末了发感慨说原先做手术的蒙古大夫也太生猛了,居然会把一把镊子忘在病人身体里,要是一根缝合针呢?心脏血管肾脏地到处游走还了得?还有的说假设是一把手术刀呢?这里那里到处乱豁还不把心肝肺豁个稀巴烂?那可是人的身体啊。

尹医生听了也直皱眉头,想什么混账大夫,也太草菅人命了,一把镊子那么大的东西,居然会落在腹腔里,关腹前清点器械了吗?甭说别的,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离奇的事。

有了别墅的盼头,尹医生觉得自己的生活又重新变得生动有劲起来,虽然是返聘,每天的班也是上得兴兴头头的,再加上他一贯是个认真的人,手下的刀每天对的是人的躯体,就是返聘也没有松懈的理不是?因为房子,尹医生和原单位的关系也重新变得密切起来,他迫切地想知道何时敲定,何时动工,何时交钱之类的细节。一接到管人事的小张的电话,他总是先高兴得嘴角翘起来再接电话。

这天他的电话又响了,看是小张的,他的心里先美了一下,然后接起来,亲热地问小张啊,又是什么好消息?是不是要交首付了?多少啊?电话那头小张一反平时的客气和流畅,吞吐地说不是,是……尹医生不知道自己一个退休老头子,职称、出国、进修这些敏感事情早已和自己无关,单位的人还有啥话难以对自己说不出口的,就追问说到底有啥事啊,你就直说么。是不是正式名单下来了,我被挤出来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坏的事情。不是,是……

小张吞吞吐吐地,还是说了。尹医生听了,脸上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听完了小张的话,他拿电话的手抖起来,他颤着声道不可能。我拿自己的人格保证,我尹学风手下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体来!小张那边把最难的部分说完了,心也放松下来,声音平和地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啊,问题是病人迄今为止只做过这一次手术,他的病历我们也查了,当初的确是您主的刀,现在的院领导也怕搞错,再三找当事人核实调查,结果没错。尹医生还想说什么,却像一条被抛到岸上干涸的鱼,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舔着干涩的嘴唇生涩地说好吧,我马上赶往医院,看看材料。

尹医生和返聘的医院请假,医院问他有什么事,尹医生刚想如实说,他突然想到说出真相的后果,惊恐地瞪大眼珠子,话到嘴边又转了回去,只推说原单位叫自己回去,有点事,具体啥事自己也不知道。

尹医生叫了部出租车,慌慌地上了车,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一路上直叫司机快点,恨不能叫司机闯红灯。催得司机心烦,不高兴地从反光镜里不停地瞥他,不屑地想看样子像是个知识分子,做起事来这么没素质。

心急火燎地到了医院,尹医生不仅见到了小张,还见到了医务处主任,还有分管医疗业务的副院长,他们看他的表情都有点怪怪的,又沉痛,又不忍。尹医生顾不上细究他们的表情,从小张手里拿过材料,从头到尾心急火燎地往下看,看得自己的脸色先是通红,再是铁青,最后是灰白。看完了,再看手术单上自己的签名,他脸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

患者的申诉材料说他于五年前,没由来的,开始腰疼,有时是隐隐地疼,有时却是莫名其妙的锐疼,疼得厉害的时候,心烦意乱,什么事都干不了。他正值三十八岁的壮年,甚至跟老婆的房事都停止了。为这本来恩爱的两口子甚至闹起了离婚,原本很好的工作也因为总是生病、看病丢了。为了查出自己的病,他去过很多医院,看过很多医生:专家、主任、副主任、普通医生,做过各种检查,血尿便这些就别提了,做了无数回,就是腰穿、骨穿这些非常规检查都做过,医生下的诊断也是五花八门:从简单的腰肌劳损到肾病、肝病、腰椎间盘突出、外伤性疲劳,甚至还怀疑他是得了某种不治之症表现出了腰疼……期间他接受过各种治疗,吃药打针输液这些常规治疗就不要说了,甚至放化疗都做过,就是没有效。病人心绝欲死。万般无奈,到了北京一家大医院,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看了他的病历,听了他的陈述,在撩开他衣服给他摸腰时,专家看到了他腰间的刀口,问他是否做过手术,他答是。再问什么时候做的,也答了,再问什么时候开始腰疼的,病人也答了。专家听了时间,是在手术后开始的。专家点点白发飘飘的脑袋,轻轻说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你的病再开一次刀就会找到病因的。病人唬了一跳,说要拉开身体找病因啊?这样的检查方法也太吓人了吧?专家微笑着,我怀疑你是上次手术时身体里拉了东西。啊?病人听到这石破天惊的话,似被雷击中一般,顿时傻在那里。

