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木龟

许建国

1

干部下台不外乎三种情形：撤职、免职、离职。

杜修林的下台有点儿不伦不类，没犯错误，没到年龄，没调新岗，官职还在官位却没了。

杜修林曾任谷源日报一把手，显赫一时。他大权独揽，把握谷源舆论导向，在小城堪称呼风唤雨的人物。谷源位于山区，人口虽少，支柱企业颇多，用谷源官员的说法，建筑、安装产业占据全市半壁山河，汽配、轻纺产品享誉神州大地。是时，全国一刀切，撤销县级报社。杜修林回天无力，只能任大江东去。编辑记者作鸟兽散，没有免去的官职似有实无，杜修林自然十分尴尬。

杜修林接受组织谈话，来到县委副书记牛大勇的办公室。牛大勇见杜修林进来，从高高在上的老板椅上起身，握住杜修林的手，一起坐到侧面的沙发上。牛大勇杜修林交情不错，两人同年参加工作，同一个文件提拔。

两人都熟，虚礼皆免。牛大勇单刀直入，履行工作职责：“县委对你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短短两年时间，就把每周一期的谷源报办成每天一期的谷源日报，发行量达到两万份，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你还首创新闻扶贫，助推了申欣根艺等多个公司的发展。”

杜修林性直，见不得牛大勇的花架子，他一边眯眼看着牛书记的嘴唇上下翻飞，一边从兜里摸出古柏木龟，顾自把玩起来。脸上带笑，却不真笑；侧耳在听，并不仔细。牛大勇见杜修林走神，夸张地拍拍他的肩膀：“老杜啊，行走还带个乌龟，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可别小看乌龟，上古时候，人们尊麒、风、龟、龙为四灵呢。乌龟能与麒麟、凤凰、龙这些传说中的吉祥之物相提并论，地位之高可见一斑。”杜修林坦言，“牛书记，用不着给我灌迷魂汤，该咋样就咋样，你直说吧。”

牛大勇微微一笑：“听听你的龟论也不错。”杜修林也不客气，拿过古柏木龟，搁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牛大勇俯下身子，静观，细闻。古柏雕成乌龟，浑然天成几欲乱真。深红色的龟头微微上扬，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乍看之下，似在眨动；暗红色的龟背，古柏纹理与乌龟纹络几乎一致，彰显一幅玄秘的卦象；浅红色的龟爪略略伸展，雕琢之细连趾甲也可分辨。古柏木散发出奇异的香气，直扑鼻翼，牛大勇不由抽了抽鼻子，赞道：“香，真香!”复拿手指弹一下龟头，问：“我看你刚拿出来时，并无脑袋，怎么眨眼之间它就伸出来了?”

杜修林嘿嘿一笑：“缩头乌龟见了大领导，岂有不伸出龟头仰视之理?跟你一样，它也在看稀奇呢。”牛大勇骂：“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老脾气改不了。”杜修林不理，故弄玄虚地解释：“这就是小东西的神奇之处，常温下缩着脑袋，人体温暖少许，即伸出头来。”牛大勇不信，杜修林便拿过他的手，按在龟背上摩挲。

牛大勇手不由己，也不去管，说：“老杜啊，我就长话短说。县委研究决定，拟调你担任县花卉办主任。我个人认为，这不过是权宣之计，你要静心养性，等待时机。”

花卉办是临时机构，虽是正科级但毕竟是最让人瞧不上眼的。杜修林愣了片刻方作答：“县委的意见我听明白了，可是，牛书记，我有个请求——”

言及至此，杜修林突然打住，牛大勇也不语，盯住杜修林看。良久，牛大勇噗哧一笑：“好你个老杜，肯定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故意要让我为难。”

杜修林说，自己是个读书不多却有文人情结的人，早料到报社一撤，便无用武之地，因此，准备在有生之年认真做点儿学问，读个研究生什么的。现在，正式向县委提出辞呈，请求辞去花卉办主任。

牛大勇微微一怔，即打趣道：“莫不是要研究龟文化?”杜修林模棱两可：“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大有学问哪。”

