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真实
2009-12-21刘福平
刘福平
玉堂上中学时感觉到了自己和弟弟妹妹的长相是不一样的。他是身体修长,细直鼻、长眼、淡眉。头发是不黄也不黑的那种近棕色。而且还有点弯弯绕的伏贴在脑袋上。弟弟妹妹们的身材都是很敦实,黑眉大眼大嘴巴的。玉堂也是感觉很纳闷,自己和弟弟妹妹们长得怎么不一样呢?他是从小就少言寡语的人,别人问他话他才说,别人和他说话他才说话。反过来别人不问他话,不和他说话他也懒得问别人话和找别人说话。他的这种感觉和纳闷也不会问别人和说给别人听。也就藏在心里,在肚里咀嚼。
少言寡语的人不能说是少心眼的人,更会是用心琢磨事、用眼观察事的人。玉堂就开始用眼睛在不被家里人注意时观察、审视家里人了。他看出来弟弟妹妹们都很像父亲,只唯一的眼睛像了母亲。父亲那深凹的蚕豆瓣小眼睛都没有随来。
弟弟妹妹们像母亲的地方上很少,而他身上也更是没有像母亲的地方。母亲是高鼻大眼弯长眉毛,虽然岁月流失给母亲脸上留下了褶皱、雀斑点点,但还是遮掩不住母亲白皙的肤色。父亲的肤色是暗黄色,弟弟妹妹们肤色也都是暗黄色,他却是黑,淡黑。
和父亲母亲身上没有相同的地方让他更觉得纳闷了,也就更促使他眼睛更仔细地观察了。
在一次饭桌上玉堂还是感觉到了他和母亲有相同的样子,他的弟弟妹妹也和他一样和母亲有相同的样子。当他们咀嚼食物时都是上下嘴唇抿着转着圈助里面的牙齿嚼食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动作,一丝一毫都不差,大嘴小嘴都一样。没人提前教习,又演练出来的,是相同的血缘演幻出了同一个动作。
玉堂想证实自己的所看。结果从镜子里看到了弟弟妹妹吃饭时的咀嚼动作。
玉堂并没因此解除心里的疑惑,他从母亲身上看到了自己和母亲相同的地方,也想从父亲身上看到自己和父亲相同的地方。父母所生的孩子和父母多不一样也会有一样的地方吧。
他常躲避着父亲又偷偷觑视父亲了。因为父亲暴躁的脾气、和两眼常露出的阴鸷神情让他不敢直面审视父亲。而他自己的蔫闷、少言寡语也从不热络父亲,父亲不待见他也似仇视他。让他更不敢直面审视父亲了。他不像几个弟妹会讨好父亲会热络父亲。父亲暴躁的坏脾气他从记事起就看到过也领教过,父亲动不动就和母亲打架也打骂母亲,打得很厉害骂的也难听。他小不懂事可是本能偏向母亲冲父亲哭着喊,父亲也骂他也打他。都是母亲把他紧搂在怀里护住、或是把他推出屋外去。还冲父亲嚷:打孩子干吗呀!打孩子干吗呀!你就打我吧!现在父亲和母亲似乎打架少了,不是父亲没了暴躁的坏脾气而是母亲极端的忍让父亲。他是看的出来。他呢也怕父亲也躲避着父亲不招惹他。
他偷觑父亲的头顶、脸颊、肩胛、胸、肚、腹、大腿、小腿、脚腕、至脚。这样看下去也没看到自己和父亲身上有相同的地方。倒是他的偷觑终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懊恼异常的大发脾气冲他又嚷又骂:你总瞅我干嘛!你也是看你爸我难看不是!你也是像你妈嫌我难看了不是!你妈那阵嫌我难看了。我给她打服帖了!你也想找打不是!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养着你们!倒嫌弃你们爹了!父亲越嚷越厉害,也张牙舞爪的要打他。
