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设定到还原
2009-12-15谢友倩
摘 要: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两版范畴先验演绎和图型论中规定了先验的想象力作为认知过程的一个必要功能——具有积极地建构经验对象的能力。胡塞尔对于想象的现象学分析超越了康德先天逻辑构造对象这一模式,他的想象与纯粹内时间意识的体验紧密相关。胡塞尔用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把作为先验逻辑设定的想象改造为在时间中纯粹构造自身的现象学的想象,它与感知一起构成直观为一切知识奠基。
关键词:康德;胡塞尔;想象;超越
中图分类号:B516.31AB516.52A文献标识码:AA文章编号:1004-1605(2009)11-0036-06
作者简介:A谢友倩(1981- ),女,江苏南京人,解放军炮兵学院南京分院基础部语言教研室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哲学。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两版范畴先验演绎和图型论中规定了先验的想象力作为认知过程的一个必要功能——具有积极地建构经验对象的能力。在《纯粹理性批判》的两版先验范畴演绎中(特别是在第二版演绎中),康德提出了先验的想象力是先天的认知能力,同时,也是统觉统摄下的想象力,其综合功能从逻辑上来源于纯粹统觉。因为想象力必须受到自我意识或纯粹统觉的原始综合统一性法则的支配,它所带来的联想、经验意识必定是符合普遍必然的规律性,“除非它们包含有对杂多的这样一种使彻底的再生的综合成为可能的联结,那么,想象力的这种综合也就先于一切经验而被建立在先天原则之上了,而我们就必须设定想象力的某种纯粹的先验综合,它本身构成一切经验的可能性(当这种可能性必须预设现象的再生性时)的基础”[1]。所以,康德想象力的特征在于按自我意识先验统一性的规律性统一经验。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才说康德想象力是先验的构造的想象力,是在经验之前切实构造科学知识的想象力。
胡塞尔认为,想象在日常首先被作为一种精神资质、一种能力,但现象学认为这种想象能力是在他们的考察范围之外的,现象学的想象分析,关心的是想象表象,而不是这种想象能力。关于想象,现象学涉及的仅仅是内在——被直观地体验的内在性质,即那些可以导致本质一般化,从而也是可以导致那种能够相应地被实现的概念构成的东西。
虽然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总是想象力(Einbildungkraft)概念,但它并非胡塞尔所说的日常人的精神资质或能力,而是一种人的先天认知结构。现象学关心的是想象表象,通过对想象表象的分析、对想象体验的直接描述,揭示的是想象行为的内部结构。因此,胡塞尔对想象的现象学分析不是在总体上超出了康德对想象力的分析,在两种学说之间仍然存在着共通的对话平台,虽然胡塞尔从来没有像康德那样提出过“想象力”概念。
一、从想象构造的设定到想象体验的还原
胡塞尔早期的现象学研究中,比如在《逻辑研究》中,他在日常的意义上使用“想象”(Phantasie)概念(日常意义上的“想象”基本上与“幻象”(Illusion)同义,它构成“现实”的对立面,即“非现实性”(Inaktualit|t)),把幻象或想象规定为“不设定存在”的行为:“设定的行为是:感性的、在设定性意指的一束目光中获取对象之物的感知、回忆和期待。不设定的行为则是相应的、由于其存在价值被剥夺而是异常的感知,例如摆脱了对显现物之现实的所有设定的幻想,同样还包括任何一个单纯想象的情况。”[2]520在此阶段,想象是一种感知,一种异常的不设定存在的感知。