2

寒假之际，杜修林回到谷源。这年冬天，谷源格外凛冽。如席雪花像赶集似的直扑大地，一改往年的娇羞柔弱悠然自得。绵绵雪毯之上，杜修林披一件黑色风衣，疾走在冷清的街上，平添了几分潇洒之气和学者之风。

步入宾馆，老友基本到齐。已经升任县长的牛大勇依然平易近人，握住杜修林的手说：“杜博士虽然风流倜傥，却不见容光焕发。这一年来，夫人并没有伴读，咋就不能养精蓄锐呢?看来做学问确实伤人哪。如今回到谷源，交好公粮是关键，调养身体也不能丢，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手都松不得啊。”

众人用笑声表示对牛县长的尊重。然而，牛大勇并未打住，旋即讲出一个段子。他说，报人有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不知道大家听说过没有。说是报社老总带着美女记者出差，其间缠绵悱恻难述详尽，半月之后回到家里，夫人正在擀面条准备犒劳小别的丈夫。老总见夫人如此体贴，愧疚之情顿生，立马搬倒夫人抱到床上。正在翻云覆雨之际，楼下老太太上来敲门。真是天赐良机啊，身体空虚的老总乘机休战。老太太见到一头一身白面的老总，关切地说，做事就做事吧，震得床板嘎吱嘎吱直响，弄得人在下面都受不住了。老总一脸赧色，无言以对。临走，老太太又说，身体要紧啊，小伙子，一搞半个月也不怕身子骨散了架?

大家捧腹不已，知道牛县长调笑杜修林长年在外，把老婆一个人丢在家里。杜修林也笑，却不分辩。地区社科联主席老刘适宜插嘴，他说：“谷源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注定是一个出故事出典型的地方。我还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呢。”

老刘说，有文人下乡驻队体验生活已两月有余，仍没能回家一趟，寂寞难耐之际，就把目光盯在村妇身上。怎奈村里的俊姑娘俏媳妇都出门打工去了，留下的要么年龄一把要么相貌不端。文人管不了那么多，毕竟身体需要啊。某日，终于勾搭一妇人上手，却不愿亲热人家那张黑脸儿，就扯过一张报纸盖上。妇人诧异，说，文人真是爱学习呀，“搞事”的时候还要看报……

席间，牛大勇招呼服务员给客人舀清炖鳖汤，轮到杜修林，牛大勇调笑：“喝下此汤，当有一举两得之功效，一是滋阴壮阳，补充身体之需：二是研究龟文化，增加感性认识。”

杜修林笑道：“民间多稗谷不分，薤韭不分，龟鳖不分，牛县长此说有混淆概念之误，此其一。其二，牛县长曾教导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流氓的鼻祖刘邦可以让项羽煮了他老爹还要分一杯羹，我研究龟文化，喝点儿老鳖汤，不是顺理成章吗?”

老刘说：“修林啊，你缺乏的正是刘邦的流氓之气。自诩为文人，读书太多，顾虑太多，不敢造次，缺少大气，跟着流氓鞍前马后还常常被流氓戏耍玩弄。人在官场混，必须兼具文人和流氓两种习气，有知识，有胆识，敢于突破束缚，善于走出险棋……”

牛大勇端起酒杯，不无揶揄地说：“这就是刘主席的经验之谈。要不，人家怎么会在十年前就升到正县级别?”遂跟老刘碰了，一饮而尽。

酒过饭饱之后，大家步出餐厅，方知大雪仍沸沸扬扬没有

止歇。牛大勇把杜修林拉到自己车上，说：“我送你，顺便扯扯。”

牛大勇说，县城入口，粉河桥头，上下堤岸蒿草丛生垃圾遍地，将原本清澈透亮的河水弄得污浊不堪，外地人进入谷源的第一印象，便是迎风飞舞的塑料袋和腐烂变质的恶臭味儿，哪里还有心情游山逛水投资建厂?修砌堤岸，美化粉河，净化粉水，是谷源的形象工程，也是全县人民的心愿。为这事呀，我奔走跑跳倾尽心力，终于联系到浙江东阳一位老板。

牛大勇能引来外地老板投资建设，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杜修林暗叹：牛大勇没有愧对自己的姓氏，树政绩暖民心一箭双雕，是个长脸面的活儿。