“爸,爸,没有!没有!我没看你。”玉堂慌忙忙、口吃解释着,可他也说不出什么。
“小臭孩!你还狡辩!还跟我犟嘴!打死你l看你们还敢和我犟一下嘴吗!”父亲的一只手还是扇在了玉堂脸上。而就在这时母亲不知从哪跑过来,也扇了玉堂一个耳光又把他推出屋了。玉堂委屈更惊惧地在外面掉泪不敢回家,还是母亲在天黑了把他找回家来。在院里把一碗米饭递给他。
父亲的脾气性格他也不随。母亲昵,自己除了和她相貌不一样脾气性格也不一样啊。玉堂印象里的母亲是:母亲有时安静恬静地坐在炕上缝补着衣袜,有时停下手里的活笑颜看地上玩闹的孩子们,也会哼哼笑出一两声来。有时突然脸变了色,朝孩子们喊一通,骂一通。有时骂的很难听。这时的母亲全然没有了缝补衣袜的安静恬静的样子,晃乱了头发、唾沫星子往外喷溅。是说他们太闹了,给我滚远远的!还骂两个弟弟“挨千刀的!”骂两个妹妹“死不了的!”玉堂不说也不闹也逃不开母亲的骂“你这个坏孩子啊!”骂着骂着竟然流出了泪,也不擦就让泪在脸上流。弟弟妹妹哄闹着跑出屋去,他也跟着跑出屋去。他们以为他们太闹了惹母亲生气了。
这样的状况都是父亲不在家时多。父亲在家时母亲从没骂过我们,更没见过流眼泪。更多时是默默无言做着家务,出来进去做着家务。父亲和她说话,她诺诺应答着。父亲也偶尔嘿嘿笑,她也附和着笑。是讨好父亲的笑。低眉顺眼的神情和父亲不在家时两个样子。玉堂还真是看不出来母亲的脾气性格。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到了,当学校师生同学个个扯旗树杆组成了一个个“队”时,玉堂也被同学硬拽进一个队。他们这个队是扫黄灭资队,首先进了学校图书室要了管理员吕老师的钥匙,又让吕老师离开了图书室去扫学校操场。他们这个队的同学在图书室耀武扬威、肆无忌惮地横扫开来。玉堂却在混乱中藏起了一本本厚小说,又找时机拿回了家。他在沉默寡言的生活里喜欢上了看书,只要能看到的书他都看。跟着炎热的夏天到来了,一切都被大自然的热弄得喘息着找地方歇息了。队里的活动也似偃旗息鼓了。玉堂拿着一本本小说躲到离家不远的木才厂的后围墙去看,乱木扎起的围墙下很乱也遮阴,没人来又静。围墙对面的马路下是一条小河,小河水浅且缓缓流动。玉堂看书看累了就抬头看看那条小河,心中是少有的平静和安详。小说里的故事涌动在心田也引动起他少年的遐思了。
玉堂再一次唤起了他心底的纳闷,“母亲的美丽、恬静,和竟无端爆发的对孩子们的嚷骂、流泪。父亲的暴躁、委琐,和总是“欺负”着母亲的举动。他丝毫不同于父亲的外形和脾气秉性,和弟弟妹妹的不同。”这里有没有真正的原因,从而有不寻常的经历。这当然是父母的不寻常的经历。他和母亲有点相同,和父亲没有相同的地方,莫非他只是母亲的孩子,而不是父亲的孩子?那母亲以前又是有什么样的经历呢?少言寡语的他胡思乱想。玉堂眼前幻化出一幅幅杂乱模糊的图片。
初中毕业了,按当时的家庭状况没有留城的,没有下乡的,只有去四郊五县下乡了。父母想了想,让他回老家!玉堂只好回老家了,父亲老家有奶奶和叔婶一起过,他就去到了那里。
父亲的老家和母亲的老家是在同一个公社,一天玉堂去母亲老家看姥姥、姨去了。玉堂年迈的姥姥是和姨一起过,姨出嫁就在本村,姨夫是村里的支书。
姥姥和姨欣喜热狂地接待了玉堂,按老家最热烈接待亲人的礼节把玉堂拽到炕头里面坐。姨夫也笑容满面地问玉堂这问玉堂那。姨夫问最多的是母亲,说,
