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惜分:半生戎马半生书斋
2009-12-16王新玲
王新玲
他们不是历史教科书,历史的痕迹早已印在他们的生活里,静静思索他们所曾经走过的日子,历史也无需专程触摸了。
对略通历史和熟悉传媒的人来说,甘惜分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抗日战争中的八路军120师政治教员,多次聆听毛泽东、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教诲;解放战争中的新华社记者,经历并记录了内战、解放重庆等历史事件;开国年代的教授,掀开了我国高等教育中马克思主义新闻教育的第一页;“文革”时期的被迫害者,四年牛棚三年干校生活中,悄悄读了大量历史书籍;和平年代的思想者,至今仍在追寻社会主义新闻学的基本原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之际,对想要更深刻地了解历史的我们来说,采访甘惜分这样的前辈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他们不是历史教科书,历史的痕迹早已印在他们的生活里,静静思索他们所曾经走过的日子,历史也无需专程触摸了。虽然,他们的日子并不能展示某一时期的全貌,但透过这样的个体,走进历史的任务在瞬间由宏远变得亲近了。
9月22日上午9时,记者来到位于北京东部的甘老的住所。偌大的客厅里,十几张各式装裱的照片错落摆放或悬挂着,它们的年代从1938年到现在,其中不乏有我们耳熟能详的人物,樟木盒子装的《二十四史》线装本书柜矗立在客厅一侧,无意中扫见的,是墙上范敬宜先生赠给甘老的书法,“大禹惜寸君惜分……”。甘老今年93岁,虽然称身体有病,也在采访进行的间歇喝中药,却依然能够谈上三个多小时甚至不需要喝水,而他的记忆,可以准确地追溯到几十年前的某年某月某日甚至某时。
“1938年,我去了延安”
1916年出生于四川邻水县的甘老,自小过着非常贫穷的生活,3岁时父母去世,靠大哥教私塾的机会,勉强读了小学和初中。1932年初中毕业后,在乡里做了小学老师。那时的他16岁,在今天看来仍不过是个孩子,却已经目睹了国民党军阀一次次地在大街上砍下所谓犯人的脑袋。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种种劣迹,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1935年,借着国民党统一全国度量衡制度的时机,甘老被派往成都受训。这期间,他参加了“一二·九”运动,第一次近距离地参与了革命活动。
回到邻水后,这里没有革命的组织,但甘老身边聚集了一些和他相似的进步青年和学生,他们组织起读书会和宣传队。他的收入大部分贡献给了邹韬奋、李公朴等进步文化人士所创办的《生活》、《新生》等杂志,这些来自上海的讯息给偏远小县的年轻人们带来了新的思想。这些青年后来大多参加了革命,其中一位许建业,后来成为当地共产党负责人,就是小说《红岩》中主人公许云峰的原型。
甘老的表哥熊寿祺(解放后曾任中央民族学院副院长)早前跟随毛泽东同志一起上井冈山,曾任红军前委中的士兵代表,他的思想大大影响了甘老。甘老还经常与他最好的朋友熊复(解放后曾任中宣部副部长)交流。在他们的鼓动下,甘老1938年去了延安。那年,他21岁。三个月后,他即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延安的时候,甘老先后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和党中央办的马列学院接受教育,其间他读了《资本论》和马恩经典著作。1939年,甘老被调回抗日军政大学做教员,正逢贺龙率120师从冀中回到晋察冀边区,贺龙找到抗日军政大学校长罗瑞卿,希望得到两位教员,于是,甘老和另一位同志被派往120师高级干部研究班做教员,还曾任教于晋西党校。
1945年,日本投降,内战再起。甘老被调到新华社绥蒙分社和晋绥总分社工作。1949年,中央要从晋绥解放区抽调几十个干部到西南局报到。当时四川即将解放,需要组建主管财经、新闻等各领域的干部,甘老跟随刘邓大军一路打进四川,重庆解放后,甘老他们代表新华社接管了国民党的中央社(抗战期间,中央社的总社即搬到了重庆的两路口)。那个时候的中央社,早已人去楼空,只剩寥寥闲杂人员和桌椅板凳,更无电台等设备。在这个基础上,新华社西南总分社成立了,甘老担任采编部主任,主管四川、云南、西康、西藏、贵州等分社的采编工作。
