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李碧华小说中的影视元素
2009-12-14吴柯
吴 柯
[摘要]李碧华在香港文坛上享有“奇情才女”之美誉,其作品大多数以穿梭于古今阴阳的题材,娓娓讲述富于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但不同于一般的纯言情小说,李碧华在爱情之外赋予作品历史、政治、民族、社会、人性等层面更深的内涵,并且摆脱了中国传统小说叙事的拘圃,凭借巧妙的影视元素的运用来吸引读者获得市场,从而在纯文学和商业写作之间找到了第三条道路。本文旨在对李碧华小说中的影视元素予以解读。
[关键词]传奇性;叙事机制,蒙太奇;噱头
李碧华,当代香港女作家,曾有十余年撰写专栏的经历,以小说和散文创作为主,虽创作实绩并不丰厚,但小说均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其中相当一部分还问鼎各种影界奖项,如《胭脂扣》《霸王别姬》《青蛇》《秦俑》等作品赢得了业内和观众的青睐。
李碧华的小说创作虽不能归为一流的文学佳作,她的读者群也仅局限在有限的时空里,但其作品不失纯文学的理念与精神,对人的心灵的观照始终贯穿着她的创作。更为可贵的是,她在小说创作中对影视元素巧妙地应用,从容地化解了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对峙的紧张气息,不仅可使作家获取个人良好的生存境遇,也为作品拓展了更阔大的言说空间,把用文学来言说的生命体验巧妙地传递给更多的期待视野的生命个体,从而向世人展示了文学和电影联姻的成功范例。本文将从浓厚的消费文化语境、丰富的影视元素应用、深远的文化意义三个方面来研究李碧华小说。
一、浓厚的消费文化语境
艺术是源干现实,高于现实的。李碧华的文学创作也是建立在社会现实的土壤之上的,具体来说,就是香港文化产生与发展的大的社会环境。
众所周知,香港是个“拼命地挣钱,充分地享受”的商业社会,这里的文学格局与内地不同,“港英政府”一直不闻不问地置华文文学于市场之中,任其自生自灭。而香港文化具有的大型消费都市品格、多元共存的意识形态环境、善于腧悦及挑逗官能的风俗、相对而言较少受限制的实验场所,以及成熟的市场营销体系,这一切为其本土的现代通俗文学的高水准发展提供了绝佳的土壤,结果是消遣型、娱乐性“快餐”文学大行共道,严肃文学则处于边缘地位。因此,在这个“笔墨是用来做生意的”金钱世界里,小说家早已失去了主体的中心地位,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谋生问题。
特别是随着经济的连续转型,香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步入后工业时代,文化形态上更呈现出了大众消费文化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后现代背景。“文化已经大众化了,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距离正在消失……总之,现代主义的文化已经从过去那种特定的‘文化圈层中扩张出来,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了消费品。”。文化在香港是一种产业,它的生产过程同其他产品一样,首先瞄准的是市场与利润,影视业因其获取利润最高,成为香港最发达的文化种类,于是小说家频频“触电”就不足为奇了。有着10年撰写专栏经历的李碧华也是借助于电影的联姻才声名鹊起的。她的这类作品大都是先写出纯流行文学的电影剧本,拍成电影并问鼎各种影界奖项后,再“影而优则写”的。(《胭脂扣》《霸王别姬》《青蛇》等均是如此)
从李碧华的身上,我们已经找不到内地作家身上具有的使命感和忧患意识。但这并不是说这类作家自甘自己的小说像流水线上装配出来的产品一样。香港社会的开放性、多元化倡导小说家独立的思考和富于个性的创造,其中表现之一,那就是对于传统的正典的改写的热衷。由于对超出正典规范的文本效果有着极大的兴趣,以及背景的纷繁导致既定价值的失重,香港通俗文学轻松地实现了从正典到反正典的跨越,把旧世纪的文学作品纾解为现代的文学游乐,使得一系列富于当代精神的小说从历久而无新的经典趣味里脱胎而出,并在大众中深受欢迎。
二、丰富的影视元素应用