1910年期间,胡塞尔初步确定了“想象”概念所包含的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在《逻辑研究》中出现的想象的“不设定性”,即对表象的存在置而不问。第二层含义是“想象”的“当下化”或“再现”。这种想象是指与感知一同构成直观(Anschauung)的那种意识行为,它不再是一种感知,而是对感知的“想象性变异”(Imaginative Modifikation),将感知导向想象、将感知立义导向想象立义,包括回忆和期待行为。这里,因为具有感知的立义基础,再现的想象又成为一种设定的行为。而对于这种具有设定性的想象立义,特别是回忆行为,胡塞尔还没有成熟的思考结论。
到了1921年至1924年之间,胡塞尔对“想象”概念终于获得了一个比较清晰的立场,他认为想象具有两种倾向的含义:一是趋向于再造,以及当下化一般;二是趋向于行为进行的方式,比如说,存在着感知性的想象。可以发现,胡塞尔开始将1910年期间赋予想象的“中立性变化”或“不设定”含义从想象概念中抽取出去,也就是说,这个含义并不适合于想象。因此,想象在胡塞尔那里归根结底首先意味着当下化,也就是再造、再现,等等。在这个主题下,想象又可以进一步划分为设定的当下化(回忆、期待、真实性想象)和不设定的当下化(单纯想象),再造的当下化和有图像中介的当下化(图像意识)。
胡塞尔说:“因而我们可以理解,现象学可以说是一切近代哲学的隐秘的憧憬。具有令人惊异的深刻性的笛卡儿的基本性思考已迫近现象学,然后这又出现在洛克学派的心理主义中;休谟几乎踏上了它的领域,但失之于盲目。而第一位正确地瞥见它的人是康德,他的伟大的直观,只有当我们通过艰苦努力对现象学领域的特殊性,获得其清晰认识后才能充分理解。于是我们明白了,康德的精神目光停留在这个领域上的,虽然他仍未能掌握它或认识到它是一门属于严格本质科学的研究领域。这样,例如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中的先验演绎,实际上已经是在现象学领域内的工作了,但康德错误地把它解释为心理学领域,从而又把它放弃了。”[3]由此可见,胡塞尔无疑是赞赏康德第一版的演绎的,并认为康德在此运用的是现象学的方法,而促成康德在此阶段踏入这个大门的原因就是他把直观作为演绎澄明的第一步。
正如前面分析的结果,胡塞尔认为想象的特征是:想象与感知一样都属于直观,也就是说,自然客体化行为是想象的意向体验特征,想象以客体化主义为前提。它和感知的区别就在于感知是当下的行为,而想象是当下化行为。这种当下化正是康德在第一版演绎中所论述的“再生的”联结和综合。在康德的主观演绎阶段,想象力再生的就是过去了的不存在于当下的表象,使得前后诸表象可以连成一个现象整体。直观的领会和再生的想象力共同构成了直观——非概观(概观不同于直观,概观必须要引入康德第一版演绎的第三阶段——概念认知的综合,并且要将这一阶段置于整个主观演绎的逻辑前提位置),A也就迎合了胡塞尔现象学的口号——“纯粹的看”。
然而,胡塞尔对康德第一版想象力的评价还是过高了,纯粹直观在现象学里的价值在康德第一版演绎中远远没有彰显出来,甚至胡塞尔在某种意义上曲解了这一阶段演绎的根本特征。
第一版演绎正如导论部分的分析,是一种追溯性的演绎论证。固然如同胡塞尔所判定的,康德自己在第二版演绎中认为第一版演绎是一种心理描述确实是失误,但情况也不同于胡塞尔所认定的,即第一版演绎已经是在现象学领域内的工作。
首先,追溯性论证的结果是概观而不是直观。康德以直观作为演绎在时间上的第一步,但逻辑上,根本的先验认知功能是概观——先天范畴作为概念是直观领会和想象力再生联结的逻辑前提。胡塞尔认为,康德第一版演绎重心在直观。一方面,他固然看到了这种追溯性论证可以将想象力的再生纳入到直观的领会之中而成为直观的一个必要前提;但另一方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没有发现先天范畴的规范作用一旦成为直观的逻辑前提,直观就不是澄明的无成见的“看”了。