牛大勇说，商人重利，不会把钱白白扔进粉河，其条件是，能以划拨方式或者优惠政策为他提供一块土地，以利投资建厂。即便如此，这人仍没有最后下定决心。

牛大勇接着憧憬粉河堤岸的美好前景：东阳老板拟投资两千万元，于粉河大桥下游一公里处，筑一橡胶坝，桔水季节蓄水，形成平湖景观，甚而有若干红红绿绿的小舟悠游其上。你们文人说的，那叫什么?对，渔歌互答，此乐何极?丰水季节开流，瀑布飞泻，浩浩荡荡，动地惊天，又是何等的壮阔?有此一景，夏日纳凉，冬日赏雪，肯定是谷源人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啊。

“可是，这东阳人和你一样有一癖好，喜欢乌龟。家里建有龟池，办公室放着龟雕，连车里都趴着一只活生生的，据说是上千年的老龟。真是痴迷之极呀。若有个类似你那样的古柏木龟哄他高兴，把合同一签，也算做了一件造福谷源人民的好事。”

牛大勇的本田越野车早已驶到杜修林楼下，司机把车停稳，见县长谈兴正浓，不敢造次，悄然握着方向盘。

杜修林何尝不想做造福谷源人民的好事?可是，他当前无法拿出古柏木龟。

沉思有顷，杜修林说：“乌龟其实不是啥好东西。元代有人说，宅内皆为撑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现在的乌龟已经走下神坛，成为骂人的代名词。牛县长啊，粉河堤岸修建，看似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实则暗藏玄机，甚至有可能让牛县长背上一生的骂名。东阳人不过故弄玄虚，其实用不着什么乌龟，有一块划拨土地足矣。”

牛大勇莫测一笑，握住杜修林的手：“还是兄弟贴心。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慎重的。你看，我们只顾说话，连时间都忘了。已到你楼下，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恩爱，改日再谈。”

3

杜修林再回谷源，已是翌年盛夏。一入县城，就见粉河堤岸修葺一新。大桥下方不远处，一座橡胶坝横亘于河流之上，粉河至此辗转回旋，形成一湾平湖，但见碧波荡漾，粼光闪闪，甚有游鱼嬉戏，直视无碍。岸边的观景大道，彩色行道板与白色护栏交相辉映，远处还矗立着一座通体透亮的雕像，这应该是炎帝神农了，传说始祖亲尝百草而使五脏六腑晶莹剔透一览无余。护坡亦全部硬化，并镌刻有代表悬、藤、葛、根、穗的五类作物，象征着五谷丰登，百业兴旺。

杜修林哑然一笑，牛大勇虽然粗糙，还是善于听取文人学士意见的。这种颇具匠心的设计，彰显的正是炎帝神农在谷源一带尝植并最终分辨出五谷，造福子孙后代的丰功伟绩。寓人文内涵于景观建设，应该是城市发展的方向。

然而，这些景致与杜修林无关。他此行回来，是受纪检监察部门责令交待问题的。一路上，两位纪检干部虽然不离左右看护有加，一到谷源，两人一声不吭地把杜修林押向“双规点”。

群众举报，杜修林在谷源日报任职期间，利用职务之便，为个人谋取私利。纪检监察部门一向慎重，查无实据之事一般不会下手。然杜修林搜肠刮肚，仍未想起何处得了私利。纪检干部提醒：跟古柏木龟有关。

举报人称，雕琢乌龟的古柏实为崖柏，生长于海拔700—2100米之间，树龄多在千年以上，因其富含黄酮类物质，所以凋萎以后仍可历经千年而不腐。崖柏芬芳四溢，浓郁无比，其主要成分为菘萜、柠檬萜。这些天然物质具有杀灭细菌，提高人体免疫机能，调节呼吸和中枢神经系统的功能。该同志甚至引述《本草纲目》说，崖柏为多寿之木，号称百木之王。无毒，可吸食，久服，令人润泽美色，耳聪目明，不饥不老，轻身延年……

举报人言之凿凿：古柏木龟的珍贵不仅于此，其雕琢工艺精湛。几近登峰造极，龟爪活动自如，趾甲清晰可辨，尤其是龟头，经手掌抚摸，温度升高，便可伸出，常温下则呈缩进状态。

举报人信誓旦旦地说，古柏木龟系申欣根艺公司为感谢杜修林特意雕制的，杜在北京学习期间，将其转卖一外国人，非法获利40万元。

“引经据典，阐述详尽，难能可贵呀。”杜修林说，“如此学识深厚、思维缜密之人，倘没有委以重任，实在是谷源的重大损失!”

