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飘飘的女人
2009-12-16陈方芳
陈方芳
秀和大柱要结婚了,日子定在腊月十八。在桃树村,这样的消息一经传开,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就有了一种浓浓的期待,就像冬月里期待着腊月,腊月里期待着年关一样。大柱的母亲系上围裙,在灶台前一遍一遍地翻炒花生米、葵花籽。大柱憨憨的笑就在母亲唰啦唰啦的翻炒声中铺天盖地倾泻开来。秀的眼角、眉梢、发尖都似花开般的灿烂,那瀑布似的秀发就随着这绽开的灿烂飘了起来。
傍晚的村庄静谧中潜藏着一种属于山村的张扬,偶尔传来几声狗的低吠鸡的鸣叫。黑瓦白墙的屋子静静地卧在夕阳里,斑驳的墙根下一溜排着十几个吸旱烟的老头。他们密布的皱纹在旱烟袅袅升起的烟圈中,似乎获得了一种劳作后伸胳膊伸腿的舒展。小孩子们在场院里追逐嬉闹。年青的小媳妇坐在一群姑娘中,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讲着什么。姑娘们时而听得羞答答的,时而听得一阵爆笑。佝偻着背的老太太们就冲她们喊:不害臊!壮硕的小伙子们则酸酸地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音,吹响了山村淡定中一种独有的高亢。
就是在这样一个既淡定又张扬的傍晚,桃树村来了一个金发女人。金发女人从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中优雅地跨出来,山村傍晚淡定中的张扬就更张扬了。
金发女人穿了一套紫红色的细呢子套裙,裙子的腰身收得很讲究,将她纤细的腰勾勒得恰到好处。里边是一件乳白色的高领羊毛衫。修长的腿上蹬着一双高至膝盖的长筒靴,城市里的女人也称为马靴。整个装扮透出一种城市女人独有的韵味。山村冬天的傍晚有些冷,金发女人还穿了一件镶着蕾丝花边的米色大衣,大衣的下摆很大,最让村民们眩目的是金发女人一头金黄的、卷曲的随着傍晚的风飘然而舞的头发。那飘然而舞的头发和下摆很大的大衣,在村民们的淡定中妖娆地晃荡。
这种张扬在不同人的心里诠释着不同的含义:坐在墙根下吸旱烟的老头们,就憋足了劲叭叭叭地猛吸几口旱烟,将一个散发着刺鼻烟臊味儿的烟圈吐出去,使劲往地上啐出一口浓痰,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狐狸精;老太太们把她们干瘪的脸贴在一起咬着耳根,蚯蚓似的皱纹里堆满了痛心疾首般的叹息:什么世道呵!妖里妖气的;年青的小伙子们却在一角大谈心得体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极其粗俗的乡间俚语,借此发泄他们对女人的馋羡和猥亵;小媳妇和年青姑娘的目光却是这堆村民中最动人的,她们面黄肌瘦枯萎憔悴的脸被金发女人金黄色的头发一照,迅速地丰饶光鲜起来。
秀的眼睛越过冬日寂寥的旷野,在金发女人一头飘逸金黄的秀发上定格,再也不想挪开。秀扯了扯身旁大柱的衣角,感叹着说:真漂亮呵!说时声音虽怯怯的,一双清柔的眼睛里却分明盈满了两汪甜甜的水。秀听见一种悠悠扬扬的歌声,溪水似的在心里欢快地流淌,散发着无比的芳香,仿佛自己的腰际也垂着一头金黄、卷曲、飘逸的秀发。
大柱抬眼看秀的时候眼睛里就多了一层狐疑,冷冷地摔出一句粗俗的话:漂亮个球!大柱摔出的那句话冷冷的砸在金发女人闪着金光的长发上,秀感到山村宁静辽阔的上空有些令人窒息。