其次,和胡塞尔的现象学相比较,康德第一版演绎落脚点是逻辑的先验的主体认知结构。在康德那里,构造对象的主体性是一般的先天主体意识,即根源于一般的人类意识之内的先验的认识形式——感性直观能力和范畴的知性综合能力。康德把这种意识称作先验的,是因为这个主体性意识不仅不依赖于客观经验事实,相反,是对象世界成为可能的根源。但当康德把这个先验意识规定为知性综合能力特别是统觉时,这个先验主体性就成为康德思辨的产物。因为对此意识一般康德没有揭示其自身产生的过程,而仅仅是逻辑的设定,因此,再生的想象力也就成为先验逻辑的设定。
最后,第一版演绎中,康德的先验主体总是在构造对象的经验过程中展示自己,即在心理——物理中展示自己,因此,还摆脱不了心理主义,所以这个统觉和感性直观能力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的、绝对的先验主体。而在胡塞尔这儿,先验主体则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的、自我的(这个纯粹的先验主体性在胡塞尔开始只是“先验本我”,“唯我”使得意识纯粹,它先行于人类主体。在胡塞尔后期先验纯粹自我超越了各个先验本我成为先验的交互主体性,从而可以使得一个共同的统一对象世界形成)、绝对独立的主体性。这是因为胡塞尔在使用了同康德的“思辨构造”完全不同的方法——先验还原。先验还原作为通向纯粹先验主体性的道路,通过把世界的基地排斥掉,把意识的世间自身的统觉判为无效,把经过还原唯一的剩余物——先验主体性的纯粹意识保留下来,并作为对象世界的建构者。通过现象学的先验还原或悬搁,现象学可以在纯粹主体性自身之中对认识构成的源泉进行回问和追溯。在发生构造理论中,胡塞尔又在时间构造意识论中完成了先验主体性自身的构造。
二、想象与内时间意识
胡塞尔用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把作为先验逻辑设定的想象改造为在时间中纯粹构造自身的现象学的想象。现象学的想象感兴趣的不是作为心灵活动的想象行为,也不是作为经验中人的精神资质,也不是想象活动的结果,而是想象活动的意向体验。“无论那种资质、能力、复合是一种原初的心理境况(Disposition),还是一种后天获得的心理境况,它们都不是现象学的对象。现象学的领域是真正被给予之物的领域,是可以相应地被发现之物的领域,是它们的实项组成的领域。……想象体验,所谓想象表象则是一个现象学的材料。它显然属于客体化体验的领域;客体性在想象中得以显现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被意指以及被相信。这种客体性本身,例如显现的半人半马,并不是现象学的对象,正如事物感知的显现对象不是现象学对象一样,可以说,它们仅仅是以一定的方式受到我们的考察,因为客体化的体验,即想象体验,恰恰是将这个如此这般地显现着的客体得以显现出来,并且是作为这里的这个而得以显现出来。通过明证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种体验所具有的一个纯粹内在的因素,它是想象表象的内在规定性,是一个本质特性,因此,在对体验的现象学分析中不仅包含着对体验本身的分析,而且还包含着对这样一种状态的分析,即:体验是否与对象之物有关,并且它是以何种方式和以何种形式与对象有关,对象之物在其中显现为什么。”[4]总之,胡塞尔的现象学分析想象超越了康德先天逻辑构造对象这一模式,他的想象必然与纯粹内时间意识的体验紧密相关。
布伦塔诺否认梅农认为的“只有在知觉行为最后一个阶段,才有时间性扩展的客体的知觉,才以连续的合适秩序而统一在一起”,他认为一个知觉行为每一个阶段都必须被指向,除了“现在”阶段外,还应有已经推移和事实上还未出现的阶段。在布伦塔诺看来,休谟的印象并不具有独存性,事实不是由单个的“现在”拼凑组成的。“现在”通过“原初联想”“依照一种不变的法则,新的表象通过‘原初联想连续性地被加入到知觉表象,这些新的表象的每一个都再创造先前表象的内容”[5]。这种分析与康德对想象力联结前后相续表象的论述不谋而合。胡塞尔反对他的老师布伦塔诺用“原初联想”来解释表象之间的连续性。