杜修林交待说，申欣根艺公司原为一家私人根雕作坊，收购原料、雕刻制作、经营销售都是申欣一个人在搞。但是，申欣天资聪慧，雕琢出来的东西，不仅能够顺应树根原有形态，而且极富文化含量，或化古、或寓典、或含意皆恰到好处，出神入化。这不仅是谷源县的品牌，而且有可能叫响全省走向全国，于是，亲自采写长篇通讯，先在谷源报刊发，继而登载于省报和中央有关媒体，引起广泛关注。自此，申欣根艺声名渐响，业务不断扩大，遂更名为申欣根艺公司。

杜修林一脸轻松，笑意盈盈地说：“古柏木龟确系申欣所送。有年夏天，烈日炎炎，申欣却西装革履，一身整齐地来到办公室，把一个红木匣子放在桌上说，自己亲手雕制了一个小工艺品，以感谢我对申欣根艺的宣传。打人有气，送礼有意。人家送一个小工艺品，怎么好回绝呢?这东西现在不在我手上，但也绝非举报人说的卖给外国人赚得巨资40万元。”

纪检干部追问：“现在何处?”

杜修林说：“这本是我的私事，然关涉个人声名，不说不行，我还是老实交待吧。”

杜修林在谷源日报社任职期间，曾组织声势浩大的“记者走进贫困村”活动，三五个记者一组，徒步走访边远贫困乡村，探究贫困根源，挖掘特色资源，采写报道，刊发照片，以引起有关部门重视，帮助他们摆脱贫困，走上致富道路。

榆树坪村地处谷源西南角，平均海拔800余米，是全县唯一不通公路的村，仅有一条“手爬岩”险径连接外界，进出货物只能用背篓驮上驮下。杜修林亲自带领三名记者走访该村，险些丧命。

去的时候，一心向上不及旁观，手攀脚蹬尚未觉得危险。及至回来，手先拽住树根，脚才能踩稳，一步一探缓缓移动。身边就是不测深浅的溪涧，攀行间，身后的记者惊叫一声，失手丢了照相机，杜修林伸手去抢，一下子坠了下去。

杜修林落在荆棘丛上，没有坠入深涧，但左眼却被一根枯枝戳伤。随行记者惊恐万状手足无措，一名过路老汉发现，涉险救起杜修林，后送往医院，然眼球

刺破，无法复明。

出院之后，杜修林又独自进山一趟，并带回救起自己的老汉石秀山。石老汉一生未娶，年近八十，仍然鳏居于山岭一座茅草棚中。杜修林把老人接来送进了县福利院。

杜修林说：“古柏木虽有疗养功效，于我却无益处。离开谷源之前，我就把它送给了石秀山。据说，老人得到这个东西以后，日日抚摸把玩，时时闻香吸吮，大大改善了身体状况。”

纪检监察部门当即核查，事实确如杜修林所言，遂解除限制。

杜修林走出“双规点”，牛大勇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老杜啊，听说有人让你受了委屈，所幸有惊无险，特向你表示祝贺。中午我们一起喝酒，一为接风，二为压惊。”

杜修林哈哈大笑：“应该叫无惊无险!没有做下亏心事，哪个敲门都不惊。没事儿，喝酒可以，一会儿见。”

杜修林给妻子报过平安，就直接到了宾馆。牛大勇已在凉风习习的屋里候着，一见杜修林就连连表示歉意：“纪检部门做事总是神神秘秘的，这事儿我事先确实不知道，关照不周还请兄弟包涵。”又问，“他们没有委屈你吧?”

