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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家的大表哥

2009-12-17孙冰玉

青年文摘·下半月 2009年5期
关键词:大表哥独轮车二姨

孙冰玉

如果还健在,大姨家的大表哥应该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了。

他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在我恍惚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每个春节的初二或者初三,他都会推着独轮车,走上近百里路,在午饭前赶到我家。他穿着黑糊糊的厚棉衣,戴着棉帽子,笑起来满脸皱纹。他大踏步走进门来,不坐也不说话,身上依稀冒着袅袅寒气,但没有丝毫的疲惫。等我爸妈走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嘴里深情地念叨着:“给小姨、小姨父拜个年,磕个头!”

他到我家来,通常是带点自家做的醉枣。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了。他看我嘎巴嘎巴嚼个没完,有点心疼,便跟我絮叨:“都是我一颗一颗拣最好的挑出来的……你留几个明天吃吧……”我哪里肯听他的话,一口气吃个精光,每吃一颗还要趁妈妈不注意,远远地撮起嘴巴,奋力将枣核往他身上吐。大表哥也不生气,呵呵笑着把身上的枣核弹掉,再用脚堆起来,以方便我妈妈打扫。

大表哥小时候得过什么病,脑子不怎么灵光。

我妈妈严禁我对大表哥不敬,很可惜,我总是那么不听话—谁让他傻呢。有一次我叉开五指,轻蔑地问他:“知道这是几吗?”他只是嘿嘿地乐。

其实大表哥远没有我想的那么傻。他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做农活是一把好手,农闲时节就去打工。雇主都喜欢他的厚道勤快,工钱甚至比正常人都多。他一直守在瘫痪的大姨身边,很努力地做农活、打零工,但日子依然清苦。所以每次从我家离开的时候,他的独轮车上摇摇欲坠地装满了我妈妈送的东西,有大块的猪肉、炸鱼、豆油、苹果、酒和鞭炮。

大表哥童心未泯,他想多要点鞭炮:“小姨,你看,初五初六初八……要放鞭炮。”

我妈就赶紧再给他两包。

“小姨,你看,十五十六也得放……”

我就急了:“自己去买!”

他慢吞吞地说:“你们家都是女孩,哪有放鞭炮的!”然后作势要把我家的鞭炮全拿走。

但大表哥毕竟是成年人了,他最想要的还是酒,要得很委婉:“小姨,平日里我去干活了,就留俺娘自己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就自己喝点酒解闷。村里又买不到像样的酒……”

我妈妈赶紧到柜子里去拿酒,他也尾随过去。拿了两瓶黄酒后,他还不满意:“小姨,里面的那两瓶是什么酒?”

春节期间客人多,我妈妈想着必须留些酒待客,于是飞快地又拿出两瓶白酒,想关柜子门。但大表哥眼神特好使:“小姨,旁边还有好几瓶哩。”

我眼睁睁看他大包小包往车上装,一副忠厚老实相,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我妈妈总是不厌其烦,帮他用绳子捆个结实。

每次大表哥回去,还要从我家拿很多的报纸。他说:“小姨,给我点报纸,我回去糊糊墙,收拾一下,该办事了。老二老三都办了,我也得办了……”他说的办事,就是娶亲。家里的房子是土坯的,想拾掇一下,将墙上贴的往年的旧报纸揭下来,贴新的。我妈也不说话,把家里所有的报纸都给他拿上。我以为他真的要结婚了,就问妈妈:“他娶的是哪儿的媳妇啊?”我妈妈还是不说话。

每年临走时,他老这么说。我妈妈好几次都想笑,但怕我看见,就忍着,其实我都上小学了,能看出来。我二姨就从来不遮掩,说起大表哥,就笑个不休。

大表哥有哥儿三个,不缺劳力。他总是在忙完自己家农活后就去二姨和三姨家帮忙,反正他们距离都很近。有一次他帮我二姨家出个工,刚开始说是有偿的,于是我二姨说:“小儿啊,你好好干,干完了我给你买条新裤子。”

结果几天后活儿干好了,我二姨却把买裤子这事给忘了。大表哥临回家那天,饭都吃得心事重重,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对我二姨说:“姨,你说给我买裤子,还是算了吧,别买了,我这条裤子,打个补丁还能穿……”

我二姨讲起大表哥的事情来,笑得脸都红了。我妈妈总是尽量把我往外面赶,可我特别爱听,跟着笑得前仰后合。等他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就问:“这条裤子,是二姨给你买的吧?”

我妈妈最爱他了,总夸他听话孝顺:“你大姨爱听戏,十里八村的哪里有戏班来了,他都会用板车推着你大姨去听戏……”“他打工赚的钱,一分不留,都交给你大姨……”“他对你大姨总是言听计从,一句嘴都没顶过……”

可我并没有因此而尊重他。只要妈妈不在场,我就取笑他:“傻就傻呗,还净耍心眼……”

无从想象他是如何跟外人相处的,但他总把自己塑造成刚正勇猛的英雄。每次到我家,他都带一堆的故事:比如,来的途中恰巧碰到一个妇女上吊,被及时赶到的他解救下来,那妇女很感动,要以身相许,他果断拒绝,推起独轮车绝尘而去……他接着往前走,又碰到一个妇女跳河,他又及时赶到,飞身跃进冰冷的河水中将她解救出来,那妇女也很感动,又要以身相许,他再次拒绝……

我信以为真,深深替他惋惜:至少应该挑个漂亮的娶回家吧,就不至于老打光棍了……

他很想娶个老婆,甚至打算跟我妈借些钱去买一个。我妈妈说这么做违法,他很不以为然:“俺村好几个买媳妇的,没事。”

我妈妈说,她要是跑了怎么办?白花钱了。他还是不听:“看着她,要啥给她啥,她还跑吗?”

我妈妈很耐心地跟他讲了多半天,什么感情啊生活啊,最后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但并没服气。

大表哥来我家通常是住一个晚上。我爸爸把他带到单位的宿舍,留两盒烟,让他在单位看电视,就回家了。周围没有一个熟人,但大表哥一两盒烟很快就没有了,中间他还要回我家一次,再取两盒,说是一起看电视的那些朋友们都跟他很投缘。真是没有比我大表哥再好客的人了。

但他依然孤独一生,没有任何朋友。去世的时候,身边只有上了岁数的瘫痪的老娘。他听信了同村人的撺掇,去东北打工了,说那边工作机会多,而且,女人也多。虽然那边女人多,却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大表哥做了几年工,累病了,他回到家想挨一挨,这次,没挨过去。

我妈妈非常难过,不过她说:“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是的,上帝珍爱他的每一个孩子,在那里,大家都会尊重大表哥的。

(玮玮摘自2009年2月8日

《齐鲁晚报》,洪钟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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