专家按照自己的判断,给病人照原来的刀口又拉开了,找出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仔细辨认,依稀可分辨出是一块纱布。病人得知折磨了自己五年的病因竟是这样时,先是喜,然后是惊,再就是愤了。病人的顽疾好了,病人开始了反击,写了详细的申诉材料,从最大的部门开始,一上来就是国家卫生部,甚至还找了焦点访谈,听说焦点访谈对这个事件很感兴趣,打算做,可是后来有人出来说话了,说现在的医患矛盾太突出了,再播这样的节目,会更加激化医患关系的,这个节目就没做。给卫生部的投诉材料转到了本省卫生厅,卫生厅又转给了分管尹医生医院的上级卫生局,卫生局又转给了医院。医院按照病人的名字,又找到了病人的病历,查到了当年给他主刀的大夫,恰是尹医生。医院开始也不相信,尹医生这样的一把刀,会干出这样没屁眼的事。可是病历拿出来,白纸黑字地在那里写着,手术确是尹医生做的,谁也否认不掉的。

尹医生看完申诉材料,他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可是看了病人的名字,他是有印象的,他管的都是稍重的病人,一般都需要住一个多月以上,所以他对自己收住过的病人大都还记得。尹医生又看了病人的病历,病人当年做手术的情景就历历在目了。病人当年做的是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术者就是自己,没错的——可是,自己当年做完后,真往他身体里遗落了一块纱布吗?这块纱布又给病人带来了五年的恶梦吗?病人在经历了这一番磨难后又开始反击,自己作为被告,在一点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被上诉到卫生部、卫生厅、卫生局,还差点上了焦点访谈吗?这是有关自己的一场事吗?焦点访谈尹医生是每天必看的,他觉得那是老百姓了解社会的一个窗口,那里披露的事太解气了。想到假如有一天自己端坐在电视机前,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饭,然后饭后喝着茶惬意地看着新闻联播,边对国家大事品着头论着足,再关心完天气,终于等来了最喜欢的焦点访谈,然后在节目里看到了纱布事件,自己正气愤这个不负责任的是干什么吃的,正要骂这个草菅人命的家伙呢,突然,电视里揭露事件的始作俑者竟是自己。哇,自己该作何感想呢?尹医生怔怔地发着呆,一时恍觉人生如梦。

副院长好心地说他们打算再和对方接触一次,万一是搞错了也不一定,万一他记错了,不是一生只做过这一次手术,还做过其他的手术呢?尹医生脸色灰白地惨然一笑,声音颤抖着摆摆手说不必了,事情在这里摆着,赖是赖不掉的,我也不想赖。告诉病人,我要见他,给他鞠躬赔罪,亲自对他说对不起,他提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副院长扑哧一笑,医务处主任也笑了,拍拍他的肩,说尹大夫啊,搞了一辈子专业,搞呆了吧?现在人家正满世界找你呢,我们一直挡着,推说你早已退了,不知现在在哪里,联系不上。人家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图什么啊?难道就是只出出气吗?人家是要钱噢,精神损失费,一笔巨款。尹医生开始还想说我出的,我要出,我应该出。后听院领导告诉他数目,他一下呆住了,这笔钱的数目太大了,那是他不买房子,把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也还不够的。

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出面,还是由我们来和对方谈。尹医生呆头呆脑地问谈什么,怎么谈?几个领导都笑了,说你是受了刺激,思维混乱了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谈什么?谈价钱啊。纱布在身体里呆都呆了,折磨他也折磨了,还能怎么着?只能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自古来都是这个理啊。尹医生赤红着脸说他所受的痛苦,是我无端加给他的,是任凭多少钱都弥补不了的,其实,他要多少钱都不为过的。院领导笑着,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是事情已经出了,他苦也受了,能怎么办?给他再多的钱就能把他受的罪抹去吗?现在我们只能按照医疗事故的规定,在合理的范围内给他一个合理的数目。尹医生急着说不要和他压得太狠,他实在是无辜的。院领导们拦住他,说这个事你就不要过问了,一切由我们来出面解决。你就当没这回事。记住,千万不要头脑一热和他联系,只要你出面了,这事情就缠手了,就不好办了。再说我们是医院,面对的不是他一个患者,今天在他身上出了事,我们心一软给多了,下次呢?谁能保证就不出别的事了?再出了,人家说前面那个赔了那么多,我比他少怎么可以?我一定要求比他多。再下次呢?医院哪里赔得起哟。尹医生说这个事故是我造成的,他的赔偿款由我来出。院领导都笑着,说现在不是说这个事的时候,你就在家里安心听结果吧。尹医生一时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几个月过去了。这几个月尹医生一直过得心惊肉跳,原来他很喜欢接小张的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小张的,心里先就高兴一下,现在他害怕是小张的电话,电话一响,心里先就惊一下,想千万别是小张的。好像小张那里有个陷阱,会不声不响地把他使劲拉进去一样。小张还是来电话了,小张告诉他,事情已经解决了,给了病人十万块钱,而且以后病人腰再有什么不舒服,医院都会免费治疗。病人答应不再告了。