杜修林笑笑，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杜修林借两个和尚对偈的故事说事，牛大勇心知肚明，大笑不止：“修林兄志不在官，品行高洁，令人佩服啊。”

酒过三巡后杜修林问：“配套土地给了?”牛大勇点头称是。杜修林说：“牛县长，我冒昧提醒一句，你应该督促东阳人尽快投资建厂，以免出现不测后果。”牛大勇说：“这也是我的愿望。多一笔投资，谷源就多一份收益嘛。”

其间，牛大勇带来的两位女局长轮番敬酒，杜修林不胜酒力，说：“两位，不慌着喝酒。牛县长说，投资粉河堤岸的东阳人特别喜欢乌龟，这人养上乌龟没有?”

其中一女局长笑：“橡胶坝里全是乌龟呢。网上盛传，谷源好龟，男人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杜修林打趣：“两位局长不怪，你们希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当缩头乌龟?”

满脸红晕的女局长拿眼乜斜着牛大勇，说：“要是能遇到一个让男人作缩头乌龟的人，倒也不妨一试。”

杜修林说，乌龟其实很了不起，一般男人根本赶不上。《礼记》上说：诸侯以龟为宝，以圭为瑞，家不宝龟，不藏圭。那时候，只有天子和诸侯才可以用龟，卿大夫以下的官员根本没有资格收藏。后来，文人雅士攀附龟缘，连名字都叫龟年、龟堂、龟溪。中国古代的许多建筑，都是以龟的形状构筑，庄重沉稳，大气磅礴，譬如颐和园。乌龟从人人敬奉的神灵成为众皆不齿的王八，而它自己仍然宠辱不惊潇潇洒洒，一活就是几百上千年。没有非凡的肚量哪有非凡的寿命?倘若男人能达到乌龟这种境界，肯定能成为货真价实的千岁爷。

牛大勇说：“翻手作云，覆手为雨。一会儿说乌龟是人人敬奉的神灵，一会儿说乌龟是众皆不齿的王八，叫人敬不得，恨不得。这就是文人的狡猾之处。”

夏季天热，饭后各自回家。牛大勇握着杜修林的手说：“等你早点儿把博士学位拿回来啊。”

4

杜修林学成回到谷源，已是年余之后。此时，谷源正盛传一条惊天新闻：东阳人不辞而别，拟建厂区弃置不管。

据知情人士披露，东阳老板投资谷源修建橡胶坝，根本就是一个诱饵，为的是钓到六百亩划拨土地。东阳人不是白痴，怎么会傻到把两千万元丢进粉河，连响声都不要一个!划拨土地到手，东阳人立即以此作抵押，向银行贷款三千万元，声称拟建工业项目前景广阔，市场无限，且有政府为后盾，绝无坏账之虞。一俟投入生产，所贷款项即可全部偿还。然而，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贷款到手，所谓“东阳老板”立即溜之大吉。细心人核算，粉河堤岸及橡胶坝花费，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五百万元。

在此情形下，杜修林实在不愿面见牛大勇，勾起他的不快。但是，随同杜修林一起来到谷源的，还有美籍华人伍德先生。伍德先生与杜修林相识于国际龟文化研讨会，相知于古柏木龟，可以说是因龟结缘。

在那次学者云集的龟文化学术研讨会上，杜修林纵论古今龟地位的变迁，提出一个崭新观点：龟由长寿、尊贵、神圣的象征沦落为人所不齿的淫妇之夫的代称，恰恰折射了中国古代贞操观念从无到有、由宽到严的演进过程。此说引起伍德先生极大兴趣，会后专门约定时间，与杜修林探讨龟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

另外，杜修林调任县花卉办主任，引起谷源民间极大同情。撤销县级报社是上级政策，并非杜修林政治觉悟不高，出现舆论导向错误一类问题。对于这样一个学识丰厚、品行端正的干部，却像丢石子一样随意抛却，除了不可否认的人为因素，也凸显个别领导对谷源人民的不负责任。然而，这种情绪终归是一股暗流，没有浮出水面引起动荡。直到纪检监察部门调查古柏木龟一事，并引出石秀山老人，才激起同情者的极大愤慨。那几日，县纪委的电话响个不停，皆为杜修林鸣不平。更有多事者，把这消息说与石秀山，老人涕泪横流，双手颤抖，誓言要为杜修林申冤。隔日，他悄悄走出福利院，坐三轮车来到县政府，非要与牛大勇县长见面不可。老人没读过什么书，谈不出多少道理，情急之下，血压升高，当场昏厥过去，等抬到医院已经溘然长逝。老人后事本来简单，但因为与杜修林关联，送葬队伍竟达数百米。斯人已去，古柏木龟当物归原主，经纪检监察部门许可，福利院长用特快专递，把它寄给了杜修林。