为了达到吸引读者、获得市场的目的,李碧华的小说创作对传统的叙事进行了创新,表现为个人对历史叙述的不以为然和对原有文化象征的解构性重读,以及运用现代的方式与语言重新组合来完成对传统文本的改写。下面,笔者就从题材与视角、叙事与结构、意境与语言以及戏弄与噱头四个方面对李碧华的小说进行具体的解读。
1,题材和视角
说到改写正典的范例,必然会提及李碧华和她的几部著名的言情小说。这些小说都有一个源自历史或文学正典的前身,其中的人物,无论是否有其原型,都有各自特定的文化定义,都有效地代表上层与民间都同意的道德品质的追求目标和评判法则。各种正典文本重复进行表现的这些情节人物,构筑了一个几乎是不可逾越的框架,一个世俗与道德相互约束支撑的坚实结构,然后才得以铺设传统的价值观。李碧华的改写针对的就是这个结构。
李碧华的小说虽云言情,但其题材内容往往来源于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同时加入了宿命、灵幻、轮回等宗教意识元素,以隽永明快之笔幻构出了一部部充满了情欲与宿命的今昔传奇。“玄武门之变”这段血腥的历史为石彦生的亡命劫难蒙上了神秘的面纱(《诱僧》)。秦始皇寻长生不老药的荒诞行径为蒙天放和冬儿的三世情缘制造了必然的契机(《秦俑》)。阴间的潘金莲拒喝健忘茶汤,投胎转世后重蹈覆辙,陷入了又一轮与命运角逐的悲剧(《潘金莲之前生今世》)。楚歌飞扬、剑花飞舞的京剧经典“霸王别姬”本身就洋溢着浪漫悲壮的格调,用它来为程蝶衣的命运埋下伏笔不失为作者精妙的构想(《霸王别姬》)。李碧华用一个个从历史烟云中挖掘出来的带着传统、寓言色彩的故事诠释着如歌如诗的人生与命运,使特定时空里的过去、现在与将来纠结在一起,使作品包含有丰富的戏剧成分,也投合了民族的欣赏趣味和大众文化的审美心理,为影视的改编提供了充分的可能。
李碧华讨巧地选择了大众耳熟能详又喜闻乐见的传奇故事,借用了其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场景的基本格局,然后进行新编。这样一来,读者因对原文本的熟悉,自然会充满好奇地走入故事。但假如仅仅停留于熟悉的层面,那么她的故事就会因缺少创新,不能给读者带来新的刺激而被冷落。李碧华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虽然内容取材于历史,但却用一种现代精神重新观照:把现代即时性的价值主体借入故事情境的叙述中去,以古人之心对照现实人心,以当下人性替换经典故事,从而不仅戏弄了现实世界中欲望驱使下的男女,戏弄了现代人情感的萎缩,并且显现了被异化的当下人心理的匮乏和不安。
2,叙事与结构
李碧华追求的是一种传奇的、新鲜的、诡异的甚至是商业机制下的轰动效应,她的小说的传奇性就表现在她对时间和空间的叙事机制上,即对时间的忽略和跨越,对空间的真实与虚幻的二元转换。文本中时间与空间的并置与回旋,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
首先,李碧华并不钟情于时间流程的描写,凝于笔端的不是一分一秒的细碎,而是“弹指一挥间,一夕是百年”的宏阔。时间是借助于刻度而存在的。“清晰的刻度往往意味着人同世界的亲密联系,因而常常具有一种强烈
的现实感,反之则带有某种虚幻性。”因此,李碧华小说的传奇性很重要的一方面就体现在小说叙事的时间机制上,即对时间流程的忽略或悖于常规的跨越,但并不是取消时间的存在。这使她的小说弥漫着一种虚幻和虚无的神秘气息。
其次,她还敢于打破常规,擅用古今糅杂、时空穿梭之法,在同一写作文本中尝试把人物放在不同的历史时间内,使叙事形态融合了虚与实、疏与密,从而生发出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和艺术生命,使得创作带有许多夸张荒诞的浪漫成分和新鲜的气质。即借助于读者熟悉的传统文本或者读者熟悉的传奇故事模式,又以现代都市生活的审视眼光或者频繁变换的历史背景做反观的影像,造成熟悉与陌生的张力场。从而达到苏珊·桑塔格所说的文学的目的:给人们带来新的经验,提供刺激性。
我们以《胭脂扣》为例做一分析。《胭脂扣》包含了两套读者熟悉的传统小说的故事框架:才子佳人和鬼故事。李碧华借用这一框架把前世与今生,想象与现实并置在了一起。富有的阔少苟且地活在今世,痴情的妓女却成了转世的女鬼。故事中细致描摹的鲜艳而华丽的旧日物件,指陈了一个远离日常现实的想象世界。但是,同时存在的还有发生在今天香港的“真实”故事。被遗弃的痴情女鬼为寻找爱人,欲登一则寻人启事,突然出现在一家报馆。这就引出了一对现代情侣的故事,由此这对情侣的现实生活与女鬼的浪漫传奇交织在了一起。