大姐这一走就是十几年怎么也不回家看看!是那么忙?也是哩!可又说了,哎,四五个孩子,一大家子的活都是她一人哪抽得出空?姥姥和姨同意姨夫的话又给母亲摆着回不了老家的理由。
玉堂应答着他们的话,把他们端详着。母亲和姥姥很像,姨却不像姥姥和母亲。姨小鼻子小眼小嘴也并不难看,说话快声快语、眉眼跳动带出孩子似的活泼像。微胖、略显臃肿的身子也摆示出舒坦样。看不出农家妇女的劳累态。相比较呆在城市的母亲瘦弱、疲惫状倒胜了姨一筹。姨也是有几个孩子的,也有家事操劳,也是有时要下地去干活的,可姨精神面貌透出的愉快在母亲身上却是没有的。姨生活的很快乐?母亲生活的不快乐?玉堂似乎头一次这样想了。究其快乐不快乐的原因又是什么呢?玉堂是后来才悟出来的。姨夫呢,高高大大,身材魁梧,也带出了富态样。不多不少的花白发随顺的伏在头上,脸上的皱纹像是扭曲了眼、鼻子、嘴。可细看还是看出鼻直、口方、眉眼端正的。姨夫总是哈哈笑着,朗声说着话,给人的感觉慈祥又和善。姨和玉堂笑说着,也是和姥姥笑说着,也是和姨夫笑说着。姨夫同样对玉堂笑说着也是和妻子笑说着和姥姥笑说着。玉堂觉出了姥姥一家的和睦。更看出了姨和姨夫的及亲睦的关系。
玉堂后来是常到姨家来的,姥姥、姨给了他亲情,姨夫更给了他亲切。手把手教他干农活,教他赶马车,教他开手扶拖拉机。一天夜里他没有回去,姨夫带他游走了整个小村庄,带他穿过了村外的小树林,带他沿大堤看着堤下的河水行走。星空下的河水是湛蓝亮色的,河水的流动又让亮闪烁烁的。玉堂就在这时像姨夫问了母亲在家乡的情况。下乡后的他已经改变了不少,像只小鸟飞出了笼子,在广阔天地里也叽叽喳喳叫了。
姨夫哈哈笑着说了:“你妈啊在家里时可是大美人哩!瞅啊,夏天黑时大人孩子都在这水里洗澡,你妈你姨也和大姑娘小媳妇来洗澡,大人孩子没少称赞你妈哩!哈哈,你妈脸长得俊,身子也俊!也竟惹得在那边洗澡的男人们偷看哩!哈哈。”
“我妈现在也挺好看的,只是显老了。”玉堂接着姨夫话道。
“哦!哈哈。”姨夫哦了一声接着仍就笑了。
“我妈怎么嫁给我爸。我觉得我爸没有我妈好看呢!我妈怎么同意了?我爸对我妈也不好。”玉堂吐出了萦绕在怀的心思。
“你爸家有钱啊!你爷是教私塾的,你爸又跟一个叔去了城市学徒。你爷家也不知怎么听说了你妈好看,找来人说媒了。你姥爷、姥姥听人家状况可乐死了!你妈能不听你姥爷姥姥的。哼!”姨夫语气低沉了,还吐出了一口气。
“嗷。”玉堂明白似的应了一声。
“小伙子,你妈过的挺好啊!”姨夫一下子又恢复了刚才的声调。
“嗯。”玉堂竟不知怎么说。姥姥、姨也是问过他的,他就笼统的应:“行吧。”此刻姨夫这样问,他不知怎么说了。
“小伙子,敢下河洗澡哩?哈。”姨夫也没让他说下去,拍了一下他肩膀笑道。
“在边上也行。我在我奶奶那也下过河。”玉堂调整着自己心态看着姨夫说。
“走!下河哩!”姨夫笑嚷着带玉顺走下堤了。
姨夫在河边把自己脱个精光。玉堂只脱下了裤褂剩下了背心裤衩。姨夫说:“都脱了吧,半夜三更没人瞅哩!俺们那阵洗澡,都脱了光腚哩!大姑娘小媳妇也脱光腚!不哄骗你!”
玉堂羞羞赧赧地脱去了背心裤衩跟姨夫下河了。
姨夫水性很好,在河里游来游去的,还不时游到边上朝水击掌让水花激溅到玉堂身上。又哈哈大笑。玉堂不躲,喜及了长辈的这样的逗弄。感觉的是有爱意在里面的。在他还不长的人生道路上像是没经历过这样的爱意,父亲也像是从没给过他爱意。玉堂嘻嘻笑看姨夫不躲避的迎着。无遮无拦的水面上扑腾着、晃动着两条白白的肢体。
姨夫笑哈哈直立身子踩着水说:小伙子!你身架像你妈哩!你脸蛋子也像哩!
