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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记老朋友

2009-12-17王充闾

青年文摘·下半月 2009年5期
关键词:老朋友张学良周总理

王充闾

周恩来总理在濒临生命终点时,郑重嘱咐:“不能忘记老朋友。”这句普通至极的家常话语,却是饱含着生命智慧、人情至理的金玉良言。

内政外交,内忧外患,长年累月超负荷的繁重公务,严重地损害了周总理的健康;而“四人帮”的明枪暗箭、百般刁难、重重设障所造成的巨大精神负担和心理压力,更使他的心灵饱受痛苦的煎熬。这种长期、持续、强烈的“孤树加双斧”般的折磨与摧残,生生地把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拖垮了、累倒了。已经广泛转移的恶性肿瘤,时刻侵蚀着周总理的内脏与肌骨。原本1.73米的伟岸身躯。最后形销骨立,只剩下了30.5公斤的体重。住院20个月,经过大小手术13次,输血89次,浑身上下插满了氧气管、输液管、引流管和心电图监护仪的电极板,以致连翻身都受到限制。

1975年12月20日清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周总理稍微清醒一些,便提出要见中央对台工作领导小组负责人罗青长。中午时分,周总理苏醒过来,亲切地招呼他坐在病床旁边,翕张着干瘪的嘴唇,以微弱的声音,吃力地询问了台湾近况和在台的一些老朋友的现状,最后郑重嘱托:“不能忘记老朋友。”停顿了一下,又稍加解释:“不能忘记那些对人民做过有益事情的人们。那些帮助过我们的老朋友,哪怕他一生中只做过一件有益于革命的事,比如还在台湾的两位姓张的朋友……”不到15分钟的谈话,总理竟两次被病痛折磨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再一次进入昏厥状态。

罗青长在周总理身边工作了40多年,他知道,“在台湾的两位姓张的朋友”,首要的一位指的是张学良将军。

周恩来与张学良相识、相知于1936年。

那年4月9日,应中共高层领导人之邀,驻兵西安、担任“剿共”副总司令的张学良将军秘密赶赴延安,与周恩来会晤;一个月后,他们又密谈一次,都是商讨红军与东北军携手抗日、共同救国的途径与办法。两人首次见面,各自给对方留下了良好而深刻的印象。事后,周恩来兴奋地说:“谈得真好呀!想不到张学良是这样爽朗的人,是这样有决心有勇气的人,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张学良对于这次会谈也非常满意,说:“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我结识了最好的朋友,真是一见如故。周先生是这样的友好,说话有情有理,给我印象很深,解决了我很多的疑难。中国的事从此好办了。”当即拨出两万银元送给红军;返回西安后,又拿出20万法币接济正处于困境中的中国共产党。

过了七个月,“西安事变”发生,周恩来应张学良邀请,飞抵西安,在金家巷张学良公馆里,两人朝夕相处了八天,共商和平解决善后事宜。此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古人论交有“十日平原”的佳话,他们两番密晤,总共也只有八天零两个夜晚,却建立了历数十年不变的深厚情谊。

时隔半个多世纪,被周恩来誉为“民族英雄,千古功臣”的张学良将军,在接见祖国大陆《百年恩来》专题艺术片的摄制组时,称赞“周恩来是我认识的共产党最伟大的人物”;张学良还曾对美籍历史学家唐德刚说:“中国现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周恩来。这个人,我们俩一见面,他一句话就把我刺透了。”

在张学良的心目中,周恩来属于圣人所说的直友、谅友、诤友一类的“益友”。刚见面时,周恩来就毫不客气地说:“张将军既是集家仇国难于一身,也是集毁誉于一身的。您处心积虑,要雪国耻、报家仇,只是可惜,您把路走错了!”“您要走抗日救国之路,就一定要走依靠人民群众的路线。”这番洞穿实质、直戳要害的谏言,对于彷徨无计、四面受蹙的张学良来说,不啻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而当得知张学良要亲自送蒋回宁时,周恩来立即赶往机场,想要劝阻这一莽撞行动;无奈,待他气喘吁吁地赶到,飞机已经腾空而去。云天遥望,周恩来怅憾良久,慨然地说:“汉卿就是看《连环套》那些旧戏中毒太深了,他不但要‘摆队送天霸,而且还要‘负荆请罪哩!看来,感情用事,总是要吃亏的。”

在尔后的40载春秋中,周恩来无论处于何种境遇之中,总是时刻记怀着这位相知相重的老朋友。他不放弃任何机会,始终不遗余力地设法营救张学良,关注着他的安全与健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平时不下泪,于此泣无穷。”每当谈到张学良将军时,他都是一改平素端庄整肃的常态,情绪非常激动,多次泪流满面。