因为知觉不同于想象,感知具有原初性和实在性的印象,想象却是非原初实在的再造性表象,用再造的表象来填充感知当下,那么表象就会既存在于现在,又被设定为过去,这就产生了矛盾。简而言之,胡塞尔在这里点明了康德逻辑设定认识能力方法所带来的痼疾,宣扬的是现象学的工作方法——哲学要成为“一门严格的科学”。而所谓严格,一方面就意味着最具有确定性的知识起源于内在感知之中,起源于对意识活动的内在反思之中;另一方面,是指一种不依赖于相对的经验认识的绝对观念知识。如果说康德的时间分析是平面化的一重分析的话,那么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则是三重立体性的。“如果人们在反思中注意到,当下意识绝不是关于一个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点状的截面的无广延的‘现在,A而是它本身具有某种——根据体验不同情况而变化——广延……”[6]21胡塞尔认为过去、现在和未来三重意向瞬间都是知觉。体验自身是一条生成的河流,它本身原初地产生出不变的本质类型。在原真性的阶段中,体验的活的“现在”相对于它的“即将”和“而后”被意识到。我们的感觉不是由各个间断跳跃的音响感知组成的,而是一个连续不断的感知的“体验流”。它不仅包含一个当下的“原印象”,构成这个感知的中心,而且还包含着一个在时间上向前和向后伸展着的“视域”即“时间晕”。这里的“即将”、“而后”、“现在”(原印象、滞留、前摄)便构成感知体验的“三重体验视域”,是不可再继续还原的原样式。
“原印象”(Urimpression)与作为它的视域环境“前摄”(Protention)和“滞留”(Retention)(在1917年到1918年的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对滞留与直观性想象以及重新回忆行为做了区分。滞留虽然不是当下化行为,但是仍然是一种关于一种原始当下的变异了的意识。滞留性意识既不是一种对过去的再造性的当下化以及重新回忆,也不是一种对于当下的质朴当下化以及原始的感知,而是对于某种过去的变异了的感知)构成了现前域(Pr|sentation),关于这种现前域的意识自身——感知,就是一个发生、一条“河流”,而非一个固定的、不动的形式特征。这里既没有想象式的当下化行为,也没有所谓康德式的把这种感知理解为一种综合的范畴行为,而是确确实实的当下感知行为,并且确凿无疑的是:这种感觉内容本身是被给予的。关于感觉的内在意识就是胡塞尔的“绝对意识”,也就是“原过程”或者是“原河流”。以感知为核心的内时间意识是现象学分析的源头概念,这个意识奠基了现象学认识论体系框架。正是这个内时间意识流给感觉材料立义,一个超越的认识对象才得以构造,而同时感觉本身也被作为一个内在对象被构造出来。
似乎,在没有想象立义的参与下,胡塞尔已经完成了休谟以及康德必须借用想象才能获取的成果。然而事实是,想象在内时间绝对流中是不可或缺的,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胡塞尔对想象与滞留的关系的分析。作为原印象的晕域,滞留无疑会逐渐丧失它的直观性,慢慢变成空乏的滞留。滞留原来所饱有的含义内容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被雾化(vernebelt),最终完全变得无法区分,“可它并没有变成虚无(Nichts),而是成了处于背景意识中的‘空乏表象……滞留过程的连续性在远处的过去视域中停下来,从这个遗忘的间隔出发便出现了回忆……”[7]204这里的回忆就是根据想象从遗忘出发对过去视域的唤醒,是想象唤醒了处于或近或远的过去视域中的空乏表象的含义内容。
想象与感知共同构成直观,感知作为当下的触发力需要借助想象的唤醒力量,而这种力量的依据就在于“……唤醒之物与被唤醒的空乏表象之间现实地被意识到的相似性的综合——这种相似性处于本质的、‘相互提醒的意向相关项模式之中”[7]206,而这种综合性是本源的被给予的,被原印象所给予的,因而这里的综合就是一种被动的综合。