“哪像啊!我长得不随我妈,也一点不随我爸。我还总纳闷呢。嘻”玉堂嘻嘻笑说。
“哦!”姨夫定睛地看了玉堂一下,又“哗”把身子甩到水上游走了。
玉堂自此就经常住在姨家了。姨、姨夫、姥姥透露的亲情,让他总不愿离去。他下乡到父亲老家,他的年龄、体力、及干的活是挣不了几个工分的。也像是白吃白住在奶奶、叔婶家。教私塾的爷爷已经过世,家里也见不到外快了,也都是靠叔叔婶干农活挣工分过日子。有奶奶在叔叔婶也说不出别的,但总归玉堂像是个累赘。玉堂常住他姨家了,叔叔婶嘴上有着微词心里倒是高兴呢!奶奶身边有一大帮孙子孙女也不在乎他一个人!玉堂其实和奶奶也是生疏的,奶奶就到过城市里一次,玉堂也是儿时回过一次老家。现在他也是冷不丁硬插进了叔叔婶这个家庭。
这期间玉堂也是不间断给母亲写信,也代姥姥,姨,姨夫写信让母亲回老家来看看。可母亲从来没来过信,更别提回来了。而玉堂在姨家的愉快生活也没想回去看母亲、父亲、弟弟妹妹。
一两年下来了,到了第三年的夏天,年迈的姥姥在上茅厕时摔了个跟头竟离开了人世。姨立刻让玉堂打电报让母亲回来。
母亲回来了,玉堂赶着马车去县城的车站去接的。母亲看到了玉堂竟不住浑身上下打量着玉堂,冲动欣喜地说:堂儿,你长得这么高了!这么壮实了!玉堂红晕着脸低声叫了声妈。
进了姨家门,母亲见了姥姥的灵柩就放声喊了声“娘”扑上去。搂抱着姥姥尸身泪水涟涟,极悲极凄的哭了。母亲一声声叫着娘,一声声也骂自己。“你干嘛不回来给娘尽点孝,你干嘛不回来守守娘,你连娘的活面都没见到啊,你屈不屈,你冤不冤!娘,娘,你在阴间也合不上眼,我在阳间也活不舒坦啊!娘!”
母亲哭倒在灵柩前,被玉堂和姨抱进了屋里。
姨家的院子一直忙乱的,一直忙乱到给姥姥送殡,埋了姥姥尸体,送走了一拨拨客人才安静下来。
母亲病了,软软、昏昏的躺在姨的炕头上。姨和玉堂守在母亲身边。这样过了一段时日母亲才清醒和恢复过来,可也难受的不愿把眼睛睁开。姨夫也不时走进屋来看看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又走出去。
这一段日子的饭食都是姨夫做弄的。他把自家菜园子的蔬菜都尽可能能摘就摘来,尽可能做的有滋有味给母亲端进来。姨把菜、饭端到母亲面前,招呼着母亲小心翼翼用勺往母亲嘴里送。
母亲和姨夫的正式对话更是过了一段日子的事。那天母亲和姨在炕头上亲热的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姨夫笑模样的进来了。冲母亲笑问:“姐,身子利索点哩?”母亲微笑的看着姨夫点点头说:“好多了,多亏你和玉兰。”母亲白皙的腮上闪些微了红斑,把眼光低垂了下去。
“姐,说见外的话干啥?一家人哩!”姨夫笑道。“嘻,姐是拿自己当外人哩,你是我姐呦!”姨跟着姨夫喜笑说。
“姐,想吃老家的啥?俺都给掏弄来!”姨夫真诚地对母亲
说。
“别费那个心了,我还没顾得感谢你呢。玉堂还多亏得你和他姨看管!”母亲感激无限的抬眼看了姨夫一眼,跟着就看姨了。
“姐,又说见外话干啥?”姨夫笑说,“姐,别说见外话了,我还想呢,玉堂下乡到他奶那也是下,下乡到咱这也是下。又离着不远,他姨夫在村里管着事只能,让玉堂得好哩!玉堂模样也瞅着不赖,嘻。俺也着实喜欢他哩!俺跟他姨夫说了,等哪天让他把玉堂户口从他奶奶那挪过来,就让玉堂在村里干了,让他姨夫也提拔提拔。当民兵队长的小三子也一大家子事了,赶明就让玉堂当。他姨夫不就是当过民兵队长哩!玉堂也是个有脑仁的,再过过提拔个干部什么的!姐,花儿,枝儿都是闺女,都得出嫁哩!小虎又小,嘻。俺真想让玉堂给俺顶门立户哩!”姨接着姨夫的话快言快语笑说,也是说得真心话呢。