这一夜秀失眠了。金发女人那头金黄、卷曲、飘逸的长发在秀的眼前晃动。狗的吠叫划过寂静的冬夜。月亮从后山升起来,又白又大又圆,如水的月光让秀越发地辗转反侧,弄得木板床吱吱的响。有虫儿在夜幕的草丛中不停地鸣叫,像是和它们的好朋友在促膝谈心。秀也渴望找个人唠唠心里的话茬儿。
秀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相片。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床头,朦朦胧胧的,秀清晰的看到了相片中的那个女孩,金黄的卷曲的飘逸的长发垂在肩上,甜甜地笑着。秀原本有着一头和金发女人一样金黄的秀发。半年前,秀在城市的一家发廊打工,做的就是染发,烫发。秀聪慧乖巧,很懂事,客人们都喜欢让秀做头发。秀一丝一缕地认真地张罗着,头发从秀细长的指尖丝绸一样地滑出,就滑出一番别有韵味的洋气。秀看着城里的女人们在镜中透出的满足,以及剔透晶亮闪幻着绮丽的光晕的双眼,秀就感到眼前是一片灿烂的金光。秀第一次惊叹她的手指,这十根细长的挖过野菜剁过猪草的手指居然那么神奇,居然能把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也摆弄得流光溢彩洋气十足。秀在城里女人们卷曲金黄的秀发中第一次被女性之美所震撼,秀从那一刻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她也要和城里女人一样做一头卷曲金黄的头发。
老板娘亲自为秀做了头。秀看着镜中自己一头浓密的金黄头发,波浪似的一波一波地直垂纤细的腰际,秀的心里也一波一波地掀起了憧憬。她想象着自己垂着这头飘逸的金色秀发穿越故乡的桃树林,粉红的桃花也在她金色的秀发里汗颜,纷纷扬扬的飘落一地。她更想象着自己披垂着一头金色的秀发挽着大柱的手走进洞房。
大柱是村里公认的最好的石匠。大柱心灵手巧,在石活方面的创见和匠心堪称村里的天才,大柱见了石头就像见了秀一样亲切。村里哪家要在门前雕个龙刻个凤,或者刻上龙凤呈祥、鸳鸯齐飞的字样,大柱总能不拘泥于古板的套路,总是兴之所至随手拈来。大柱面对石头的思路是开放的,可大柱面对女人却是木讷的,保守的。大柱不喜欢女人嘻嘻哈哈穿红戴绿。秀的善良、沉静、朴素,像山涧里一条潺潺的溪水,缓缓的、慢慢的、平静的在桃树村流过,大柱看中了秀,秀也喜欢上了大柱的敦厚踏实和灵巧的手艺。
秀和大柱订了婚,秀为挣足嫁妆的钱决定到城里打工。起先大柱反对,秀对他说:大柱哥,你摸摸我的心吧,我的心只属于你。秀说着握住了大柱的手,大柱的呼吸就急促起来,浑身躁热,握惯了锤子凿子的手颤抖着,大柱扯开了秀的衣襟,颤颤的手就碰到一对扑腾着的兔子。秀在大柱急促的呼吸中吓傻了,脸惨白惨白的。她觉得羞死了,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说着就狠狠地咬住了大柱的手。大柱看见手臂上留下了两排密密的牙印,整整齐齐地排着队,牙印随着疼痛渗出了血,像两排艳红的碎花。大柱在这两排艳红的碎花中竟觉出了一份笃定的信任和安全,于是秀在大柱的笃定和信任中走出了村口。
从城里回村时,秀看着镜中金黄的一波一波卷曲的秀发伤心地哭了,她不想让大柱猜疑,也不想让大柱伤心。秀把那头金黄卷曲的头发染黑,又拉直。因为秀清晰地记得大柱给她讲的外乡女人的故事。大柱十五岁那年,父亲跟着一个妖媚的外乡女人走了,父亲走的那天那个女人细细地收拾了自己,衣是衣、裤是裤的很张扬,还将一头平时绾起的头发披散下来,越发的散发着一种妖媚,张扬的从大柱和母亲的身旁走过。从那时起,大柱就对披散着的头发产生了仇恨。
秀压抑着一个女人对美的追求,赢得了大柱一个放心放肝的灿烂笑容。可生活突然间扑腾出了一种怪怪的酸涩,从城里回来后,秀忙着里里外外拾掇家里,忙着侍弄菜园,渐渐地竟忘了自己那头曾经金黄飘逸的秀发。