古柏木龟虽是吉祥之物，却因神乎其神的传说，引来两桩恨事。纪委调查使自己险遭不测，老人护犊竟然气绝身亡，睹物思情，杜修林悲从中来，眼泪“唰”地涌出。举报人臆测它卖给了外国人，我就遂了他们心愿。杜修林将古柏木龟转赠于伍德先生，并给他讲了其中的故事。

伍德先生深受感动，至此方亮明身份。杜修林没想到，常常一身朴素打扮的伍德，竟然是世界五百强企业的老板。伍德先生有意帮助杜修林，鼓励他半路出家，执掌一家企业，再展人生宏图。于是，便来到谷源。

杜修林不好拂逆伍德先生的意思，再说，世界五百强企业能在谷源投资建厂，也于家乡人民大有益处。硬着头皮，他拨通了牛大勇的电话。

听到杜修林的声音，牛大勇十分高兴。他说：“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九九重阳节。我在老街走访贫困老人。这样吧，你直接带美国客人过来。”

杜修林与伍德先生到的时候，牛大勇正拉住一位老大爷的手嘘寒问暖，见到他们，并不招呼，仍旧对老大爷说：“您放心，政府除了低保救助，还有特困照顾，我们一定能够保证您的正常生活。心情好的时候，您还可以到粉河岸边走走，锻炼锻炼身体。”尔后，方起身与伍德杜修林握手。

伍德先生感动于牛大勇的亲民作风，交流便显得很顺利。牛大勇说，谷源是全国著名的汽车配件工业基地，现在，我们恰好有一块闲置土地，征用手续齐全，伍德先生若有兴趣，我们可以提供优惠政策，供贵公司开发利用。

杜修林插嘴问道：“是不是东阳人留下的那块地?”牛大勇点点头。杜修林暗想，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伍德先生无意中帮了牛县长一把。

伍德先生诚心帮助杜修林，牛大勇急欲转移谷源人民视线，谈判很快达成一致。伍德在东阳人撂下的那块土地上投资建厂，兴办再生铅项目，并注册成立有限公司，伍德任董事长，杜修林任总经理。

一日傍晚，杜修林正在工地巡查，牛大勇悄然来到身边喊：“杜总。”杜修林回身握住牛大勇的手，说：“牛县长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牛大勇笑：“这叫微服拜访。怎么样，老总还干得滋润吧。”

牛大勇问候关心过后，提议杀一盘。杜修林哈哈大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多少个夜晚，兄弟我独对孤灯，寂寞难耐，没有一个人相邀，没有一个人可约，多想找牛县长一乐啊，可父母官公务繁忙，从未敢骚扰。现在，牛县长自投罗网，怎可错失良机?”

棋势摆开，杜修林总是拈子在手，深思良久不落棋盘，牛大勇调侃：“身为老总，执掌一个独立王国，怎能如此优柔寡断?”杜修林道出心思：“兄弟有一薄礼相送，牛县长敢笑纳吗?”说完捧出一个红木匣子，说：“伍德先生本不愿收古柏木龟，怕我疑心他没有诚意来谷源投资，就搁了一段时间。前几天，老先生亲自送还于我，并说爱龟不一定要养龟藏龟，而是要揣摩龟的精神和品质。牛县长你看，工厂刚刚上马，我也少有功夫品玩。你日理万机操心劳碌，古柏木龟于你正是有所裨益之物。请收下吧。”

牛大勇颔首：“我对乌龟没多大兴趣，倒想看看龟头为什么能自由伸缩。”

杜修林含笑将古柏木龟递上，牛大勇接过，瞅瞅，嗅嗅，翻来覆去把玩，没有看出蹊跷。杜修林示意他放到桌上，牛大勇方知机关在龟腹上，按压则龟头慢慢伸出，松开就缓缓缩进。

知道了神秘，牛大勇反而愣了，目光茫然，口中无语，左手紧紧按住古柏木龟，久久不能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