尹医生听了,一时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他怔了怔,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银行取十万块钱去,这钱我不会赖的。小张和蔼地说尹医生你想哪里去了,院里研究了,说这事是你在医院工作期间出的,算医院的医疗事故,这钱医院出了,不要你个人出的。我今天打电话还要告诉你,总房款下来了,首付要十万,你交首付的钱就可以了。尹医生回过神来,说我记得分房规定里有一条,有重大差错的不得分房,我怎么还能交钱呢?小张耐心地告诉他,说院里的人们都说尹医生在职时工作一直兢兢业业的,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无奈。比起他一辈子的勤勤恳恳来说,他出的这件事只是个意外,房子应该分给他的。尹医生顿了顿,眼泪就止不住地哗哗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一再说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尹医生交了首付,是最后一个去交的。他要避人。他总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错,是应该受到惩罚的,房子就不应该有自己的。他想放弃房子,老伴埋怨他,事情已经出了,难道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过了?以后所有的节假日都像老鼠一样藏到家里?他就做贼一样地避着人交了房款。

出了这样的事,尹医生本不想再到返聘医院去挣补差了,他心里老有负罪感,带着这样的心理阴影上手术台,他怕再出意外。他不去了,返聘医院不干,医院的人找到他,说是不是嫌我们给的钱少啊?尹医生你也要体谅我们,我们聘了不止你一个专家,给你多了,其他的人也要闹的。尹医生苦笑一下,说不是钱的事,钱多少是个够,我现在的退休金都不少了。医院的人再问那是因为又有别家高薪挖您了?尹医生摆摆手。对方喜笑颜开地说都不是就还来我们这里吧。您不知道,您的一刀名声早已在我们这里的病人中间传开,好多人都是冲着你来的,你不来,我们医院的外科这块可就要塌了。

没法子,尹医生只得强打精神又去了。可是,现在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了,上了手术台,还没等下刀呢,就要反复地清点镊子刀剪,尤其是纱布棉球,自己点了还不行,还让一助二助、器械护士反复点。开始医生护士们顾及面子,还反复点,后来就烦了。按照惯例,都是在关腹前清点的。照这样下去,每台手术都要延时,长的甚至延出去一个多小时。

再后来,器械护士甚至都不愿意上他的手术了。

尹医生自己也很苦恼,他现在不仅控制不住自己要反复清点器械,纱布棉球,就是拿手术刀的手也开始抖,有一次下刀切表皮居然切出了锯齿状,看得一旁的年轻大夫直咧嘴,这是只有初执刀的年轻大夫、或者手力不够的女医生才会出现的常识错误啊。对尹医生这样的一把老刀来说,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真是太不应该了。

尹医生这次坚决提出了辞职。医院这次的挽留是象征性的,医生护士们对尹医生台上的表现越来越不满意,说几千块钱请这么个手脚不利索的老人真不值,省下那点钱还不如给大家多分点奖金呢。

尹医生回到家里,心里倒平静了。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回忆给落纱布那个患者做手术的全过程,想搞明白纱布是怎么落到腰里去的。可是毕竟事隔太久,再怎么努力想,也总是想不清楚细节了。他现在还添了个毛病,没事的时候总爱看自己的手,自己的手总是控制不住地会发抖。他想控制,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了,就好像魔鬼附身了一样。

听说他闲在了家里,又有一些厂矿医院来找他,希望返聘他。尹医生总是笑笑回绝了,有的医院不死心,拿一些话来激他。尹医生只是笑而不语,举起自己拿了一辈子手术刀的右手给他们看,那只手刚举起来,就会自己抖起来,好像有人给它上了发条一样。对方看到这种情形,方死心而去。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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