感知内容本身不具有转化时间的功能,即再现、当下化不能在感知“现在”中得到说明。知觉行为自身也是时间客体,也需要一种持续,胡塞尔认为这种知觉行为的时间性存在于意识更深层次的“绝对流”,它也具有原初印象、滞留和前摄三重意向性。绝对流具有一种持存的双重意向性,一方面,构成时间客体,而另一方面,构成意识流自身的统一,而后者是离不开作为当下化行为想象的再造的:“当下化河流是一条体验时段的河流,它与任何一条构造时间的河流具有完全相同的建构,即是说,它是一条构造时间的河流。”[6]105
想象是构成绝对意识流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就是构成了至少在早期(内时间意识讲座阶段)胡塞尔现象学最源头的阿基米得支点。康德的想象力只是在逻辑上为其意识哲学的基点——纯粹先验统觉沟通经验而实现具体化认知,与胡塞尔的想象相反,它需要从这个先验统觉中汲取知性范畴的规范力量。胡塞尔的绝对意识流虽然同样是由想象建构的,但这里却完全不需要知性的范畴或是统觉的规范作用,依靠它与感知自身就解释了意识的每一个阶段是如何必然与其后的阶段相关联的,想象和感知共同构成认识世界的“纯粹眼睛”——绝对意识流,即绝对自我意识:“这个新的意向性(被当下化的内在课题的意识——笔者加)构造着一个双重的东西:一方面通过它的体验流的形式构造起作为内在统一的当下化;而后,由于这条河流(它在通常情况下是由非再造性的瞬间所组成)的体验瞬间是一条平行河流之瞬间的再造性变异,由于这种再造性变异意味着一种意向性,这条河流便组合成一个构造的整体,在它之中有一个意向统一被意识到:被回忆之物的统一。”[6]106
三、想象实现本质直观
本质直观(Wesensschau)一直是作为现象学的研究方法而存在的。承袭康德的“对象依照知识”,胡塞尔坚信我们的知识不是被给予之物,并不是在感性材料中“发现”作为一般本质的知识。在胡塞尔那里,意识所朝向的不是事物,而是站立在主体之对面的“对象”,对象体现的是整体的意义。可以说,感性材料在胡塞尔这里是非课题的。“内感知意味着对心理行为的素朴的——有意识的体验,这些心理行为在感知中被看作就是它之所是,而不是被看作那种被立义、被统摄的东西。”[2]237胡塞尔甚至认为感知就是统觉:“我统摄地感知我的心理现象,感知那激动着‘我的喜悦、心中的悲哀等等。它们都叫做‘现象,或者更好是叫做显现的内容,也就是统觉内容。”[2]237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是在一种特殊的意识活动中“创造”(在这一点上,胡塞尔反对康德通过设定先验统觉包括先验的想象力来逻辑性地构造对象和知识)这样的本质之物。他在个体直观的基础上,一个普遍性意识在观念化的抽象中构造起自身,在这个普遍性意识中,这个个体之物的“观念”,即它的“普遍之物”成为现实的被给予。在这种普遍性意识中,相对于同一种类的个别因素之杂多性,这个种类本身被看到,并且是作为同一种类被看到,这种本质的给予不是一种“符号性思维”,而是一种“直观”。
所以,就直观而言,感性直观与范畴直观就是同一个过程,感性直观本身就是本质性的,它不需要知性范畴在更高一个阶段上的综合统摄,也就谈不上康德意义上感性素材和知性范畴的联结。想象在康德那里的先天联结和规范作用在胡塞尔这里就失效了。即使如此,想象对本质直观的建构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感性的“看”本身无法构成知识,只有感知和想象一起构成的直观才能为一切知识奠基。
感性直观向本质直观的过渡在这里就是应有之义。但是,直观应有的内容却又超出了这里的感性——当下的“看”,否则,胡塞尔又在怎样的意义上能够超越洛克的经验主义呢?本质直观中的“本质”如何在“看”中凸现出来,如何把存在从逻辑判断中解放出来成为一个可以直接体验把握的整体对象,这便成为现象学认识论的一个关键问题。
