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升华

陈东梅

[摘要]海明威传奇和冒险的一生直接影响了他的写作，尤其影响了他对待生命和死亡的态度，在《老人与海》中，他的死亡意识在老渔夫身上得到了升华，他认为体现了生命价值和意义之后的死才是美丽的、和平的。在此，海明威对他一生的“死亡探索”进行了总结，在思想和行为上实现了对死亡的理性超越。

[关键词]海明威，死亡意识；超越死亡；《老人与海》

海明威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1952年，《老人与海》的问世把海明威推向了文学创作的巅峰，他因此赢得了普利策文学创作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他认为《老人与海》是“我一辈子所能写得最好的一部作品……可以作为我全部创作的尾声，作为我写作、生活中已学到或者想学的一切的尾声。”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构思最严密的作品。小说描绘了老渔夫桑提亚哥赤手空拳与大马林鱼和鲨鱼在海上殊死搏斗的几天，描写了奋斗中人的心路历程，蕴涵了生与死、希望与拯救的深层哲理。海明威说：“我试图塑造一位真正的老人、一个真正的孩子、一片真正的海、一条真正的鱼……如果我能将他们塑造得十分出色和真实，他们将意味着很多东西。”从中我们能强烈地感受到海明威不向命运妥协、热爱生命的人生观。海明威说，在动笔前十年他都“不敢触动”这个故事，实际上却是真正被“触动”了，他在内心深处对故事的主题——生与死一一进行着更为严肃的思考，而其创作与成功也使他对死亡的认识得到了升华。

美国评论家约翰·罗斯精说：“如果不仔细研究海明威关于死亡的经常思索——难道我们能够理解海明威的作品吗?”因此，研究海明威，要从将他推上了荣誉之巅的《老人与海》入手，研究那浓重的“死亡情结”及其升华。

一、海明威的死亡意识

海明威传奇的人生已成为现代美国的神话，他将创作与享受、爱好与事业融为一体，其生平和著作均与“死亡”有着不解之缘。他亲身体验死亡，感悟死亡，参透了死亡的真义，使之成为作品的永恒主题。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他对于世界的看法基本上是悲观的。当他在丛林狩猎时；当他沉浸于拳击和斗牛时；当他在堪萨斯城历险时；当他体验战争的惊心动魄时，关于死亡的“印记”一步步刻在了他的脑海中。而父亲的自杀更促成了他心理的倾斜，以至于对死亡怀有一种非常敏感的潜意识。在他眼里，生活就是一个大斗牛场，充满残酷、暴力和死亡：“我每天同死亡生活在一起”，“因为我相信，人生就是一部悲剧……只能有一个结局。”“他所熟悉的死亡以及他所熟悉的自杀，变成他思想中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

经过了几十年的承受、思索和认识，海明威学会了平静、超然地面对死亡，他说：“……只要你活着，就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充分享受生活…一到了必须同上帝进行最后一次战斗时，他总希望世上记得他的为人：一个真正的人。如果你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那就会使你得到永生。”海明威在不懈地追求事业的成功后，在病魔缠身又失去记忆力和创造力之时选择了死亡。这是他理性的选择，是对自己一生探索的回答。

关于他的死亡意识，我们可以这样来认识。其一，“真实”——死亡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在顷刻间剥夺人神圣的生存权利，击碎人生梦想，是人类无法逃脱的真实：其二，“痛苦”——从战争创伤直至疾病缠身，海明威经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使他几乎对人生失去信心。他认为人生就是与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三，

“荒诞”——随着人类文明的高度发展，现代世界和社会变得愈来愈荒谬和不可理喻，人失落了自我，人的行为也变得不可思议。其四，“超越”——人既然终有一死，那么就应该死得洒脱一些。我们可以从容地应对死亡、超越死亡，达到精神上的升华。

海明威把一生中对“死亡”的体验与思考都融入了《老人与海》，桑提亚哥就是超越死亡的典范，他对死亡的态度经历了由恐惧到坦然再到超然的变化过程，是一个完美的“硬汉”形象。

