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无情熊景明

张 鸣

熊景明要退休了,朋友们都想说点什么,说什么呢?当然是赞美的话。2004年,中国研究服务中心40周年的时候,从世界各地来了一群一群的鬼子,五湖四海的人,大家都在提一个名字:Jean Hung(景明的英文名字),一堆一堆的信过来,每封信在我看来,都可以在她死的时候做悼辞用。

景明总说自己无非是个图书管理员,一个“图书管理员”能让这么多中外一流的专家学者费这么大心思赞美她,肯定是世界第一,可以进吉尼斯纪录的。

跟景明相识,是在2004年,是她把我找来的。对中国研究服务中心而言,国内稍微像点样的学者,大概没有漏下的,“野无遗才”是当年李林甫送给唐明皇的贺词,我总想写下来送给中心,可惜自己字太丑,拿不出手,又担心人家说我肉麻。中心一向以文会友,以文找人,也不知道景明哪来那么多时间,看如许多的文字。来中心后见她每天蹿上跳下,似乎没见有很多工夫在看东西,怎么学界动静了如指掌?哪儿冒出新人来,别人不知她先知。蒲松龄《聊斋志异》上有个和尚可以用鼻子闻出文字的好坏,莫非景明也有此异功?估计是,在景明这里,什么奇迹发生我都不奇怪。只有一次,景明被弄糊涂了,她发现一个叫沈延生的人三农问题文章写得好,但发信给作者单位中国科技大学,人家却回信查无此人。再后来,才知道,所谓沈延生者其实就是大家早就熟识的一位学者。

我来中心访问的时机很不凑巧,正好赶上几个天下顶尖的才女也在。李小林、章怡和与汪永晨,还有卡玛·韩丁(她只待了几天),再加上景明,这几个人凑到一起,简直就像太阳和月亮一起开会,奇迹尚是次要的,耀眼耀得你睁不开眼睛。令我这个一向以文字自负的男人,每日里没有别的,只剩下垂头丧气了。其他人还好对付,景明不仅鼻子好,而且眼毒,如果我的文字稍有问题,就会被她揪住,一通嘲笑,害得我每每恨地无缝。

好在有一天晚上,让我发现了香港中文大学安保部门的一张告示,给了我找回自信的机会(我假定它一定是男人的手笔,一定是的,如果知情者知道不是,千万积德别告诉我)。告示告知学校附近有野狗出没,个个目光炯炯,如果路遇野狗,千万不要跟它们四目相对,免出意外云云。总之,属于百年难得一见的绝妙好文。如此绝妙好文给我添了很多自豪,我分别在景明和章怡和那里宣读,事先告诉她们,不要太骄傲,天下还有比你们文章写得好的。当然,这俩人也识趣,告示一读,立马缴械,承认自己不行。渐渐地,我的文字景明也不怎么嘲笑了,也不知是我进步了,还是景明受打击之后变厚道了。我们那期访问学者,也得了个“野狗班”的荣誉头衔。

2005年,在她的运筹下,我再次来到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一边访问,一边为历史系讲几个钟点的课。这回,我的文灾已消,但体祸来了。刚一来,景明就嫌我太胖,不像野狗,倒似家熊,因此命令我减肥。加入“迫害”队伍的还有可爱的萧今,俩人组成香港中文大学减肥服务中心,兼大陆来港知识分子“迫害”中心,每日里严防死守,看紧我的饮食,凡是那些我最爱的高蛋白、高脂肪的美食,一概被她们无情剥夺,害得我在香港期间,过得像苦行僧一般,口里淡出鸟来,体重减了10多斤。一日,景明得意地跟我说,有人封她绰号,让我在“无情女侠”和“柔情女侠”两个中选一个。我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无情女侠!

景明的过去,我知道得不多,在她表哥的书《儿时民国》里,看见过一张她四五岁时的照片,一副无赖相,天下无双。其实,景明出身滇中望族,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岁月里,经历了跟我们一样的磨难,甚至还要多许多。我只是在她秘而不宣的回忆文字里,才知道她的妈妈多年瘫痪在床,作为长女的她每日奉汤侍药,照顾病人,以至于到今天,她做梦玩到高兴时,就会突然惶恐——我在这里玩,妈妈没人管!梦醒了,一点哀思,挨到天明。(本文原载中国青年报2009年2月11日《冰点人物》)

赏析:中国青年报上的这篇文章,亦庄亦谐,似贬实褒。作者通过回忆他与朋友熊景明的交往,道出君子之交的内在含义。文章似乎在告诉我们,真正的好朋友,可以“有”情,也可以“无”情,只要是真情,就值得我们珍惜。