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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制政体的寓言

2009-12-21吴丽娜

电影文学 2009年19期

吴丽娜

摘要《国王与小鸟》糅合了安徒生童话与法国大革命历史,以虚构的时空塔基卡迪王国为背景,为专制政体下民众的生存状态描绘出一幅寓言般的图景。专制政体赋予统治者以绝对的权力,其个人素养对国计民生起着决定性的影响。一旦统治者道德败坏且缺乏治国才能,全体民众都将沦为牺牲品。专制政体在放纵统治者欲望的同时,还催生了民众的奴性人格。

关键词《国王与小鸟》,专制政体;奴性人格

在动画电影中,政治题材与爱情、成长、奇遇历险等常规题材相比可谓凤毛麟角。它对重大政治悲剧进行深刻反思,目光聚焦在专制、极权、暴力、党同伐异等严肃宏大的主题上,表现出异于童真童趣的美学追求。如,1979年的《国王与小鸟》之于法国大革命,1999年的《动物农庄》之于前苏联国内大清洗,2007年的《我在伊朗长大》之于基要主义掌权后的伊朗社会,2008年的《和巴什尔跳华尔兹》之于1982年贝鲁特难民营大屠杀。它们或回首一段不堪的历史,或假借一个虚拟时空从往事中发掘永恒的人性。无论哪种方式都无意避让种种残酷,诸如梦想与现实的断裂,表象与真相的鸿沟,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作为法国动画分水岭的《国王与小鸟》是其中最初的丰碑。它以澄澈的智慧照亮古今,专制政体中人们如何交往,如何自处,在一切关系的洪流裹挟之下未来又将去往何方?对这些问题的探索赋予这部影片厚重的文化蕴涵和发人深省的寓言意味。

一、与自己交战的统治者

专制政体的核心是人治,以个人或某团体独裁为特征,行政上存在极大的随意性,统治者的个人素质显得特别重要,其贤明与否将对国计民生产生决定性影响。片头对夏尔十六的道德品质(贤)与治国才能(明)进行双重否定。

夏尔十六影射法王路易十六,他是一名专制暴君,从不为自己的权力设定边界,并强制国民绝对服从他的意志。他长着一张扑克脸,善于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藏起来,用假象麻痹别人,转瞬却置对方于陷阱之中,他就是这样处理宫廷画师的。夏尔十六利用恐怖来巩固自己的统治,人们不因内心的归属感而成为他的臣民,而是怀抱侥幸以为献上忠诚就能幸免予难。扑克脸既是他的统治手段,也暗示着他的人格分裂。他并非没有辨别善恶的能力,内心其实很清楚把别人丢下陷阱是非正义的。之所以要用笑脸、勋章来做掩饰,只因有第三人在场。可见,夏尔十六顾忌他者的评判或者说他在意良知的衡量。这种衡量在他内心并未完全根除,只是人格阴暗面过于强势,已将他的良知压迫得十分虚弱了。然而,正由于这种虚弱良知的存在,他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处置无罪的人,而是在单独相处时用陷阱这一隐秘方式来达到目的。

内心世界的阴暗芜杂令夏尔十六不敢正视自己,于是,他将生命冲动转移到美化外在形象上。打靶时,他的左手总是不停变换优雅的姿势,他爱穿高跟鞋让自己肥硕的身体显得挺拔,他专门建陈列室展出自己千姿百态的雕像。广场和草坪上到处是他无生命的替身,他对自身的爱借由这些复制品无限膨胀。夏尔十六只爱他自己,但他所爱的并非真正的自我,只是他的幻象。它们或征战沙场,为国家开疆拓土;或搭弓射箭,百发百中;或抛掷铁饼,力大无穷……这些幻象呈现给夏尔十六一个理想中的自我。所以,当夏尔十六发现画像与他本人一样长着斗鸡眼时,他偷偷改掉瑕疵。在病态自恋背后,是他深深的自卑。在理想自我与真实自我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这令他无法与自身和谐相处,他的内心世界充满着激烈的冲突,就像一个时刻处在交战中的人,一点点火星就足以让他爆炸,代价却是他人的生命。