胡塞尔本质直观的方法是通过本质变更实现的,它是通过想象来摆脱事实之物的关键步骤。在朴素的经验中,感知一个“前像”之后,想象便在以后操作中起着主导作用,根据“前像”,我们进行自由的想象,创造出任意多的“后像”,关注的是那些事物中的那个在“前像”中已经引起我们兴趣的因素。这个因素是所有像的共同之物,即各个变项中的常项,即爱多斯(Eidos)、本质。
本质直观过程实际上是本质获得实存的过程,它的核心机能是想象力。想象力是一种创造力,它可以将当下未显现的事物诉诸直观。同时,它又是抽象化的能力,它不像感知那样仅停留在特殊的、个体的事实对象上,而是可以对同一事实的可能的不同变样进行自由的、无限多样的想象,从而穷尽其可能性。这样,一个在自由想象活动中显现了其可能的不同变体的事实对象便不再是特殊的个体对象,而是被普遍化或泛化成了涵盖不同变体的本质同一性。在本质直观中,我们总是从一个感知显现的特殊事实开始,然后通过自由想象力产生它的不同变体,我们在对其不同变体的想象中把握着不同变体的同一性,而这在变中的不变就是本质。但是,这个变中的不变,这个本质同一性并不是一个像个体事实对象一样的单独对象,而仅仅是在想象力变更中出现的不同变体相互区别中的同一性,因而是在差别中的统一性。实际上,在我们的本质直观中,在想象力中显现的总是差别,出现的总是不同变体,但我们正是在这差别化中把握或领悟到了同一性。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同一性是一种自然地生成个性化的同一,而不是范畴构造的逻辑同一性,所以根本不同于康德所坚持的把握或领悟实际上来源于人的意识的统一性功能,即统觉。
其实,不仅仅是在康德那里,自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以来,直观或感觉就一直被视为知觉或统觉利用的工具。这么一来,感觉不再是我们在经验中的感受,而是提供认知材料的窗口。换言之,若要对它有所认识,我们只能用知识性的角度来看待。只不过康德通过严格的逻辑将这个视角合法化,胡塞尔的现象学企图去还原这个经验的感受。现象学中的想象作为感知的扩展使得范畴的存在形式不再是一个逻辑的设定、一个外来的力量规范。对想象以及想象在时间意识流中的作用的现象学分析,说明了直观行为自身就是自己自足的意向构造行为,也即认知结构。
同康德一样,胡塞尔认识论致力的目标也是要使哲学成为严格的科学,从而为各门科学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础。简单地说,就是排除经验、偏见以及出于各种各样目的的杂念,在经验领域中把世界信仰悬搁掉,还原到真正纯粹先验的意识,也就是绝对意识流。绝对意识流不同于康德的先验统觉,它不仅具有先验统觉形式上的自身统一性、综合性,其本身还含有先验统觉所没有的感觉素料(Empfindungsdatum),因为感知和想象是作为内化的因素渗透在这个含有质料的意识流之中的。康德建构的三个独立逻辑层次上的功能——直观、想象与认知被胡塞尔融合在意识——意识相关项的对应关系中,也即本质直观。正因为绝对意识流包含着感觉素料,对世界的先验还原便不仅仅是一个“破”的过程,剩下一个空洞的统一形式,还原掉经验、偏见和杂念,这个过程还是一个“立”的过程,展现出来一个真正客观的本质世界的本真结构。康德的认知想象力把知性范畴的力量运用到感性杂多之上,构造起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对象以及对象之间的关系——科学知识;胡塞尔的想象作为内化于直观的一部分,和感知一起构成绝对意识流,在多次变更中直接被给予本真对象,因而获得的是本真的世界及其知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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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戴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