想象与现实的互相间离,让我们感觉到了这个穿着俗丽的女鬼引发出的一股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不安潜流,正是她作为女鬼的在场,提示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两个同样令人熟悉但又陌生的世界——一个来自过去,一个反映现实生活——相互并置,彼此交织在一起,生发出奇异的张力,伸张出多重的解读层面。
对现实的模仿与对传奇的想象,使李碧华小说文本呈现出各方声音和势力相互角力、此消彼长的复杂性,使她的小说弥漫着一种虚幻和虚无的神秘气息。当然,对故事性、戏剧效果的过分追求,使她过于依赖曲折的情节和奇闻轶事,而忽略了人物内在心理及语言风格的关注,出现了模式化、定型化的倾向,这是令人担忧的。
3,意境和语言
李碧华的创作是从“历史的断裂、失意处”入手的,因此其小说不仅常常以历史作为背景,而且有许多信手拈来的古典诗词的运用,从中不仅看出作者深厚的古文功底,而且使得语言洗练传神,与其他消遣小说相区别,营造出优美的古典氛围。如《霸王别姬》的每章标题,都是戏曲《霸王别姬》的唱词,使内容与形式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又如《胭脂扣》的结尾,如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怎么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一切都没有答案。她似乎还有许多没说的话,却又只给我们一个模糊的渐渐远去的背影。这是一种坦然放手的潇洒,还是旧伤扯裂的疼痛?小说在看透世事的同时,又展现出人世无处不有的遗憾,留下种种象外之旨,言外之意,令人久久回味。
作为通俗写作,对意境的追求使得李碧华的小说上升到了一个高层次的美学范畴,然而她在小说创作上的成功是多方面地借鉴、融合中西文学艺术的结果,其中得力于电影者也很多。李碧华写过电视剧本,而电视是电影的发展,可见她是很了解这方面的艺术的。这些实践对她的小说创作很有影响。细心的读者会看出李碧华的小说里有很多电影的成分。
李碧华对电影技巧的汲取和借鉴,大大丰富了小说的表现手段,将言情小说的艺术表现力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电影艺术的最大特点,首先在于它充分的具象性,直诉之于观众的感觉,尤其是视觉。如在《胭脂扣》中,十二少说要和如花分开,如花一字未语,只是一个劲地搓着汤圆,却怎么也搓不圆…--作者用很强的电影语言——近景和特写——刻画了人物痛苦的心理,营造了气氛。不仅如此,李碧华还会用组合得极好的成套镜头,包括远景、近景、特写的搭配来描写场景。在《诱僧》的祭天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都穿着光铠,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目光芒。看不清你我。所有人都站在高岗上欣赏,隔着滚滚飞腾的黄土。隔着那‘兰陵王假面,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人和马……假面缓缓移开。”这是一个从远景到近景再到特写的过程。此外,李碧华在小说中还有意地借用了电影的某些特技,以突破小说的叙事模式,并丰富了小说的表现手法,电影中的蒙太奇,或灵活地用来衔接过去和现在,或交替穿插多线索地展开故事情节。《诱僧》中,石彦生见到霍达,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这是采用倒叙插入回忆。突然一只野鹿跃出,又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这种将过去与眼前交替起来的组接方法,其效果等同于电影中的蒙太奇。
李碧华借鉴电影技巧对叙事艺术所作的试验和革新,不仅强化了小说的画面感与具象性,大大丰富了小说的表现手法,最大的好处还在于调动了读者的想象力,通过一系列的电影语言帮助读者参与形象的塑造,使小说的阅读超越单纯的书面形态而进入无比活跃、栩栩如生的艺术天地。
4_噱头与戏弄
作为流行作家,李碧华也有未能免俗的地方,出于商业的卖点,迎合人们的猎奇心理的需要,她在小说创作中常常不自觉地制造一些噱头。在具体文本方面,是采用一套“调皮捣蛋的叙事策略”,即以戏谑的手法在文本中进行调侃与讽刺,这一策略暗合了现代文化透过嬉戏、调侃的表象表现深刻社会内涵的特征,而且“只是一份轻微的砒霜,顽皮而不致命”。她以其机智成功地表现了对政治及当下人性等不同层面的戏弄。