初中学历的北大教授
1954年,甘老从重庆被调回北京的新华社总社,正值北京大学创办新闻系。北京大学的新闻系源自燕京大学新闻系,但燕京大学原是美国办的教会学校,所有新闻系教材和教学内容均来自美国。北京大学新闻专业创办后,北京大学向中共中央宣传部申请,希望调入有党的新闻工作经验的教师。1954年9月1日,甘老带着中宣部的介绍信去了北京大学报到。
在反右斗争中,甘老被列为中右范围,侥幸没有被划入右派分子。1958年,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合并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初夏,本应平静的校园里,开始了一场关于肃清修正主义在中国影响的批判,后来发展成为一场影响很大的学术批判运动。一些年轻人在老师的讲义、文章和讲课记录中梳理扒掘,找出具有修正主义思想的可疑段落,然后分类整理,一个一个地加以批判,找到谁算谁。这些年轻人在甘老的教材和讲义里寻找错误,其中最典型的即是关于“观察”。甘老在教材里写道,“新闻工作者不是文字匠,是社会活动家,是政治观察家”。这句话被解释为,“新闻工作者是革命家,怎么可以是观察家,别人在干活,你在旁边观察?”于是,观察=旁观=向群众运动泼冷水=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作战……
当时,更多的争论围绕两个问题:一是报纸的性质问题,毛泽东在1957年关于《文汇报》问题为姚文元写的一则短文的修改稿中说了一句话:“在存在阶级区分的时候,报纸总是阶级斗争的工具。”于是,这句话被视为报纸的定义。另一个是,无产阶级报纸和资产阶级报纸有没有继承关系。左派们认为,两个阶级是对立的阶级、对立的报纸,没有继承关系,我们(无产阶级报纸)更不是他们(资产阶级报纸)的学生。这些现在看来过于荒唐的言论,在当时的舆论中迷惑了一些人。甘老在学术批判会上逐一批驳了这些观点:搬出列宁《哲学笔记》中《辩证法的要素》的第一条“观察的客观性”,以此批驳观察等于旁观的论调;并旗帜鲜明地指出,资产阶级办报在前,无产阶级办报在后,无产阶级办报的方式方法很多都是向资产阶级学习的,当时党内在重庆出版的大报《新华日报》的报头就是请资产阶级报人于右任题写的,怎么可以说两者没有继承关系?甘老因此引火烧身,遭到了严厉批判。那一年,甘老44岁。
争论持续了几个月之后,甘老上书中宣部。1961年,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张磐石组织了由中宣部、人民日报、教育部和人民大学党委等单位人员组成的工作组,进驻人民大学新闻系,清查1960年的学术批判运动。据说,甘老的信被送到了中共中央政治局,人大新闻系1960年的学术批判运动被列为全国十大“左倾”案件之一。几个月的调查后,工作组决定,重开一次新闻学术讨论会,不叫批判会,只对曾经的问题重新加以论断。讨论会上,甘老做了系统发言。为了怕自己在讲台上不能克制情感,甘老先在硬纸壳上写了茶杯大小的一个“静”字放在面前,提醒自己不要激动。
在甘老6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让许多人知道,这是一个固执和大胆的老头儿。1979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进行的建国30周年纪念会上,大家的发言已经很自由,甘老更为大胆,成了新闻界第一个批评毛泽东新闻观点的人。1980年,人民大学新闻系需要4个月内写出一本新闻理论教材,他要求独立完成,理由很简单,他认为,许多人共同完成的书不能称为书,只能算是文集而已。这样的观点,在当时是很突兀的,而现在,在图书界繁花似锦又匮乏如斯的日子里,却有了别样的深意。而他和同样经历了革命年代、“文革”年代和改革开放年代的老一辈学者王中先生长达几十年的争论,也是业内外屡屡会被提及的事情。现在的甘老,想出一本讲述新闻学原理的书,他为此策划了几十年,却总是不满意……
“读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鉴今。”读人呢,太细会有过于学术和个人化之嫌,太粗,不足以看清历史的痕迹。也许,个人之于历史的意义,即在于点到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