夏尔十六锁闭在自我的重重镜像中,将与他人交流之路封堵起来。他仅仅凭借权杖、猎枪、棋盘和机器人来统治王国,镇压反对势力。对人,他是不信任的。所以,当他自己的画像从画框中爬出,像—个真人那样站在他面前时,他的本能反应却是呼召警察捉拿另一个他。这从另一个侧面深刻表达了夏尔十六与自身的矛盾。当真国王跌入陷阱后,假国王沿袭了他的身份和精神疾患。卫队到来后,假国王本能地拉下帷幕,遮住自己原来的居所—那幅只剩背景的画像。与真国王一样,假国王也在掩饰自己的本来面目。与自我的矛盾,贯穿了这两个异体双生的人物。

二、专制政体催生奴性人格

夏尔十六的专制统治表现为权力由上而下得到绝对执行的社会结构。他讨厌谁就将谁投进陷阱;他想捉牧羊女,所有警卫就为此疲于奔命;他要与牧羊女结婚,举国上下就要齐声欢腾;他喜欢自己的画像,全体苦役就夜以继日赶制他的肖像。夏尔十六的个人意志不仅成为国家意志,而且取代国民自身的主体性成为他们的意志。丧失主体性的塔基卡迪国民们,失去了人作为独立的个体最宝贵的东西。

比如判断力。面对国王的乖张,他们失去分辨能力,不以行为本身来判断是非对错,而以命令发出者的权威性来做评判。警卫队长即使在侥幸生还后仍效忠国土,他难道不怕再次遭受生命威胁吗?然而,若离开国王他将什么也不是。他重回国王身边后貌似忘记国王曾将自己投入陷阱的事实,或许是出于对无所依傍的恐惧。因为专制政体下的人们都必须被划入某一阵营。在迫害过自己的国王与曾经遭受自己迫害的平民之间。他选择再次加入国王的阵营。这一方面源于人们在抉择时对经验的惯性依赖,另一方面则表现了他与所依附的夏尔十六精神上的同构关系。

又如差异性。王国的警卫们个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穿戴一律是黑色圆顶礼帽、橙色领巾、白衬衣、黑制服,当他们在国王密室里一列排开时,无法分出这一个和那一个,只能以群体为单位描绘他们。这种个体差异性的缺失和“克隆现象”不仅发生在作为国家机器的警卫身上,也出现在国王肖像的制造过程中。这里由机械液压做动力,成百上千个一模一样的头像陶俑整齐排列在传送带上,由神情麻木的工匠们上底色,涂胡子、眼睛。一个完整工艺被切割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制作步骤,整个过程配以练兵式的哨音。这已不是艺术创造,而纯粹是工业化大生产,只不过出产的产品毫无价值。夏尔十六以此来强暴民意,制造人民热爱国王的政治幻觉。

再如自信心。地下城居民服饰大都黑白灰色调,神情抑郁悲愁。他们处在王国社会结构底层,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过去是黑暗的,现在是阴沉的,将来是无望的。他们已无信心主动争取应得的权利,奋争的勇气早已熄灭,似乎目前的处境是他们生来的宿命。他们似已习惯了顺民的生活。这种逆来顺受的软弱,与警卫们为虎作伥的残忍,是专制政体中奴性人格的两极。

在专制政体下,奴性人格的腐毒不仅侵入到每一个利益群体,而且还必然透到原本以社会良知、以公正客观为立身之本的新闻传媒。在国王的婚礼上,电视主持人向公众做“现场直播”:“在这庄严的时刻,宫廷大臣跪在他敬爱的国王面前,脸上带着少有的谄媚的笑容,按照礼仪向他提问。……他们结为夫妇了,年轻王后的脸上充满着幸福的笑容,参加婚礼的人激动万分地高呼:国王王后陛下万岁!”然而,实际的情况是,宫廷大臣对国王只有畏惧之情,参加婚礼的人内心如履

薄冰,年轻的王后悲痛万分。“现场直播”的目的不在于传达实情,而是执行国王的意志,为这段原本丑陋的婚姻蒙上华丽的面纱。媒体不再是社会的良知,也不可能实行监督的职能,而是以谄媚心态,对弱势群体实施语言暴力,美化执政者的暴行,取代人们白行思考的权力。

三、未来的迷途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影片中,民众以暴力革命捍卫爱情与自由。然而,革命后的世界真如预想般美好吗?