首先是对意识形态的戏弄。在李碧华的《青蛇》《霸王别姬》《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等多部作品中,都有意把故事的部分背景安排在“文革”时期,表现了她对内地“文革”时期政治的辛辣讽刺。《青蛇》中将永镇雷峰塔下的白素贞解救出来的,恰是她数度轮回后的“妖孙”许向阳,这一反讽的情节本身即以一本正经消解了革命。“感谢‘文化大革命!感谢由文曲星托世,九转轮回,素贞的儿子,亲手策划了这伟大功业,拯救了他母亲。”。可是,理性的革命行动超生的却是蛇的同道妖魔,“其他的还有蜘蛛、蝎子、蚯蚓、蜥蜴、蜈蚣……极一时之盛。”李碧华也不放过以戏弄来揭露历史真相的机会,“谁知天天有人投湖自尽,要不便血染碧波,有时忽地抛掷下三数双被生挖出来的人的眼睛,真是讨厌!”轻描淡写之中指涉了革命中的残酷、恐怖、侮辱与反抗。而在《霸王别姬》中,“文革”疯狂、残酷的背景恰好成为虞姬畸形恋情得以彻底宣泄的最好媒介。扭曲而变形的情欲在非理性的环境中最大限度地被放大。
其次是对个人情感的戏弄。李碧华的作品将个人在现代社会里的种种心理问题,化作诡异妖媚的文字,“来呈现出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所无法发泄表达出来的禁忌,与无法真正坦白道出的言语。”为都市人平庸的人生提供一个情欲想象的空间,满足读者在凡俗人生中难有的爱恋幻想。表现在作品中往往是欲念横生,难掩对情欲的执迷与憧憬(《诱僧》)、在引诱与拒斥之间,同性恋(《霸王别姬》)、畸形恋(《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三角关系(《青蛇》)纠缠不清。
当李碧华写这些社会意识形态和人物的异常情欲时,她的重点不在于思考社会变革的意义、性别认同的困境、或挖掘人性欲望的复杂性,她更多的只是想引起人物冲突,增强戏剧性,让故事引人入胜、曲折迷离。
三、深远的文化意义
毫无疑问,李碧华的小说称得上是有着大众魅力的,凭借神秘的传奇故事,宿命轮回的结构,现代感十足的语言,李碧华吸引了大批的读者。然而,她的出现与成功决不是用偶然与幸运就可以解释的,究其真正原因,是由于其作品合上了20世纪80年代奔放简约的娱乐节拍,抚慰了自由而孤独的人际沧桑。从这个角度来讲,她的小说创作对于当今的文学创作也有着可借鉴的意义。
在文化的多元分立与交融中,当代文学面临的共同问题是市场经济环境下文化竞争的生存压力。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初至今,大众文化的伸张成为最触目的文化景观,相当一部分作家在文学与现实这一基本关系中采取疏离的姿态,以此抵御影视文学的挤压,乃至有人提出解构传统文学的故事形式,开辟新的审美空间。然而,当代文学又不能不与大众文化发生关系,传媒的炒作误导,通俗文化的市场诱惑,“一举成名”的商业炒作模式又让作家创作面临着种种诱惑与干扰,随波逐流、丢弃自我、在小说创作中放弃和降低精神高度的要求,屈服于平庸影视导演急功近利的商业需求又成为大多数作家的无奈选择。作家与文学理想的分道扬镳成为文学创作的审美时尚。
影视文化的强大生命力让文学以有别于传统的方式亲和现实,把自身的理念与精神渗透给了这个时代,并传达给众多的生命个体。李碧华是幸运的,她没有被电影文化所俘虏,反而成功地运用了电影这个艺术门类来言说小说叙述要表达的理想、浪漫与生命内容;通过诡异的情节所展现出的魔幻世界来回应或对应当代社会的价值观念;用“幻”与“真”构建了一个个融入历史、社会、哲学意蕴的人生图景。拿它同文本外的现实相比照,不仅表达了作者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而且道出同时代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境遇。
现今,当代文学不可能再静候于象牙塔里对现实无动于衷,单纯地亲和现实或超越现实均非明智之举,而李碧华通过与影视的联姻,不仅使自己获取了良好的生存境遇,也为作品拓展了更阔大的言说空间,把用文学来言说的生命体验巧妙地传递给了更多的期待视野的生命个体。即她从小说到电影的实践为当今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较为成功的创作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