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纪事(外二章)
2009-12-16袁学强
【作者简介】袁学强,1947年12月出生。中共党员,山东省荣成人。曾先后担任威海市文联副主席、党组书记、主席等职;现为山东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现已发表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创作并搬上银幕的电影六部(其中有与人合作):《咱们的牛百岁》、《破土》、《紧急救助》、《的哥的姐》、《白天鹅的故事》、《婶子》等。先后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特别奖、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文化部优秀影片奖、中国夏衍电影文学剧本奖、上影厂最佳编剧奖等。
一年四季,庄稼地里的活儿,最脏最累,莫过于麦收。
不仅天气闷热,而且是多雨季节,稍微打个愣怔,眼看到手的麦子便泡了汤生了芽或发了霉,俗称龙口夺粮。一个“夺”字,便把人搓弄得有皮没毛。
这还是小意思,因为有句古话又早等在那儿:“春争日,夏争时。”虽略显夸张,但今天种的庄稼,从以后的苗势看,绝对不如昨天种的,这却是不争的道理。这边又争又抢,那边刚收完麦子套种的春玉米又招了虫灾!若半天不喷药,虫子便能把春玉米吃成光杆!顾头不顾腚,累得气都喘不过来。
整个麦收,是让庄稼人既喜悦又提心吊胆还十里地远就打怵的日子。也是生产队长最不好过的一道难关。难关的焦点,是在女人身上。这与“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古话有着本质的不同。因为“顶着半边天”的女人,到了中年以后,往往身上这儿痛那儿痒浑身零件不好用啦。“官不差病人”这句话,在麦收当中是不管用的。
队长急得猴跳,大喇叭喊铜哨子吹,嗓眼喷火嘴里冒烟骂声不断,一齐赶上山。有的队长妻子真有病,为怕攀比,只好把病妻背上山,坐着能割多少割多少。这种典型往往又从公社广播站的大喇叭里喊出来,称队长为“领头雁”。村人便戏言队长妻子为“母雁”。当年村干部家属被逼迫当母雁落下病根至今不愈者,大多皆出于此因。
没脱粒机更没联合收割机时,便用人或牲畜拉蹦砘学名却叫碌碡的那东西满场跑,甚或用搛子打麦子。
六三年初中毕业后,我在生产队的麦场上拉着蹦砘打了两年麦子,那个中滋味,至今记忆犹新。
越是日头毒得连牲畜都热得哈哧哈哧喘不过气的大晌午,越要去打麦场。本来就晒得昏头昏脑,还要拉着蹦砘小快步地满场转圈打麦子,更弄得晕头转向;本来眼睛发困睁不开,又从头上往下越过了眼睛淌着汗水。往往转着转着,“扑哧”人就转倒了。有时,蹦砘绳子断了拉者不知,却还在麦场上瞎转,如是满麦场人皆大笑,也如是众人提神了许多。
那年代,虽然革命热情高涨,但也讲点小物质刺激以给大家提提神。在人工打麦子的最艰苦的那么几天,生产队长往往花上一点钱,分给大家每人一瓶汽水,或者打扫打扫仓库底子弄点花生种炒炒或者到城里饭店买上几斤油条或者买几包八分钱的“风车”牌香烟,无偿地让大家享受一下。
我第一次喝汽水,就是在打麦场上喝的,那喝一口不觉得解渴只觉得麻舌尖的感觉至今不忘。
“四清运动”时,我们村买了一台脱粒机,三个生产小队共用,往往为争机器大打出手,都争着想在夜里脱粒。
夜里脱粒不仅凉快,还可以省出白天的时间下地。脱粒打麦子,最脏最累的莫过于守在脱粒机口前往机器里输送麦子的,既要眼尖手快反映敏捷不要绞伤手,又要将麦子输送均匀别让绞不动更不能让机器憋死。
我和民子、得子三人,往往是干这活的,很有点敢死队的意思。所以,我们可以发脾气训斥,也可以发号施令。那感觉很有点特别,似乎那一阵儿我们特别是个人物。
只是过后好几天,吐出来的痰,总是黑色的。
夜里打麦子危险大,这不仅怕被机器绞了碰了或者是被动力机皮带甩伤,还对偷懒或在后半夜熬不住悄悄钻进麦垛或麦秧堆里睡觉者而言。机器脱粒是忙乱的快节奏,不知麦垛或麦秧里有睡觉者,往往用铁钗一刨,便会把人刨伤,或是刨死。每个麦季,都能听到类似的传闻,却从没有时间去落实考证。
庄稼人在第一次吃新麦子面饽饽时,比往日过得要隆重些,给起了个名字叫“尝新”。大饽饽蒸好以后,首先是要敬老天爷的。有的往往违背老辈子的规矩,不先敬老天爷,而是赌气似地抓起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大饽饽,“邦唧”一口,烫得嘴里嘶嘶辣辣地又翻又搅,还自言自语道:“第一口自……自己吃,娘的谁……谁也不给!”