小鸟以唇舌煽动野兽摧毁了王国。作为革命主力军,野兽是来自底层的力量,既可看做人格结构底层的生命本能,又可视为社会结构底层的劳苦大众,当基本需求得不到满足时,都会揭竿而起冲击上层结构。它平时是温驯的,战时却很容易变成一股摧毁性力量。当野兽完成了解救恋人的初级任务后,并未找到预想的羊群从而陷入迷茫之中。此外,巨型机器人最初由国王操纵成为杀戮利器,而后被小鸟控制,变成摧毁专制王国的铁拳。它比野兽更强大更难以控制,即便在“懂技术”的小鸟操纵下,机器人砸落的砖块还是让所有人躲闪不迭,凝聚了无数智慧与心血的塔基卡迪王官也因此在瞬间成为废墟。

无论是倚靠底层支持,还是借助科技力量,暴力革命在摧毁暴政的同时几乎摧毁了一切。它并未开启天堂之门,仅仅将萧瑟肃杀甚至血腥的景象呈现出来。就像诗人荷尔德林所说:“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的梦想。”正是基于对暴力革命的反思,《国王与小鸟》超越了那些意在歌功颂德的革命电影,超越了具体利益集团和有限的时代,放射出不朽的人文价值。那位曾在革命前夜欢呼的盲人乐师,最终在白熊保护下才侥幸逃出崩塌的王宫。影片结尾用同一首忧伤的曲子与片头呼应,巨型机器人摆出罗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的姿势,疲惫地坐在废墟上,空洞的眼睛望着无尽的黄沙。这不是一个上升式结局,并未以个体爱情的实现来象征集体革命的大获全胜。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迷惘困惑与绵绵不尽的哀愁。革命胜利之后,那个没有痛苦、没有饥饿、自由平等、博爱的美丽新世界在哪儿?为了它,我们还将付出什么代价?现实中,无数次革命力图解决这个问题,却都折戟沉沙,以惨烈的牺牲为这一斯芬克斯之谜献上祭品。这种情形就像卢梭在1762年出版的《社会契约论》中所说的:“人生而自由,却无所不在枷锁中。”这难道是人类的宿命?除了忍耐或者革命,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呢?与影片温情的基调相比,现实中的革命往往令人齿冷。“法国大革命进入了1793年,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而盲目地向前飞奔。试图拉住缰绳将它制服的吉伦特派,不断地抽鞭催它跑得更快的稚各宾派,二者的对立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斗争的结果是吉伦特派的全面崩溃。”在这个背景下,吉伦特党领导人之一,著名政治家罗兰夫人被在朝的雅各宾党送上断头台,临刑前留下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而行!”革命者上台后的迷失乃至变质似乎成为历史的必然。在这一点上《国王与小鸟》无意深究,或许是受限于影片时长,或许是源于对情感基调的掌控。

四、结语

《国王与小鸟》的故事原型脱胎于安徒生童话《牧羊女与扫烟囱的人》: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两情相悦,牧羊女的爷爷却中意高贵富有的羊角将军,最后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作结。这原本只是一则通俗爱情故事,但如果将这里的人物置换到另外—个情境呢?比如,专制政体的塔基卡迪王国。那么、我们将看到羊角将军的贪婪自私演变为一个巨大的黑洞,将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乃至整个王国吞噬进去。建立制度的原点,应当是遏制人性的邪恶面,而不是肆无忌惮地加以培植。从童话到电影的转换中,我们当可看到绵延于历史与现实中的人性的影迹。其他如《动物农庄》《我在伊朗长大》《和巴什尔跳华尔兹》等影片,又何尝不是为相似的人性提供了不同情境的舞台呢?正如黑格尔所说:“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惟—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不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这则人性的预言,还将启示多少政治寓言的诞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