二、命运的真实

桑提亚哥是个孤独的老渔夫。生活和岁月的折磨令他“后颈上凝聚了深刻的皱纹，显得又瘦又憔悴”，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怜悯之情。一个年迈的老渔夫孤舟漂泊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不仅“孤独”，而且“背运”，历经了84个昼夜，却没有捕到鱼，对挚爱的大海有了抱怨：“海洋是仁慈的，又是美丽的。但是，有时她竟会显得残忍，来得又是那么突然”，让弱小的生命顷刻间不复存在。老人内心的忧郁和无奈也蕴涵着对死亡的恐惧：在广博的大海面前、在无形的命运面前，人显得那么脆弱、无助，它时刻左右着人们的一切。无论人类如何努力，其失败都是不可避免的，死亡是必然归宿。

然而，人类生命内在的价值正是由于其有限性才得以体现，不会因此而贬值。人只要精神不败就不会被打败，这种精神即老人梦中所展现的自强不息、勇于进取的精神，这种力量和勇气使他的眼睛“跟海水一样蓝……是愉快的、倔强的、不服输的”，而且那饱经风霜的颈项仍是那么结实。桑提亚哥没有从残酷的现实中“退却”，他不想被命运淹没于洪流之中，与其被动地承受，不如奋起抗争，因为他有自己的目标——钓大鱼。为了实现生活的目标，桑提亚哥决定“驶向远方”，去没人到过的地方。尽管孤身一人、年迈体弱，他仍相信自己可以捕到一条大鱼，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展示生命的风采。

三、奋斗的艰辛

1，实现目标的努力

桑提亚哥的生存斗争中弥漫着一种庄严感，他深信他的大鱼一定在某处等待着他。这个坚定的信念支持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在与大马林鱼漫长的僵持中，他既兴奋又痛苦。他知道要达到人生的目标，需要有耐心和毅力，要忍受身心痛苦的折磨，付出超人的代价。疲惫不堪的他不停大声地自言自语或跟他的鱼对话，跟一时掠过的小鸟对话，为的是排解寂寞，战胜内心的孤独，也是对自己不断地激励。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人生来是幸运的，因为不必去捕获星星、太阳或月亮。在困境中，这种对待生活的积极心态无疑是他的加油器。

在长久的对峙中，桑提亚哥逐渐视马林鱼为兄弟，他赞美它：“鱼啊，我爱你。非常尊敬你。可是今天就是你的末日。”“兄弟，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件东西比你更大、更好看、更沉着、更崇高了。”他认识到“马林鱼生来就是被人捕捉的，而一个人有生就有死”，他们的归宿似乎是一致的。在桑提亚哥看来，死亡是不可躲避的，能正视死亡就不是懦夫。在几天的煎熬中，桑提亚哥运用他的意志力和智慧，忍受着赤热的太阳、冰冷的海浪，从疲乏和痛苦中走出来，在与命运的挑战中品味着生与死交替的滋味，逐渐体会出了人生的真谛。桑提亚哥在与自然、与命运直面相对，要让自己成为尘俗中的勇敢者，让生命焕发出尊严。

当他试图把马林鱼拖到船边时，双方都已筋疲力尽：一个是为了将要到手的猎物努力拼搏，一个是为了将要失去的生存而奋力抗争。在这一冲突高潮中，我们看到了生存与死亡的争夺。此时，生命被充分激发，力量和美感都发挥到了极致。桑提亚哥快要撑不住了，但他十分明白，

如果放弃努力，就可能被拖到海里去。他命令着自己：“拽吧，手啊……站稳，腿，替我撑下去。头啊，替我撑下去。决不要昏过去。这一次我会把它拽过来的。”而马林鱼也“从水中一跃腾飞，展示它那惊人的长和宽、力量和美丽……它轰隆一声落到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这种死前的挣扎积聚了全部的生命潜能，集中了所有的求生欲望和生命的尊严，迸发出绚丽的色彩。马林鱼的血把海面“染得殷红一片，然后又像空中的彩云一样扩散开来。”经过了血的洗礼，死亡，尤其是展现了生命力之后的毁灭，不再是令人战栗的恐怖，而化为了一种美丽，也使老人的心灵得到了一次震撼和净化，马林鱼就是他的榜样，让他能坦然地面对命运和死亡。

2，对各方势力的抗争

战斗结束后，老人自豪地欣赏着他的胜利果实，规划着美好的未来，沉浸在自我实现的满足中。还未等他从梦中清醒过来，另一种威胁——鲨鱼——来自各方的势力，又来到了他的面前。此时，桑提亚哥由猎者变成了被猎者，主动的猎取变成了被动的搏杀。老人与鲨鱼的较量是耐力和毅力的较量，也是与命运的斗争。

