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杨·史云梅耶的艺术世界

宋　漾

摘要与一般的动画作品旨在讽喻社会现实或建立童真的理想世界不同，史云梅耶的作品在精神气质和表现手法上都呈现出独特的面貌，他持续半个世纪的创作一直热衷传达那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紧张和恐慌感。对他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进一步理解将有助于我们拓宽动画创作的理念，为动画的发展探索更多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已经在一些艺术家身上表现出来，本文试图对史云梅耶的动画做出解读和探讨，希望对在路上的中国艺术家有所裨益。

关键词杨·史云梅耶，动画，超现实主义

法国《电影手册》评价道：“对于人生超现实的悲观诠释，只有文坛巨擘卡夫卡可以和史云梅耶相提并论。”从动画的专业角度讲，可能还没有哪个艺术家的作品像史云梅耶这样似乎游离在这个领域的边缘而又对此领域有着最本质的深化和拓展。史云梅耶的动画像昆德拉的小说一样让人对捷克充满敬意，对其作品的认识和理解将有助于我们在拓宽创作理念和如何认识技术手段等方面获得非同寻常的启迪。这是我构思本文的初衷。从目前来看，国内在如何解读甚至介绍他的作品等方面做得都比较少，这也是本文产生的另外一个动因。

杨·史云梅耶(Jan Svankmajer)，1934年9月4日出生于布拉格，学生时代钟情超现实主义艺术，学习欧洲传统木偶戏，并涉猎舞台、诗歌创作、电影等艺术范畴。史云梅耶在1958年拍摄了捷克传统提绳木偶戏《浮士德》，1964年创作了他的首部动画短片《最后伎俩》，此后超现实主义风格一直贯穿于他的艺术创作中，并于1970年加入捷克超现实主义艺术团体。其作品不限形式和材料：食物、家具、动物标本、甚至演员都可被用做动画的材料与元素。迄今为止，史云梅耶创作了各种题材的动画作品20多部。

史云梅耶的出生和成长正赶上以法国为中心的欧洲超现实主义运动方兴未艾的时期。在1984年法国电视台对他的采访中，他并不讳言将自己的作品归入超现实主义。他最为人称颂的诗《稀释接触》这样叙述：

记得冬日

冷霜／解开纽扣卷起衣袖／燧石路

像滴水

变冻

油脂

像把剃刀

积攒起车的声音

或是钢琴声

手指分成白色和黑色

网球拍触摸的梦／如向粗糙之物

不肯让步

或许玉米由处女之地散过来

又或者一公斤的肝脏

没煮熟

握在掌心

没有恐惧

他们会送你一程

你光着脚，你看

足踝处有一滴血。

一如在他的电影当中，超现实的倾向始终贯穿，这让他的电影似乎游离于传统的动画创作之外。事实上，自从第一部作品开始，他的动画从来不缺乏诙怪诡异的画面：两片相爱的牛排的舞蹈：地窖中的老太太用煤灰做着糕点，水龙头滴下的石头的欢乐时光，两个木偶间为了一只现实的荷兰猪发生的谋杀案，贪婪的树婴只有一个孔的脸，等等。但是其他艺术家的动画作品也不乏充满童话和传奇色彩的想象与创造，我们没有将所有这些都归入超现实风格。那什么是史云梅耶的超现实主义风格?

大多数动画作品沿着两个创作方向发展：一类指向对社会现实的讽喻；另一类寄托于建立童真的理想世界，哪怕是已经在成人世界中湮没的。后一种方向似乎从未在史云梅耶的作品中出现：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动画中寄托理想的愿望。前一种方向在诸如《斯大林主义在波西米亚的死亡》等作品中有所流露，但无论从数量还是从在作品中的重要性来看，这也不是他的主要兴趣所在。一如他自己所言：“动画师专注于为自己建造的密封世界，一如玩赏白鸽以及饲养白兔的人，我不会视自己是动画电影人，因为我并非对动画技术感兴趣；我制造全新的幻觉，目的只是让日常物件恢复生命。超现实主义存在于现在。而非与现在毗邻。”史云梅耶说“不会视自己是动画电影人”并非排斥动画电影，而是并不在乎自己的作品的归类。他持续半个世纪的创作一直热衷传达那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紧张和恐慌感，在这一点上他将自己的电影与习见的动画划出明显的界限。这种内在的感觉往往与童年的经历密切相关，但又不仅基于个体的生活经历，往往也包含着人类的集体无意识。

史云梅耶童年患有厌食症，被送到当时政府设置的特殊机构强行进食。他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说：每星期增重一公斤的孩子才有糖吃，因此他们在体检前都偷喝下大量的水，一段时间后他已经赢弱得坐上了轮椅。童年的痛苦经历使得他对食物有着特殊的感触。这种感触和人内心深处对食物缺乏的原始焦虑形成了一对尖锐的矛盾。当这种紧张流露在作品中时，我们就看到了内里长满蠕虫的苹果，舌头味蕾的特写，伴随着清晰的咀嚼声的嘴部特写，始终无法敲开的鸡蛋，始终无法盛起汤来的漏勺样的汤匙，等待进入狭小屋子进食而排起长队的人们。