可在这个冬日傍晚的夕辉中,金发女人得体的穿着、飘飞的金发彻底扰乱了秀的心,秀困惑了。难道山村的女人就应该用拖沓、褴褛来证明自己的贞洁么?秀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理论。
金发女人是写书的,来桃树村体验生活,要住上一段日子。
一个午后,秀到菜园除草。金灿灿的阳光下,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菜花中翩翩起舞,它们彩色的羽翼扑闪着妖媚。秀觉得蝶儿们扑闪着的妖媚其实是唯美的。秀盯着蝴蝶,思绪渐渐就跑了边,青翠的菜就被秀当草给拔了。
正午的村庄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却洒上了一地冬日里稀薄悠闲的阳光。突然一声狗的狂吠把秀的思绪惊落了,秀抬头看见那个金发女人正被一只壮硕的大狼狗紧追着。女人拼命的跑,因为穿着高跟鞋,她的跑就更像是跳。每一跳,女人金黄卷曲的长发就在阳光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个优美的闪耀着金光的弧线一度使这只壮硕的狼狗感到陌生,狼狗从来没有看见过跳着走路的人,这人竟然还一下一下地在灿烂的阳光中划过一道又一道优美的金色弧线,于是狼狗就追怪物般地朝着金发女人猛追。
秀来不及欣赏金发女人的秀发划出的优美弧线,她英雄救美般的朝金发女人跑去。一个趄趔,女人撞到了秀的怀里。秀张开细细的手臂,心上人似地拥住了女人。大狼狗也追了上来,看到秀拥住了金发女人,便停止了狂吠,温顺地摇摇尾巴,还在秀的脚上舔了舔。这只狗原来是大柱家的。
女人金黄的头发抚着秀的脸。秀在瞬间感到了一种绚烂的温馨,幽幽的泛着金色的光,像黑夜中盛开的一朵昙花,飘散出人世间神秘悠长的暗香。秀紧紧拥住金发女人,定了神的女人感到仿佛被狗吓傻了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姑娘。金发女人从秀的双臂里难为情地滑了出来,带着问号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秀没头没脑地说:真漂亮呵!说时嘴唇像花骨朵一样绽开,似乎终于等到了一个艳光四射的未来。金发女人在秀断断续续的头发、金黄、飘飞等词语中,终于弄明白了秀惊羡的是自己一头随风舞动的头发,她觉得这个姑娘可爱极了,让人心一疼,阳光、河流、水声也变得坦荡明亮,原来这个山村是灵秀而别致的。
就这样,秀和金发女人成了好朋友。
冬月一完就进入腊月了。腊月的村庄充满着一种浓浓厚厚的期待,因为腊月一完就是年关了,拼足了一年的劲所期待的就是除夕夜的喜庆,来年正月里松胳膊松腿的闲散。家庭主妇们已忙着洗洗刷刷,屋前院后的打扫卫生。洗干净了的被子被黄灿灿的阳光一照,被子里就装满了阳光的味道。盼望过年的小孩子躺在松软扑鼻的阳光的香味中,就闻到年关的气息了。
这些天大柱不再外出做工,他把精神气挪回了家里,他粗壮的胳膊举着凿子锤子,在天井的石壁上刻一个大大的“喜”字,大柱在忙着给自个筑巢。腊月十八越来越近了,大柱的母亲,这个十年前被丈夫丢下了的女人,为儿子把新房整整齐齐地收拾好了,崭新而松软的棉被,戏水的鸳鸯枕套,就等着那个俊俏宁静的丫头住进来了。大柱的母亲甚至已经盼望着抱孙子的那一天。
这天金发女人路过秀的院落,门虚掩着,女人就推门进去。秀坐在院落里,腊月的阳光已有些暖和的温度,照得秀的脸红扑扑地开在黄灿灿的阳光中。
金发女人问秀:做什么呢?
