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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千树薄

2009-12-16闫荣霞

威海卫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千树小口白描

闫荣霞

文字丰俭厚薄,与年齿相关。你看时尚杂志上盘踞着的那些年轻人,文字丰绒厚密,渗得出油:

“那么渴望一个人却永远得不到,令人无限寂寥……现在呢,现在仍然喜欢时不时买件不需要的衣服,打开衣橱,各种衣服琳琅满目地挂在那里,似无数后宫佳丽。一件衣服一季也不过穿三两次,她们美丽着,等待着,服装同主人一样,也有她的寂寞。”

这必是一个年轻女人写的文字。若是到了四十岁,渴望一个人的情怀没有了,寂寥变成亘古洪荒的原生世界,也就不再觉得寂寥有多么郑重其事了,而这样的文字,不但不会再写,怕是读都没有心情读了。

说实话,若是到了三十五岁以后,还写一些味道浓烈的情感故事,就有一股假气、虚气,好像秋天的树,叶子掉了,勉强粘了一树假叶子,翠得叫人生疑。文字的路上,年龄真是一个回避不得的问题。

春天的树明晃晃带着金丝,夏天的树丰厚得一把抓不透,寒来叶落,千树俭薄,文字也是如此。所谓“寒来千树薄”,只要寒来,千树就当薄下去;也只有寒来,千树才有必要薄下去。文字有它自己的丰盛到凋落的规律,勉强不得,也强求不来。是以寒来千树薄的下一句才会是:“秋尽一身轻”。

若是三十五岁以前,写出的东西很淡很淡,淡如白描小品,那这个人不是仙,就是鬼。你看张爱玲写小说,纯是白描笔意,读来鬼气森森,凉到脚底。

只有到了年龄的秋天,把无关的枝枝叶叶全都自觉省去,剩下铁一般的枝桠直指高而远的蓝空,这时候的轻,才真的是轻,轻里有物,轻里有意思,像精华尽融于斯的高汤,小口小口地品,受用无穷。那感觉就像汪曾祺的《受戒》:“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轻轻淡淡的一行行文字,把读它的人的心,也轻轻易易搞乱了。

而到了张中行先生这样的年纪,一切装饰都是无用,生命的真实面目已经在这里,没必要再装饰。一切都是白描,如素着一张脸唱一出清淡的戏,连情节亦是没有,但却是很美丽。先生在沙滩红楼一带见到门巷依然,“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欢笑,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旧痕”;看到大槐树依然繁茂,不由暗涌“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经过邓之城故宅,“推想那就是《骨董琐记》的地方,十几年过去了,还有什么痕迹吗?”用情深切,掩在平淡简薄的三言两语之后,叫人恻然低徊。

繁不易,需要厚厚的人生与阅历。简淡更不易,需要人生与阅历之外的悟与解。悟到了,解开了,看淡了,一切不平都是平了,手底下,就流得出简淡有味的好文字。中国画家素养越深画境越淡,总是要求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元代倪瓒之笔简意远,追摹的就是平淡天真。此种境界殊不易得,功力未到而故作生硬姿态,笔墨往往板滞不畅,就是这个意思。而白描的文字给人感觉也就是简淡与天真,它又恰是为文第一义,正所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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