王朔的电影《看上去很美》中，最调皮的小孩被关在储藏室的时候，凝望着黑暗的深处，也只有咧嘴大哭。很多人都会因为类似的经历而会心一笑。同样，史云梅耶回忆说，小时候母亲让他去地窖取土豆的经历是非常恐怖的，这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影片《地窖》表现了一个女孩去地窖取土豆的遭遇，整个过程充满了梦魇式的怪诞和不安：放到篮中的土豆会自动滚回箱子，女孩必须像西西弗斯那样徒劳地重复工作；像老鼠一样蹿来蹿去的旧皮鞋；庞大的塞满地窖的黑猫。人类对于黑暗的恐惧可能要追溯到穴居时期，面对黑暗所代表的无限的未知，人普遍对自身力量的怀疑和感到受到的威胁。我们儿时被父母单独留在黑暗中时的紧张和无助感，或许是整个人类童年期的一个缩影。而对于成年人来说，它隐喻了个体对于周围环境的不信任感。在遭受世界战争和战后意识形态对抗的中欧，对于艺术家来说其中可能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来自饥饿的困扰，在黑暗中的无助感，被压抑与禁忌的里比多，从心理学角度讲，那些我们意识不到的存在，那些我们认为是童年期的小问题的阴影，往往隐藏着我们对这个世界最原始、最真实的感受；对于我们的影响也比通常认为的要大。对于这些方面的关注，史云梅耶没有采用理性的分析、完整清晰的讲述。西方艺术理论家在谈到这一点时说，如果把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作为欧洲文化的一面的话，史云梅耶则代表了与之相对的另一面。他用了“炼金术士”这一蕴涵魔幻色彩的词语来比喻史云梅耶。当我们用超现实主义来形容他的作品时，并不是仅仅从形式上去概括那些奇幻迷人动画形象和画面，而更本质地指向其作品对人的生存处境的反思的精神气质。对潜藏于人内心深处的紧张感和人类生存的荒诞性的揭示使他区别于其他艺术家。也在这一点上，关于动画艺术可以是什么样的问题史云梅耶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此外，关于材料和技术在动画中的作用也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但是在史云梅耶的作品中我们仍然能获得具有启示意义的答案。

除了一部运用达·芬奇的素描稿制作的短片，史云梅耶的动画中几乎不使用绘画的画面，而采用实物“表演”，摄像机以逐格拍摄的方法进行创作。他在接受采访时说不仅要物体动起来，而且要让他们活起来。他非常在意“演员们”所具有的生命力。在此前提下，他对传统

木偶戏、布袋戏的钟爱就不难理解。与手绘和电脑技术相比，木偶戏等传统戏剧表现形式有肢体语言与面部表情的先天劣势。但同时，木偶面具式的表情、程式化的动作是对人物品格特征的高度提炼与凝固。除此之外，这些实物演员又几乎没有光滑鲜亮的形象，多的是破旧的墙壁、漆皮剥落的家具、各种动物标本和古旧的木偶。在拍摄过程中，镜头经常离物体很近。对被摄物体的材质、纹路的关注成为一种习惯。看得出史云梅耶对人使用过的痕迹和在时空中存在过留下的印记的兴趣。在与电影配乐的合作下，这样的画面充满着某种神秘而厚重的压抑感。这种感觉既与电影的关注点相契合，又恰恰是电脑技术和手工绘画所不便表达的。

史云梅耶说自己不是一个特别恋旧的人，也没有故意排斥电脑技术的意思。实际上在动画长片《树婴》中有四秒钟的电脑动画。而如何无所束缚地让手段和材料符合作品的精神主旨，史云梅耶提供了一些极端但令人拍案的范例。

《食物》中表现的故事很简单：狭小的屋子中只有两个人，一个人失去了知觉变成了自动出售快餐的机器，桌子对面的人只要按照程序操作就可以从对方身体获得食物。当吃完食物的人自动变成了机器，原来的“机器”苏醒过来走出去，镜头跟出，门外是排着长队等待进屋的人们。整部作品基本由真人演出，但被导演处理成逐格拍摄的动画效果。一部真人表演的动画，听着怎么都有些荒诞。但是史云梅耶刻意淡化了人物的生活背景、个性等传统的叙事因素，而突出将其存在提炼成一种无区别的符号。在社会中人失去了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仅作为食物交换器而存在。导演关注的是这一事件本身。因此，被异化的人没有个性，也不需要表演，只需要执行。这种处理手法自身有着某种凌厉而残酷的冲击力。再回头想想，我们似乎要问自己：为什么动画不能由真人演出?

本文希望从精神气质和表现手法的角度去理解史云梅耶为我们展示的关于动画创作更广阔的可能性。实际上在这两方面，已经有不少艺术家做出了富有建设意义的探索，在美国奎氏兄弟(Bromers Quay)是较有代表性的例子。孪生兄弟史蒂芬(stephen Quay)和狄莫瑞·奎(TimothyQuay)1947年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近郊，受到史云梅耶的影响，他们继承了对颜色和质地等细节的偏执，对镜头的独特运用手法。那种灰暗阴沉、近乎潜意识与梦魇、且非传统故事性的影片叙说方式形成了奎氏电影的特立独行的风格。与史云梅耶一样，他们的作品拓宽了我们对于动画片概念的认知。

在中国，如上文所言，对动画的认知局限在讽喻社会现实或建立童真的理想世界这两个传统方向上，这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动画创作在理念上的突破；另一方面。也阻碍了当代的非架上艺术吸收动画以拓宽表现手法。但是近几年情况有了新的变化，在主流的动画创作之外，一些艺术家做出了极富创造力的尝试。第六届上海双年展上，丘黯雄展出了水墨动画作品《新山海经》，用“山海经”式的水墨动画演绎了中东局势。在南京举办的第四届独立电影展上，周啸虎的《围观》用黏土动画的形式表现了社会热点事件。另外，以卜桦为代表的新生代艺术家也开始用动画表现更广泛的题材，在手段上也更加多样。同时我们应该看到，这些尝试更多的是基于艺术家个人的艺术天才，而缺乏对动画创作从形式到精神气质的自觉反思。本文尝试着对史云梅耶的动画作出解读和探讨，希望对在路上的中国艺术家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