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魂的祭奠
2009-12-14孙大志
孙大志
[摘要]《血色湘西》虽以抗日斗争为题材,但它不重在表现抗战过程,而重在探究抗战过程所显示出的爱国主义精神的历史渊源,即民族魂。《血色湘西》的作者,就是想用原始意象说话,以唤醒我们身上所有的仁慈力量,去度过漫漫的长夜。《血色湘西》不是一首抗战精神的颂歌,而是一个祭坛,民族魂的祭坛!
[关键词]《血色湘西》;原型;民族魂
湖南电视台摄制的34集电视连续剧《血色湘西》,是近几年来难得的优秀剧作。作品以抗战为背景,以雪峰山大会战为聚焦点,深刻展现了湘西人民忘我的民族精神。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他们义无反顾,浴血奋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很明显,这是一部反映抗日斗争生活的作品,歌颂的自然是爱国主义。但是,这部作品不像以往抗战题材作品那样,注重抗战过程的渲染,诸如发动群众、转变落后、克服艰险、至死不渝,反映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顽强斗争的爱国主义精神,而是注重开掘主题深意,探究爱国主义的根源和那种民族意识的原型,以揭示那个民族不可征服的历史渊源。正因为如此,作品没有更多表现抗战过程,而是大量展示民俗,如“祭屈原”“赛龙舟”“蒙童开笔”“天坑赌命”“男女对歌”“哭嫁”“坠天坑”……通过这些民俗生活,集中表现了湘西质朴淳厚、礼义诚信的民风;同时,也极为鲜明地刻画了湘西人的骁勇蛮悍、矢志不渝的性格特征。
作品主线冲突是竿子营和排帮的冲突。竿子营是明清建制,竿子营的竿民平时为民战时为兵。以麻溪铺镇为中心所属有九弓十七寨,地处雪峰山中部,与外界基本隔绝,是古代楚地。这里的人刚毅尚武,崇拜英雄,因很少受外界影响,故两千年来一直受着屈原爱国精神的滋养。在他们的心里,屈原是楚之魂,每年端午是他们最盛大的节日,必祭屈原为之招魂。“大夫大夫,楚之魂兮;大夫大夫,魂归来兮……”傩公高亢苍凉的招魂歌声,震撼着每个人的灵魂,铸就着一个集体的、热恋本土的民族情结。所以,在麻溪铺不仅背靠群山有屈子台和巨大的屈原雕像,而且在供祖圣案上还有戚大帅、葛大帅的神位。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部下曾有八百名竿兵,为捍卫疆土,驱除倭寇,英勇善战,所攻必克;前清总兵葛云飞抵抗英军入侵死守定海,部下五百竿兵均壮烈战死。这些都是竿子营的骄傲,也是他们群体精神的体现。对于家乡故土,他们有着极其深厚的热恋情结。另外,这里的人都非常重义,有难必帮,有仇必报,绝不含糊。所以如此,是他们长期接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结果。儒家忠孝节烈、礼义廉耻观念,已经渗入他们的骨髓,成为他们一切行为的准则。