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桑提亚哥以勇猛无畏的精神，毫不畏惧，决心与鲨鱼战至最后一息。在苍茫的天际间，老人只有一个信念：“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这正是海明威想要表达的死亡意识：在与外界势力的搏斗中，人终归要失败、要死亡，我们能做的就是勇敢、骄傲和沉默的行动。

桑提亚哥忍受着孤独、饥饿和痛苦，在茫茫大海上与一拨拨、成群结队强悍凶恶的鲨鱼们展开了殊死的较量。决战中，老人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合上两只手，摸一摸手掌心……他还觉得活生生地痛哩。他把脊背靠在船艄上，才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时的他面对死亡的威胁已不再恐惧、绝望和迷惘。死亡并不可怕，失败也不可怕，问题是如何去正视它。他所关注的只是如何战胜外部的种种压力，不断地战胜并超越自我，以维护人的尊严。老人的行为使生命的意义得到升华，绽放出人性的灿烂光辉。四、失败的英雄——超越死亡

鲨鱼的势力太强大了，桑提亚哥眼看着马林鱼被它们吃光，只剩下了一副光秃秃的骨架，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对此，老人没有沮丧和灰心，没有对得而复失的抱怨，他的内心反而非常平静，并且饱含着一种对人生的满足。他“轻松地驶着船，没有什么念头，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注意到他的船行得多么轻快，多么顺当，再没有什么沉重东西在旁边拖累了。”这种轻松是彻底解脱后的轻松，他已经不再执著于生存与死亡，不再在它的阴影下发抖了。虽然桑提亚哥在物质上一无所获，但他维护了人的尊严。在有限的人力与无限的自然力之间的斗争中，他凭借着乐观、坚定的信念和对未来的希望，以超常的智慧、勇气和毅力战胜了死亡，超越了毁灭与失败，这是老人精神上的胜利。此刻，他对人类生存的理解更为透彻：生命本来无常，与其畏惧与退缩，不如从容应对，活出一个精彩的人生。这给其悲剧性的命运增添了闪光的价值。

在老人看来，只要能够领悟人生的真谛，就算在全力抗争中死去也是美的。他达到了人类精神的至高境界：“死自有一种美，一种安静，一种不会使我惧怕的变形。”他不屈的精神使充满挫折和绝望的世界里的人们受到鼓舞，看到了希望。在小说的结尾，老人雄心勃勃地期待着下一次的出海，如果他没有真正参透生存与死亡的真谛，他不会重整旗鼓，继续前行，他无所畏惧的胆识及人格魅力使他成为一个生命力顽强的“硬汉”。

五、结语

海明威人生哲学的核心是死亡意识，即对于生命个体的悲剧性结局——死亡的充分认识和大胆面对，以及基于此对人生意义的重新界定。《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就是海明威的意志和精神的代言人。老人捕鱼的全过程更是海明威人生历程的隐喻。老人虽然捕到大鱼，可命运却毫不留情地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海明威经历了一次次与死神的拥抱，不管他曾经是多么勇敢坚毅，多么自信好强，最终肉体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但他在精神上战胜了死亡，实现了对死亡的超越，最终成为命运中虽败犹荣的英雄。

《老人与海》作为海明威毕生对于死亡探索的总结是毋庸置疑的。他把大千世界中的万般不幸和人们对待不幸的看法全部浓缩在老人捕鱼的故事中，但同时又增添了崭新的思想：生命价值的体现不在于生命的长短，而在于生命的质量、在海明威心中，人生只是瞬间，死亡才是永恒。在死亡威胁无处不在的社会中，畏惧死亡进而沉沦无异于自取灭亡；正视危险，珍爱生命，勇敢地面对在纷繁复杂的处境和各方的压力与阻挠，战胜内心的恐惧与徘徊，襟怀坦荡，镇定自若，奋力拼搏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正如桑提亚哥，用智慧和勇气让生命之花怒放，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让悲剧超越失败，人生在涅磐中升华。

对海明威而言，在他实现了自己的追求后，选择自杀是维护尊严的最后手段，是他理想人格体现的方式。他表示：“我年纪大了，想做一个聪明人，不讨人厌……”我们可以想见面对地狱大门时他那种达观、坦荡、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拿着枪的海明威脸上正含着微笑。“这枪声结束了美国文学史上的海明威时代，也为多姿多彩的海明威神话写下了最壮丽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