秀说:做鞋子呢!我们农村有个风俗,待嫁的女人要做够一百双鞋子装在陪嫁的箱子里,象征着白头偕老。秀说着娇羞地低下了头,阳光中绽开的桃花一样的脸蛋,在颌首中自是另一番韵味。
金发女人说:耶,结婚是好事哩!她学着桃树村的语调把那个“耶”和“哩”感叹似地在腊月里浓香的空气里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秀觉得那尾音划过她娇羞的心,和女人更亲近了。秀放下手中的活,起身一扭腰肢跑回里屋,一会后蹬蹬地跑出来递给金发女人一张照片。相片中一个小姑娘卷曲金黄的秀发随风飘扬,两汪清潭里扑闪着一种灵秀和剔透,洋味十足中竞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花的香、草的绿以及溪水融着蓝天发出的叮当声。女人看呆了,这个整天喂猪养鸡侍弄菜园的姑娘,原来却是如此的聪慧灵秀。金发女人觉得秀分明就是一枝山涧里顶着晨露散发幽香的兰花!如果有一个精致的花瓶盛装,会是另一番美轮美奂的景致。
金发女人问秀:秀,结婚的日子订啦?
秀轻轻地嗯了一声。
金发女人又问:秀,结婚的衣服准备好啦?
秀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金发女人又一次问:秀,结婚就梳相片上这个发型,好么?挺棒的!
秀这一次没有轻轻地嗯那一声,她的眼光旋即黯淡了,右手捏着的缝衣针狠狠地扎进了左手的食指里。
就在这时,大柱叫着秀的名字风急火燎地冲了进来,看到一头黄发的女人,大柱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明显的不悦。看见大柱,秀慌慌张张去藏那张照片,可是他已经看见了,瞪着眼从秀颤抖的手中夺过相片。轰的一声,大柱的胸腔里似一个闷雷响起,突然间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从天而降,他的心里反复重复着一个事实,原来秀是在发廊里做事,为什么她要骗我说是在餐馆洗碗?看她那一头妖里妖气的黄头发,竟然男男女女的站在发廊前不知廉耻地笑着。那个额前染了一撮黄头发的男人和秀挨得那么近,秀的胸几乎碰着他的手臂了。
在桃树村绝大多数人的意识中,发廊跟剃头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剃头店仅仅是剃头而已,而发廊包含的内容内涵丰富,美发只是个幌子而已。村子里的小伙子一说到发廊,脸上就荡出一股垂涎般的淫邪,嘴里还要吐出些粗俗的话,究竟是羡慕还是唾弃,让人无法理解。如果有人把发廊理解为单纯意义的剃头,那么他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大柱又想起了那个外乡女人,她一头披散的头发闪着鬼魅一样的光泽,从他十五岁惊慌、羞耻、愤怒的岁月里蛇样地钻出来。大柱撕碎照片狠狠地摔在地上,并大声地骂了一句很粗俗的话。那骂声震荡得腊月里温馨的空气颤栗。
秀和金发女人被吓呆了。秀捂住眼睛,眼泪蚯蚓般的从哆嗦的指缝间滑了出来。金发女人也被大柱的举止弄得一头雾水,她不明白这个看似敦厚的男人到底怎么了。她如何也理解不了染个黄头发难道就成了不正经的女人,城市里大街小巷都是黄头发,那么,按大柱的理论满大街都是不正经的女人。秀那头金黄色的头发是那样漂亮,灵光,芳香四溢,大柱却认为有毒,是坠落或卖身的代名词,她感到悲伤,为大柱,更为秀。
这个夜晚对大柱来说,犹如不真实的梦境。在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中,大柱看见了拐走父亲的外乡女人。那女人似从天空飘然而至,她披着一头瀑布似的长发,那长发黑亮黑亮地发着狡黠的光泽,黑发淫荡的扫过大柱的脸,让他恶心得真想吐。突然,一团火光从地里嘭地一声冲天而上,大火欢快地燃烧着,烧成了火山,烧成了火海。秀就站在这片火海中,秀金黄卷曲的长发在火中欢腾,像极了一条条金色的吐着毒须的蛇。秀的脸上露出痴迷的似乎暗藏着玄机的笑容,秀深潭一样幽幽的眼睛里浮起了带着浅浅嘲弄的笑意。他还看见她妖媚的衣衫下,蛇一样的身体也款款而动,和那头金发扭动纠缠在一起。几天来,大柱都处在这种亦真亦幻的梦境中,他身体抖擞地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天空广阔无云,蓝得很深很湿润,可大柱的心里却堆积着铅块一样的厚重浓云。一股怒火在大柱的心中不息地鼓涌、绞动、翻滚,秀看似那么纯朴、善良,怎么就瞒了他在发廊里做事呢!