排帮是当地水匪,垄断水上运输,极为凶残霸蛮,历来与竿子营不和。整个作品围绕竿子营和排帮对立,纠葛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冲突。而每个冲突的解决,几乎都是拼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不共戴天。排帮前帮主石天保,趁雷公寨竿民田大有下四川之机,踢死田大有父母并抢走其怀孕的妻子。田大有回来后,只身闯排帮砍死石天保,救出刚出生的女儿穗穗。虽然石天保多行不义该杀,但其义弟现任帮主麻大拐,在已历16年之后仍继续寻仇。龙十四太爷设计陷害田大有,致使田大有误杀麻大拐。尽管麻大拐养子石三怒与田大有女儿穗穗即将拜堂成亲,石三怒还是要为养父报仇逼死了田大有。在爱情与复仇之间,石三怒选择了后者,原因就是为了一个“义”字。麻大拐是被误杀,其情可悯,况且田大有是石三怒岳父,恩怨本可化解。可父仇不报是谓不义,只是石三怒内心也充满矛盾,难以下手又难以放脱。田大有是竿子营公认的英雄,为给石三怒一个了断,眉头不曾皱一下,开枪自杀。田大有也是为了一个“义”字。其实,他们为之付出宝贵生命而争得来的这个“义”,不是民族大义,和戚大帅、葛大帅部下竿民的义举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是争个人意气的愚义,毫无价值。
这里不难看出,湘西人的愚昧与他们的传统有关,因为传统深厚,愚昧守旧,所以当清朝皇帝最后免除竿子营当兵义务的时候,这块土地就成了与世隔绝的封闭王国。龙德霖虽为麻溪铺镇长,但乡民还是习惯于称他十四太爷,在竿子营乡民的心目中,他仍是前清传下来的第十四代竿子营守备。
抗日战争已进入决战阶段,长沙会战后,日军逼近雪峰山。这里还在大庆端午节,祭屈子、赛龙舟、拜傩公、对山歌一如既往,似乎国家危难民族存亡与这里全然无关。甚至共产党员童莲带领商队运送抗战物资,请龙十四太爷为她们向排帮借路,都遭到拒绝,并断言日本人不会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新86师奉命在麻溪铺祖坟山建芷江机场导航雷达站,为保护雷达站童莲请求龙十四太爷重组竿军,又遭到严词拒绝,声言清朝皇帝已免除竿民当兵义务,竿子营的血老祖宗都给流完了。简直是食古不化,愚不可及。然而就是这位老长者,在寨首大会上,看到童莲展示给众人日军屠杀中国妇女儿童照片时,灵魂受到了震撼,终于同意借路。当他听到第二个孙子护送雷达设备被日军飞机炸死的消息时,他沉积在血液里的民族意识终于被激活了,竿军不仅成立了,他还亲自送竿兵们上了前线。日军进了麻溪铺,逼龙十四太爷带路为日军寻找雷达站,他抱起五岁的重孙虎仔,为日军带路进了深山,不是去雷达站,是去了天坑。日军明白受骗还未及发作,龙十四太爷抱起虎仔让他闭上眼睛,说阿公带你去见老祖宗,连他祖辈生活过的热土都不曾回眸,毅然投入天坑。在场乡众见状,群情激愤,蜂拥而上,与鬼子死拼,最后全被乱枪打死。
日军进攻祖坟山雷达站,九弓十七寨男女老少全都云集到祖坟山。祖坟山大决战打得十分惨烈,在情势危急的白刃战时刻,石三怒带领全体排帮兄弟前来助战,并高声大叫:
“竿子营乡亲们,排帮兄弟和你们一块打鬼子来啦!”战场上尽释前嫌,各种恩怨均化为云烟,有的只是你帮我,我救你,全力以赴打鬼子。最后,雷达站保住了,大决战胜利了。童莲、石三怒、龙家二少爷和竿子营、排帮众多的男女老少死于这场战斗中,尸横遍野,血染山河,这就是血色湘西!