八三年底我到县文化馆工作后,几乎每年都请上几天假回来帮助亲戚收割麦子。一般我与妻两人,割一亩麦子须两天,还带上茶水,割一会,坐在地头树阴下喝一会茶,一边觉着很辛苦一边戏言:这种派头,在生产队时,一天只能挣三分。
再后来搬到了威海,麦收时回去的就少了。
种过庄稼的人往往有一种条件反射,一到好收麦子的季节时,自己马上就能记得。前几年,我给村里老大哥去电话,问好收麦子了用不用我回去帮把手?老大哥笑说,不用,麦子早收完了!
一问,方才知道,现在各家各户收麦子时,都在地头上边抽烟聊天,边等着联合收割机,只须一阵儿工夫,就把脱了粒的麦子搬回家了,晾晒一下,整个麦收就结束了。
老大哥说,现在麦收,没当吃了棵辣葱,抽一支烟的工夫就过去了。
乡村锣鼓
现今四五十岁的人,大多都记得当年乡村那令人心醉的锣鼓声。
乡村的锣鼓是不能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的,有一条不成文的习俗,锣鼓必须在冬天特别是在春节前后打才行。离开这个日子打,人家会说这帮人脑子有病发神经。所以每到冬天村里办剧,锣鼓声一响,有些人在家便呆不住。尤其是那些孩子,锣鼓的响声,在他们听来,那简直是春节马上就要来到的脚步声,又要吃好东西啦!又要穿新衣裳啦!又要看大戏看小调剧啦!那小心情,一拱一拱的,没法形容。
乡村的锣鼓,是平淡日子里的一种兴奋剂。
小时候,我和我那些伙伴们,常常很不安分地围着大人们正在敲的锣鼓转,瞅空子去摸一下,戳一下,甚或是敲一下,大人们瞪眼一呵斥,我们便嗖地鼠窜。
幸亏有个自然规律,小孩总要长大,所以等到我们二十左右岁时,村中的锣鼓便毫不客气地垄断到我们手里。
六三年我初中毕业,回到村里种地,跟着后来我一直称为老大哥的老初中毕业生李树民,一起办夜校演小剧,就名正言顺地操弄起了锣鼓。
打锣鼓虽然大多只有五个人,但也得像梁山泊好汉那样排座次,打鼓的一定要走在前头,敲锣的排第二,再是钹和镲,最后边的才是铴锣,歇后语所讲,打铴锣的——靠后边,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真正的首脑是锣,急缓起伏,全听锣的指挥。
我的伙伴民子常舞鼓槌,那鼓敲得威武有力。以扮演特务狗腿子而在方园几十里内闻名的狗胜子,时常抢着敲锣,而且不时很滑稽地摇头晃脑地边打着花样,边用余光偷偷观察着周围大姑娘们的表情,虽然逗引得人们捧腹大笑,却常常惹得脾气有点暴躁的民子跟不上他那胡乱变化的锣点儿而恼火。
老大哥李树民,愿把我们推到前面,他常常打钹,处在中间不大也不小的位置上。
我们称镲为小光镲,打小光镲与铴锣的,往往是培养以后打锣鼓的接班人。最早,我就是先从打小光镲开始的。锣和鼓,我还是喜欢鼓,那东西打得很来劲很来情绪而又用不着当头领指挥大家。
说起来大家可能有些诧异,这锣鼓水平打得好与不好,可直接映射出一个村庄有没有势力,也就是GDP的多少;打得好的,很有些象拥有了现在的战斧式巡航导弹,有这玩艺你就硬气,没有你就得服软一个道理。
尤其是那开演前在台上打的锣鼓,人家叫“急急风”,我们叫做“开台”。也就是在台上打完一通锣鼓后就正式开始演戏了,很有点开演前亮相的味道,甚至其中还含有震慑性的成分。
我所讲的那个锣鼓水平,即这“开台”的水平。大村庄尤其是老辈子便开始演戏的大村庄,那锣鼓打的水平就是不一般。那时而似急骤的暴风雨时而似缓缓的单马游蹄,那轻重缓急有板有眼时急时慢扣人心弦的锣鼓,一听就非同一般,演出的戏剧肯定也是上乘。反之,那肯定没戏了。
相形见绌的是我们不仅村庄小,实话实说村剧团也没有多少历史。在开演前我们根本不能在台上先打一通“急急风”以显示一下势力。但我们并不气馁也不影响我们高涨的热情。我们采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很有点现在称之谓“不对称”的打法相似。
我们的重点是放在“交手锣鼓”时取胜。所谓“交手锣鼓”,即当一个村庄的剧团到另一个村庄演出,那个村庄的锣鼓队要走到村头迎接。两支锣鼓队一碰头,双方立时锣鼓喧天,明里是热烈欢迎暗地里却都有争强好胜地以谁的锣鼓能压住对方为荣。
一开始,我们没有经验,常常一交手就被对方的锣鼓搅乱,弄得我们很没面子。如何打赢,我们总结了惨痛教训,首先把狗胜子从锣鼓队中开掉,并决定取人家《急急风》中暴风骤雨般的锣鼓点之长,即两支锣鼓一碰面,我们决不去讲究鼓点的花样儿,一见面就锣鼓急敲,越响越好,越快越好,那急风暴雨般的锣鼓,直打得对方不知所措甚至搅了他们的锣鼓点。这就常令对方不敢小视。
这些年,乡村的锣鼓声渐渐听不到了。
春节回老家,心里总觉得少点什么。有时憋不住,想凑几个伙伴过过瘾,一打听,村中原来的锣鼓竟不知了去向。
今年夏天,民子从老家来威海,我陪他出去买东西。走到一家大酒店门前,正碰上有结婚的,现在禁止放鞭炮,喜家便用锣鼓替代,锣鼓就摆在大门外。我和民子一看到锣鼓,便走不动了。我望望他,他望望我,手痒痒得很,想想,只得苦笑笑,恋恋不舍地走了。
走出老远,俺俩又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一眼那些锣鼓……
挖猪菜
前几天匆匆路过菜市场,猛听到吆喝卖苦菜!