“那,那感情好!”母亲由不得从心里发出一句。下乡孩子们的困苦遭遇她也是从邻居那知道不少,玉堂能落在妹子家,真是孩子的福了!是做母亲的福了!母亲的心里说不出得多么高兴。她看看妹子、妹夫竟一下要掉泪了。同时心底里也一颤悠,“民兵队长”那个民兵队长的大个子呀!母亲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朝姨夫直勾勾看了一眼,忙又低下头,泪混合着掉下来,忙又抬手抹去。
母亲出来进去走动了,和姨夫见面的时候多了。姨夫总是爽朗笑着招呼母亲:姐i母亲答应一声,说上几句话,就忙走开了,找姨去说话了。姨夫也不在意忙自己的事去了。姨夫在村里总是闲不住的,姨夫极少在家里围桌吃饭。总是说:队里有些事呢,我得去哩!总忘不了对母亲说:姐,多吃点!别嫌俺饭油星少!瞅你说的,姐这是回家哩!姨总是笑着斥他。又转过头对母亲笑说:姐呀,你也别在乎他不在家里吃饭,他总是忙死了!你来这段日子他没出去开会就算烧高香!可不,当干部的就是忙。母亲附和着笑说。
母亲要回去了,说家里所有事都等着她呢!姨说什么也不让走,说:“怎么也得过了娘的五七,你又从没回来过,怎么也得多住些日子!姐不说,我也知道一大家子活儿都是你一个人的事!累也是你一个人的事!那就多住些日子,也算是歇歇了!”姨执意不让母亲走。母亲也只好等姥姥的五七过了再走。
一天天气燥热得很,这是秋天要来到夏天要离开时的一番孤注一掷释放热能的热。白天太阳像一团火球燃烧着,到晚上太阳消失热腻腻的气体像笼罩着大地了。
姨带着闺女儿子要去河里洗澡,让母亲也去。母亲是一直不愿见到村里人,到河边去想必会遇到许多人,于是就推脱说不去了。姨说:姐就在家歇着好哩。我带孩子们去了。玉堂也是在地里干活累了,一个人在房里睡了。
母亲在院里借着月光拾掇着,也享受着农家大院里的宽绰、静谧的氛围。在她心里城市只是个好听的字眼,是那有很多钱的人才快乐的地方。他们那样的普通工人家,住着小院小房,出来进去都撞胳膊腿的,哪有这家里的大院大房住的舒适、痛快!她再回到城市想必就永远来不了了,没了娘再来干什么?儿子虽在这,她也不想来。
姨夫推开门进院了,他是在大队忙了一天才回家来。以往都是姨给他从大锅里舀来热水倒进剩凉水的盆里让他洗脸脚。母亲也忙走进屋里去舀热水去了。姨夫说:姐,我自己来。母亲没听他的。
姨夫洗手脚了,洗的很细致,母亲像姨那样拿着手巾站在旁边等他洗完再把手巾给他,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姨夫唦唦的擦洗声。母亲看他擦洗,也是看了他脸,脖子、肩、背、腿肚子、脚。是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思绪跟着蔓延了。这是曾经多么熟悉的啊!母亲在思绪着时眼圈红了。
姨夫在洗完后走向母亲拿手巾时发现了母亲的异样神情。姨夫立时明白了,拿过手巾给母亲拿来个板凳让母亲坐下了。姨夫擦净了身体后卷起了一支烟抽起来。这时月亮钻进云层了,院落黑暗了。只明灭着姨夫卷烟的烟火。姨夫低声沉沉的说话了:“翠兰,告诉我,你日子过得好不?”这是第一次听姨夫这样叫母亲,浓浓的热气似乎都颤动了。
母亲嘤嘤的哭了,像个女孩子的哭。一字不漏的倾吐着心里话。
“我以为人丑就算了,其他好也行。可他哪都丑,脾气坏得吓人,张口骂街。抬手打人,心眼小的、心眼脏的不如狗屎。不让我出去,不让我和男人说话。你是知道我是爱看戏的,哪有社戏我都要去看。刚到城里时也想去看看戏,去逛逛街,想上市里看大楼房。他哪也不让去,就让死闷家里。我很想去啊。他就骂我、打我。我不吃不喝的呆着。可我肚里有了孩。玉堂,玉堂是你的,是临走那晚和你的。”
“哦!”姨夫很抽了一口烟,又吐出了一大口烟云。白烟云融进黑浓的夜色里,把周围的黑色搅混了些。
“我怕玉堂掉下来,只好忍着囚在家里。我想他回家和俺说说话也行呀!可是他吃了饭就一躺,睡够了就拽我干那事,干完又睡,从不和我好好说个话。并且他还动不动就闹脾气,就打骂我。我真受不了!”