这天,桃树村显得很热闹,在腊月里家家户户飘散的同一种芬芳中有些鲜活的异样。大柱却闻不到那共同的芬芳,也觉不出那鲜活的异样。他提一提眼皮掀一掀鼻翼,看到的都是秀金黄的蛇一样扭着腰肢舞蹈的卷发,闻到的都是秀金黄的头发散发出的妖娆的气味。村子里响起了鞭炮噼哩啪啦的脆响,有浓浓的火药味儿飘散在空气中,飘出了一股喜庆味儿。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叫着,被人群簇拥着的喜庆越来越近,大柱清晰地听到有一个脆脆的孩子的声音在吵闹的人群中尖锐地响起:妈妈你看,新媳妇的头发是黄色的,真好看!这个脆脆的孩子的声音在大柱的心里尖刀一样地划了一下,接着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钻心地作疼。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好奇,大柱冲出了自家的院落。
大柱在一群喜庆的人群中看到一个新媳妇,原来是村东头在外做工的冬子结婚了,听说冬子在外发了大财,当上了施工队的头。腊月山村的早晨,空气刀子一样凛冽,可那个新媳妇居然穿着一件单薄的雪白的几乎拖地的婚纱,在寒冷的空气中露着白白的脖颈,簇拥着那白白脖颈的又是一头金黄卷曲的长发,风一吹,那金黄的秀发就随风飘了起来。
大柱呆呆地站着,和乡亲们一起看风景,可大柱的看和乡亲们的看显然是不一样的。乡亲们在一阵嘘唏声中极尽全力地去凑热闹,大饱了一次眼福。新媳妇没有一点乡村媳妇的模样,她的表情和眼神所表达的气息,在乡亲们的心中是另类的。这种另类的含义就像那个傍晚看金发女人一样,不同的人看出了不同的意义,可他们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站在河的彼岸观看奔涌的河里飞溅起来的浪花,那浪花虽然意义丰富,可跟他们实在毫无关系。可是大柱的看就不同了,他被新媳妇那飘荡起来的金黄头发卷到奔涌着的浪花里,浪花溅湿了他的眼他的脸,还有他的心。他觉得迷茫了,眼睛里闪出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困惑。他困惑在了新姑爷冬子宽厚、淡定、幸福的笑容中。冬子挽着新媳妇的手,亲切大方地给乡亲们递喜糖。
大柱转回院落的时候心里就又多了一块铅似的云。冬子和他是小时候很要好的玩伴,大柱清晰地记得,那一年父亲跟着披散着头发的外乡女人走了,冬子气愤地说你爹咋就看上了一个披头散发穿红戴绿的女人。说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恨不能一刀劈了那个女人。可多年不见的冬子怎么也看上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并且这女人的头发还染成了妖媚的黄色?大柱觉得冬子的婚礼砸得他的心钝疼。
大柱闷坐在屋里,一圈一圈的困惑围上来,闷得他透不过气,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嘘着气。院落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冬子走进了大柱家的院落。冬子看着一脸憔悴、眼窝深陷的大柱,纳闷了,调侃道:看你魂不守舍的,想媳妇啦?
大柱闷坐着,不语。
冬子又把大柱打量了一圈,捅捅他僵硬的胳膊,玩笑似的说:看我比你先娶了个又俏又洋气的妞,嫉妒啦?