我循声走过去,卖苦菜的是一位庄稼汉子,见我直朝他而去,顿时满面悦色,一手拿起秤,一手抓菜,连声呼我为老哥,说买点吧,吃苦菜清火,对人身体有好处!
我看了看那些虽洗得很干净,但绝对让人怀疑不知是用什么水洗的苦菜,我说这是猪子菜。那人闻言脸色徒地一冷,说你这老哥真是老外,说么笑话?猪子能捞着吃嘛?这是名菜,稀罕物啊!
我笑了笑,说这东西我认得。小时候,我们成天价上山挖野菜喂猪子,挖的就是这玩意。
小时候,挖猪子菜不仅是我们放学以后的主要营生,也是能够顺理成章堂而皇之地上山疯野玩耍的借口。
那时候,上学几乎没有什么家庭作业,放学了就是放学了,这很让现在的孩子听着很羡慕觉得那时上学多么幸福啊,可我们那时倒真的没有感觉出来。往往是放学回家把书包朝炕上“嗖”地一扔,先把手伸进粑粑篓子里拿一块粑粑或地瓜什么的,边往嘴里塞,边抓起刀铲子、菜篓子,嘴里说声挖猪菜走啦。
这种异乎寻常的空前积极,并引不起大人们的丝毫怀疑,因为他们从小也是这么过来的。知道挖猪子菜只是个借口,而实际是要急着上山去疯,去玩,去网鸟,所以孩子跑出去后,身后往往传来大人们叮嘱说别上高儿要小心一类的关怀用语。
猪子菜是一个总称呼,打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就象北约部队,北约只是一个总称,那里面包括好些国家一样;这猪子菜的总称下面,有荠菜、芨菜、马齿菜、小狗筋还有叫苣老么芽的苦苣菜等等。
挖猪子菜挖热了,篓子里有货了,我们便开始疯野起来。可见当时我们虽然贪玩,却还是很有些责任感以及自觉性的。
玩的名目很多,可以爬山爬树,哪个地方高,哪个地方险恶,哪个地方便是我们玩的天地。
最开心的还是网鸟。那时似乎是天经地义只要不踩庄稼苗就不算是犯错误,今天看起来那是侵害野生动物破坏生态平衡,甚至一不小心捕获一只什么稀有珍禽可能就要犯了大错误。那时候没一点事。只是网了鸟拿回家要挨一顿骂,因为绝对是舞弄几天就把小鸟给舞弄死了,那是大人们绝对不允许的。
大人们说,小鸟的命丝来的不容易,从老远的地方扑达扑达地好不容易飞来却丢了小命,那是很对不住它的。说得我们也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一个劲地网,只是网住了玩一会然后很是恋恋不舍地再把它放了。
玩野了,日头回窝了,撒腿往家里跑。进家门前,我们这几个鬼头鬼脸的野小子几乎不用商量,都会躲在大门口作一番假,把篓子里不很多的猪子菜用手轻轻地尽量往上抓一抓,做成看似挖了很多猪子菜的假象,这才小心提着进门,当然不会忘记要把刀铲子拿在手里,如若忘记了,那铁刀铲子的分量是要把人工虚起来的猪子菜压下去必露馅了的。
那时万万没有想到,这猪子菜还可以给人清火,吃了还对身体有好处!
查查资料,这些猪子菜确实可以清火解毒,有的还可以降血压等等。这就难怪猪子菜有了价值,特别是苦苣菜,市场上卖两三块钱一斤。
妻也买过一些,动员我和女儿吃。可我每每吃着,总觉得这是猪子菜。
生活的提高,是不是有些观念往往需要一些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