“他怎么是这么个人!”姨夫摇摇头。
“可我不认命啊,生了玉堂后我敢和他对峙了。我抱着玉堂哪都去玩儿,我不招灾惹祸不就是去玩玩儿吗,他就连这个自由也不让。他骂我我就骂他,骂他是世界上最丑最丑的男人,从脸到心眼都是最丑最丑的男人!他就把我更往死里打。”
“他咋这样待承你!”姨夫低吼着说。
“我也是这样问他的。他后来说俺是个不正经的女人,长出个漂亮样子的都是这样的女人!他们村有个寡妇就是这样子的,男人们都围着她。他还打听到俺在村里也是有风言风语!所以就得管制着点!俺听后质问他,俺既然这样你为何要娶我!他说,男人都喜欢这类女人呢,他一个丑男人更喜欢。光明,你是最知道俺的!俺在家里就跟了你一个人么!”母亲对姨夫说。
“呼——”姨夫狠狠地长长地吐了口烟云。
“我恨死了我的爹娘!我爹死了我都不回来!玉兰的命真好跟了你。我却是这样的命苦啊!”母亲嘤嘤哭得更厉害了。
“他一直这样待承你?”姨夫道。
“可不是,我已经和他生了几个娃了,可他还是那个秉性。还给我定了不少条文哩!我现在是怕着他。屋里一天到晚打骂的让人笑话死呦!更有的,玉堂不是他的,一天天长大了。他养着我心也愧呢。再怕他对玉堂不好,就什么都忍了。可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心里难受死了!我真不如那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啊!”母亲是绝望的哭喊出来。
“他是不是怀疑了堂儿才那样待承你?”姨夫顿顿问了。
“没有那!我咋能让他怀疑玉堂?他不待见玉堂也是玉堂天生的不热络他啊!他不是他爹啊!”母亲更哭喊了。
“翠兰,我没想到你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姨夫声音极低。
“光明,世界上多好的人多孬的人都有哩!我离开了你咋还能碰遇上好人呦?我就是碰上了一个孬种哩!是我爹我娘造的孽哩!”母亲更哭喊。
玉堂是被蚊子叮醒了,胡乱拍拍胳膊腿迷迷糊糊又睡去,睡梦里又展开了遐思的翅膀。
“一个美丽的活泼姑娘。身旁伴着健壮端庄的小伙。姑娘幸福的说笑着倒着小碎步。小伙动情的跟着大步要赶上姑娘。姑娘,小伙走出了村庄,走进了小树林。走上了大堤,冲下了河里。河水埋没了他们。两条白赤赤的鱼翻腾出来,你用腮喷吐出水花花,我甩尾击溅出浪珠珠。幸福的笑。朗声的笑,回旋、揉进被夜的黑纱笼罩的河里。”
玉堂的梦绚丽地展出曾经“爱的真实”。
母亲过了娘的五七就离开了姨家,大步走的姿势像没有丝毫在留恋的样子。姨一家相跟着送,母亲也没有回头。
没过几年母亲又回了姨家,这次回来的不是瘦弱和疲惫的活生生的肢体了,是没了气息的死尸。母亲没等最小的孩子长大就突然得暴病离开了人世。玉堂在得到家里的信后和姨回到了城里。母亲有遗言让玉堂一定要把她弄到老家埋葬。玉堂打电报给了姨夫,姨夫驾驭着马车走了两昼夜来到了城市。把母亲尸体拉回了老家。按理说母亲应该葬在婆家坟地里的,可母亲给玉堂的遗言让玉堂做出了违悖规矩的事情。可出嫁的闺女是不能葬在娘家坟地的,姨夫就把母亲葬在了新开辟的一块园子里。玉堂少有的看到,姨夫在埋葬好了母亲时突然洒下了一串泪珠,玉堂这才看到姨夫的眼里是一直泪蒙蒙的。
“走,堂儿。我们回家!”姨夫这时大声招呼了一声玉堂。玉堂也懂事,听话的冲姨夫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