大柱听冬子这么一说,就把牙咬得嗑嘣响,几天来抓心挠肝窝在心里的火腾地窜了出来,像找到了一个最佳的突破口。
球,这也叫漂亮,不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黄毛货,我还不稀罕呢!错过臭洋菊,没准我还摘朵金菊花!说完大柱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毕竟冬子和他从小就是好朋友。大柱这样想的时候就从胡子拉碴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干瘪的笑。这笑夹在一声又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中。在一阵呜呜的哭后,大柱终于倒豆子一样地把这些天的困惑对冬子倒了出来。
冬子想大声的笑,可笑不出来。冬子被大柱的这种“困惑”震惊了,山村的闭塞和愚昧在大柱的心里长了一层厚重、腐朽的青苔。这滑腻、阴绿的青苔滋生出的对生活的诠释,竟是黄头发的女人等同于不正经的女人。冬子想起了前不久看的一个很悲情的电视剧,冬子坐下来给大柱讲了这个故事。
故事说的是一个乡村出来的女大学生边上学边打工,她打工的地方是一家酒吧,女大学生有一张清秀甜美的脸,细细的腰,修长的腿,爱说爱笑,于是身边就有许多男人围着转,可姑娘总是很有分寸地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心术不正的男人总不能得逞,就说姑娘的坏话,男友听说了姑娘的传闻就信以为真,中了邪魔似的男人看着姑娘碧潭似的眼睛、细细的腰,无端地看出了莫须有的挑逗,他发疯似的把姑娘摁倒在床上,要姑娘证明给他看。第二天,男人醒来惊愕地发现雪白的床单上艳艳地盛开了一朵硕大无比的花,艳红的花嘲讽地看着他。男人知道自己错怪了姑娘,羞愧的起身去找姑娘,可姑娘却跳进了一条冰冷的河里。
冬子讲完,用力拍了拍大柱的肩,告诉他,城市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飘飞的黄头发,是城市里一道亮丽的风景,你可别犯了故事中那男人同样的错!你到城里去看看,或许心里的困惑就解开了。
一次谈话既是结束又是开始,大柱在冬子讲的故事中似乎悟出了些道道,他想到城市里去看看那究竟是一道如何亮丽的风景。大柱去到了城里,大街上,城里的女人挎着精巧的小包,衣着考究,金黄卷曲的长发让风轻轻一吹,灵动地舞了起来。女人小鸟依人似地偎着男人款款地走,有细心的男人抚一抚女人被风吹乱的头发,黄头发的女人就幸福地笑。那笑像一朵朵盛开在城市里的花,城市在这花海中更加妩媚动人。
大柱那些长在心里的腐朽愚昧的青苔,在城市盛开的朵朵花海中扯碎了,飘散了。大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飞到了秀的身边,他突然间就理解了秀,理解了女人们的爱美之心。大柱全身心的投入,彻头彻尾地投入到了他即将来临的婚礼中。只要看一看大柱家门楣上的大红双喜、门口石柱上的大红联,看看大柱脸上憨厚的笑,那笑把整个桃树村都溢满了,许多开始跟季节无关,许多开始隐藏在心灵的蜕变中。很多时候,人的思维就那么奇怪,只那么轻轻一点,郁积于心的困惑竟柳暗花明了。大柱还要开始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要带秀到城里去做一个金黄的卷曲的头发。
大柱这样对秀说的时候,秀含着泪笑了,她任大柱在她的泪光中碎成了万紫千红。大柱拥住了秀,秀的嘴角溢出了蜜糖似的笑。那笑由嘴角溢出来,把整个桃树村都溶在了笑容中。
大柱也笑了,憨憨的,朴实的,他仿佛看见秀金黄卷曲的瀑布似的长发比那个写书的金发女人的更加丰润饱满,更加流光溢彩。他的嘴轻轻一吹,秀黄灿灿的头发就打着好看的卷儿,飘飞了起来……
(插图:刘忠保)
【作者简介】陈文芳,女,湖南师范大学毕业,中学教师。有数十篇小说和散文公开发表,多篇被《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等刊物摘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