从作品内容看,湘西人确实骁勇蛮悍,愚忠愚义,有时几乎不近人情。国难当头,他们无动于衷,似乎真的身居世外。穗穗曾与石三怒相恋,但因双方有杀父恩怨终难结合,穗穗便决定嫁给她很敬佩的新86师师长锁云超。就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石三怒闻讯赶到现场欲抢走穗穗。当穗穗拒绝同他走时,他便和锁云超提出三天后在栖风桥上单对单。第二天锁云超奉命去了新墙河。三天后石三怒带刀来栖风桥寻锁云超决斗,可看到的却是伤员抬回来的锁云超尸体。锁云超和石三怒的行为成了鲜明对比。鬼子已打到新墙河,就要到家门了,石三怒居然还要为女人去决斗。然而,也正是他,在祖坟山决战关键时刻,毅然决然带领排帮冲了上去。和龙十四太爷一样,见鬼子前后判若两人,毫无铺垫,不可思议。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整个作品都是铺垫。从端午祭屈子开始,到最后乡民云集祖坟山,所表现的都是他们的集体无意识,是他们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民族意识原型,一种遗传性的种族记忆。这种潜藏的民族意识,像魂魄一样,既包括遗传因素影响,也包
括后天铸就。湘西人从祖先那里承继下来的不只刚毅勇武的性格,还有屈原爱国的魂,沉积在他们骨髓里的不被意识到的民族魂!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研究分析心理学与诗歌关系时发现,艺术家的创作源于“自主创作情结”。他认为,一部优秀作品的意义,不应仅仅限于作品表面所能看到的意义,倘若是这样,也就不用分析了。如果作品具备一定象征意义,那就隐藏了艺术家的“自主创作情结”,亦即艺术家意识阈下的原始意象(原型)。因此,在探究作品真正寓意时,荣格认为应该追问的是“隐藏在艺术意象后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始意象”。
《血色湘西》在艺术意象后面,隐藏的是什么原始意象呢?是民族意识原型,是荣格指出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并不是一种自在的实体,“它仅仅是一种潜能,这种潜能以特殊形式的记忆表象,从原始时代一直传递给我们,或者以大脑的解剖学上的结构遗传给我们。”。湘西人自古以来就有着深厚的恋土情结,为了这块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从他们原始祖先一直到明清先辈,不知付出了多少血和泪,才繁衍成今天的湘西族群。他们不像游牧部落,居无定所,随处安家;也不似海盗民族,漂洋过海,落地生根,他们是祖祖辈辈耕耘在这块土地上,血的历史长河。已将这块土地染红,这血色的湘西已成了他们“种族记忆”(荣格语)。所以,当这块土地真正受到侵犯的时候,这里的人就会像英雄的祖先一样,用满腔热血保卫脚下的土地。
竿子营也好,排帮也好,毕竟都是湘西人,在他们身上流淌着的都是湘西祖先遗传下来血,他们潜意识的最底层,存在着同样的集体无意识、种族记忆、民族意识原型。这种民族意识原型,平时并不被意识到,能够意识到的都是自觉意识的各种观念,人们日常行为全凭各种观念支配,观念差异造成冲突。《血色湘西》表现的大大小小冲突,都是有意识的观念冲突,惟有最后和日军的决战发自无意识,像条件反射,而且是集体无意识,集体条件反射。这不等于否定或淡化共产党在民族抗战中的领导作用,旨在证明民族抗战基础,人民大众心中的民族意识。这部作品不是正面表现共产党领导抗日斗争的,而是重在表现湘西人为什么是不可征服的,扩而大之,中华民族为什么是不可征服的,就在于我们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识,一个伟大的民族魂!民族魂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并不在我们脑袋里天天回旋,虽然我们也常常提到民族意识,但它和我们意识阈下的民族意识(原型)——民族魂,根本不是一回事。只有当能够激活原型条件出现时,它作为一种潜能,才会进发出无穷的力量。“仿佛有谁拨动了我们很久以来未曾被人拨动的心弦,仿佛那种我们从未怀疑其存在的力量得到了释放。”日军屠杀中国妇女儿童,炸死龙家二少爷,就是激活龙十四太爷心理原型的条件;日军进犯麻溪铺,攻打祖坟山,是激活九弓十七寨全体乡民心理原型的条件;新86师、千余名竿民几乎全部阵亡,是激活石三怒和排帮兄弟心理原型的条件,始有祖坟山惨烈大决战。
艺术家创作《血色湘西》,把艺术触角伸展到了原型,这是颇有深意的。“原型的影响激动着我们,因为它唤起一种比我们自己的声音更强的声音。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的长夜。”《血色湘西》的作者,就是想用原始意象说话,以唤醒我们身上所有的仁慈力量,去度过漫漫的长夜。《血色湘西》不是一首抗战精神的颂歌,而是一个祭坛,民族魂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