1946年1月,在重庆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上。周恩来发言指出:“在刚才这几分钟的静默中,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在座各位的朋友。今天我们在这里谈团结,这个人对团结的贡献最大,这个人就是促成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张汉卿先生。我们怀念他,诚恳地希望他能早日获得自由。”

4月28日,周恩来在重庆文化界话别茶会上,报告了国共谈判的经过,他说:“谈判耗去了我现有生命的1/5,我已经谈老了!”这时,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张学良重要幕僚之一王卓然接上话头说:“周先生10年谈判,太辛苦了,但将来的历史自有崇高的评价。只可怜那一个远在息烽钓了10年鱼的人,他这10年钓鱼的日子不是容易过的呀!”这番深情的话语,令在座的人欷不已,尤其是主持会议的周恩来,严肃的面孔上立刻闪现出悲凄的泪花。

1961年,在“西安事变”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上,周恩来在讲话中高度肯定了事变的重大意义。张学良的四弟、解放军海军参谋长张学思不能自抑,激动异常,在给周恩来敬酒时,竟然泣不成声。周恩来也流下了热泪,他深情地对大家说:“我的眼泪是代表党的,不是我个人的。25年了,杨先生牺牲了一家四口,张先生还囚禁在台湾,没有自由。想起他们怎能不落泪呢?”

1962年10月10日,张学良在台湾参加一项公开活动,一位朋友交给他藏有一封密信的糖果盒。老将军拆开这封既没有上下款,又无收寄地址的天外飞来的瑶函,看到气势飞扬的16个字:“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可期。”从前他曾多次与周恩来书信往来,所以一看便知出自周公之手。

张学良把结识周恩来引为终生幸事,西安会面之后,他对周恩来一直感念不忘。1937年2月,东北军骑兵军长何柱国奉当局之命,前往溪口会见幽禁中的张学良。听过汇报之后,张学良公开给杨虎城、于学忠各写了一封信,表示:只要有利于国家,个人一切都无足顾惜;嘱告东北军将士和衷共济,“以期在抗日战场上显我身手”。并要何柱国暗中转告部下:“我为国家牺牲了一切,但交下了一个朋友,希望各袍泽今后维持此一友谊。”这个朋友,指的就是中共及其领导下的红军,其代表人物就是周恩来。

蒋介石败退台湾之后,周恩来担心大陆方面对张学良过于直白的关怀和赞誉,会刺激蒋介石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致使张学良的处境更加险恶。因此,曾多次嘱告有关部门,所有涉及张学良的宣传、报道都要严格掌握分寸,一定要顾及其人身安全。

1946年秋,蒋介石迫于各界人士呼吁释放张学良的强大舆论压力,派人前往贵州桐梓与张学良“谈判”解禁条件。首要一条,就是公开承认:他联合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是上了共产党的当,中了周恩来的圈套,现在迷途知返,痛悔莫及。面对这场严峻的考验,张学良大义凛然,坚定地认为,尽管获得自由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但决不能以说假话、出卖灵魂、亵渎感情为代价。

1976年1月,张学良听到周恩来在京逝世的噩耗,累日伤怀痛悼,万分难过。他含着泪水对赵四小姐说:“中国失去了一位传颂千古的伟人,我失去了一位终生难忘的故友。”后来,在与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唐德刚先生交谈中,他又提道:“听人告诉我,周先生重病在身,得知我患眼疾有失明的危险,还让他身边的人查明情况,看能不能为我做点什么。这样知我重我者,天下能有几人?”

“不能忘记老朋友”,这是周总理终生恪守的处世准则、做人规范。1975年8月24日,周总理拖着虚弱的病体,在北海公园散步,面对澄碧的湖水,长时间地凝望、沉思,然后转身向随行的医护人员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老舍先生的忌日!”九年前的这一天,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不堪“造反派”的污辱和毒打,投湖自尽。周总理闻讯后,异常痛心,满腔愤怒地跺着脚说:“把老舍先生弄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向社会交代呀?!”深为没有保护好老舍而自责。

他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了所有与他交往的人。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说:“在过去25年里,我有幸会见过的一百多位政府首脑中,没有一个在敏锐才智、哲理通达和阅历带来的智慧方面,能超过周恩来的。”曾经23次会见过周恩来的日本友人冈崎嘉平太在其缅怀文字中,把周恩来与释迦、耶稣、孔子等伟大人物并列,称之为“人生导师”。

(王蕾摘自《十月》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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